東坡買田

■ 羅 周 江蘇省文化廳劇目工作室

人物表

蘇東坡——（末），65歲

邵阿嬌——（貼旦），17歲

吳王氏——（老旦），66歲

吳六點——（丑），30歲，吳王氏之子

鷓鴣——（丑），18歲，蘇東坡小廝

楔子

【北宋建中靖國元年，公元1101年。

【大屏展示陽羨（宜興）風光如畫。

【眾江南女子歌之舞之：

風流最是江南好，

新雨平莎過軟草。

陌上花開恐春盡，

拂衣歸去應須早。

【蘇東坡內唱：

扁舟一葉入荊溪，

【鷓鴣駕船載蘇東坡上。

蘇東坡（唱）歸來陽羨老布衣。

鷓 鴣（搖船）老爺站穩(wěn)！

蘇東坡（歡喜）好山水也！

（唱）層疊疊胸中塊壘憑水洗，

撲簌簌抖落風塵把山依。

蘇東坡一生宦海功名倦，

到如今，但求個山環(huán)水繞得安棲。

呼新朋，喚舊友，

斟濁釀，醉東籬。

起看秋空列雁字，

臥聽春風弄短笛。

想到此、我千般樂、萬般喜……哈哈哈……

鷓 鴣（勸之）老爺！這等笑法，岔了氣，不是耍的！

蘇東坡鷓鴣啦！想書圣王羲之曾道，“我卒當以樂死”……

鷓 鴣喔！只聽過愁死悶死苦死窮死，還有樂死的？

蘇東坡樂死的呀！

（唱）相伴這好山水朝朝暮暮樂無極！

（興奮）有了、有了！

鷓 鴣（疑惑）有了什么？

蘇東坡定了、定了！

鷓 鴣定了哪樣？

蘇東坡（暢想）就在此地，我當買一小園，園中建亭，名曰“楚頌”，種橘三百，清香滿懷……

鷓 鴣大白天的，盡說夢話?。７拢百I一小園，園中建亭，種橘三百，清香滿懷……”老爺，你哪來的閑錢？

蘇東坡噯，老爺一世為官……

鷓 鴣一世為官，兩袖清風！

蘇東坡多多少少，有些積攢。

鷓 鴣養(yǎng)老之資，只得五百。

蘇東坡五百緡？

鷓 鴣五百緡！

蘇東坡夠了、夠了！

鷓 鴣夠做啥？

蘇東坡買田。

鷓 鴣買啥田？

蘇東坡買田陽羨，以為歸老之鄉(xiāng)，哈哈我的歸老之鄉(xiāng)！

【燈漸暗。

上篇：買田

【吳六點上。

吳六點（念）場上滴溜骰子笑，

家中嗚咽爺娘哭。

不信三百六十日，

個個能贏偏我輸。

我，吳老三，不偷不搶，只是好賭。下場最愛買大，口口聲聲，叫說“六點”，因此人送諢號“吳六點”。這名號本該越叫越旺，怎奈我姓得不好。吳六點，“無”六點，一輸?shù)降祝坏觅u田還債！今日約好買主交易，待我狠狠宰他幾刀，再去賭場，碰碰手氣。呀！左等右盼，怎么他還不來？真真急煞人了?。◤埻拢咎K軾、邵阿嬌上。

蘇東坡阿嬌，快走！

邵阿嬌慢來慢來。蘇老爺，你僮兒鷓鴣，再三托我陪你買賣。你應承我的“三不可”，可還記得？

蘇東坡銘記在心！

邵阿嬌說與我聽。

蘇東坡此去看田，我一不可叫好。

邵阿嬌二呢？

蘇東坡二不可心焦。

邵阿嬌還有這三？

蘇東坡三不可議價……我雖應下“三不可”，實不解其中之意？

邵阿嬌老爺呀！

（唱）蘇老歸來半世貧，

聽我念念買賣經。

縱然宅地千般好，

未可全拋一片心。

賣田的急切價公允，

買田的心焦費錢銀。

你不須夸來不須贊，

只消頭搖眉也顰。

袖手旁觀真名士，

折沖周旋有釵裙！

買田之時，討價還價，包我身上！

蘇東坡有勞、有勞！

邵阿嬌走吧！（圓場）來此已是。

蘇東坡（急步）待我叩門！

邵阿嬌（止之）嗯？

蘇東坡噢噢噢，不可心焦。

邵阿嬌開門、開門！

【吳六點內聲“來了來了”上。

吳六點哈哈銀子來了?。ㄩ_門，驚見）阿嬌妹子？！

邵阿嬌吳六點，我照顧你田宅生意來了！

吳六點（背語）呀！這女娃伶牙俐齒、刁鉆得很，不拿她一拿，怎好開價？（故意）嗯咳！要說我這田哪……

蘇東坡你這田哪？

吳六點我這田唷……

蘇東坡你這田??？

邵阿嬌（將計就計）你這田敢是不賣了？不賣早說，耽擱工夫。走吧，別處看去?。ㄗ鲃菀撸?/p>

吳六點（著急）回來、回來！哪個不賣？兒子不賣！看田、看田！

（唱）叫聲姑娘往后看，

我這田宅背靠山。

龍脈庇佑香煙旺，

保你來春養(yǎng)小囡。

邵阿嬌啐！我尚未出閣，說什么兒女！

吳六點（對蘇）那便是老先生老當益壯、親生自養(yǎng)！

蘇東坡取笑、取笑！你這田宅，售價多少？

吳六點田價么……看過再說！

（唱）看過山邊看水邊，

一帶流水繞在前。

蘇東坡啊呀好哇！

邵阿嬌（止之）嗯？

蘇東坡噢噢噢……不可叫好！

吳六點（唱）滾滾向門主財運，

保你進爵又加官。

蘇東坡所謂“山主人丁水主財”，與官爵何干？

吳六點有了錢，還愁買不到官么？

蘇東坡通透、通透！

吳六點（唱）再看方位把羅盤，

我身坐北、臉朝南。

面陽背陰增壽算，

保你做個長命百歲活神仙！

蘇東坡我上可陪玉帝，下可陪乞兒，不是神仙，勝似神仙！

吳六點老先生！這等好田，我賣不賺、你買不虧，只要四百緡！

邵阿嬌四百緡？打劫呢！沒有！

蘇東坡（悄語）有啊、有啊，我有（五）……

邵阿嬌（故意）什么？你道這田樣樣不好？

蘇東坡（小聲）啊？我何曾說……

邵阿嬌件件不妙！？

吳六點哪樣不好、哪件不妙？

蘇東坡這這這……（偷覷阿嬌）

邵阿嬌（教之）這山……

蘇東坡（學之）這山……

邵阿嬌（教之）靠山……

蘇東坡（學之）靠山？

邵阿嬌靠山不好！田宅靠山，暴雨來時，山泥坍陷，豈不危哉？

蘇東坡（脫口）噯！姑娘之言差矣、差矣！

（唱）古來仁者皆愛山，

我愛山閑伴心閑。

吳六點（夾白）你不怕風雨山泥？

蘇東坡（唱）說什么風狂雨驟山泥陷，

是雨戲風笑敲我弦。

竹杖芒鞋輕勝馬，

臥龍綸巾薜蘿衫。

半山樵歌引我去，

山頭斜照送我還。

四時濃淡觀山色，

不羨武陵入桃源。

吳六點對對對，山能賣錢，我要你四百還嫌少！

邵阿嬌（對蘇埋怨）蘇老爺，好古怪！怎么我?guī)湍恪⒛銋s幫他？

蘇東坡只為這等山色，著實是好……（見邵面有慍色）好好好，我再不多話！

邵阿嬌你呀！（對吳）再說這“環(huán)水”！

蘇東坡這水……（噤聲）

邵阿嬌入夏蚊蟲必多……

蘇東坡（欲言又止）啊姑娘……

邵阿嬌嗡嗡嚶嚶，好不擾人！

蘇東坡（忍不住）姑娘你、你又說差了！

邵阿嬌環(huán)水之地，夏蟲擾人，怎么差了？

蘇東坡噯！

（唱）說什么蚊蟲入夏嗡嗡嚶，

吳六點（夾白）夏天這兒是有些個蚊蟲！

蘇東坡（唱）恰好似短歌長賦向人吟。

智者樂水常照影，

我能不傾心愛粼粼？

愛的是春去桃夭逐潮汛，

畫溪花浪漲清馨。

愛的是秋來一竿釣風月，

滿座嘻嘻待魚鱗。

你看這碧波搖光粲如錦，

只堪夢里畫里尋。

吳六點有理、有理！水能開價，你與我四百不算多！

蘇東坡實實的不多！

邵阿嬌蘇老爺、蘇先生……老蘇！你自個兒與他談吧！我走了、走了！

蘇東坡（挽留）走不得?。ㄗ饕荆└覠┕媚?、拜托姑娘、全仗姑娘！

邵阿嬌（得意）正要你大文豪，求求我小姑娘。（對吳）吳六點，這塊田，你誠心想賣，開個實價！

吳六點（對蘇）老先生，這塊田，你誠心想買，說個實價！

蘇東坡我說？我說三百（九）……

邵阿嬌（咳嗽）嗯咳！

蘇東坡（回神）噢噢噢……老弟啦！她不許我議價！

邵阿嬌要議我議！這田么，殺半價，二百緡！

吳六點阿嬌妹子，你也忒狠了！三百八！

邵阿嬌二百三。

吳六點三百六！

邵阿嬌二百五！

吳六點討價便討價，怎么罵人哩？

蘇東坡她不是說你這人，是說你這田。

吳六點喔，不是說我這人，是說我這田！我這田山好水好，少說也值三百緡！老先生，你說是也不是？

蘇東坡是是是……（窺邵）不不不?。▽ι郏┌晒媚铮犖覍W你，駁他幾聲！

吳六點駁我?guī)茁?？來來來?/p>

（唱）我這田坐北朝南能萬年，

蘇東坡（唱）我問你秦皇如何不登仙？

吳六點（唱）我這田水流對門兆富貴，

蘇東坡（唱）君不見幾多魂斷金谷園。

吳六點（唱）我這田山脈庇佑旺香煙，

蘇東坡（唱）豈不聞五陵聲聲鬼哭寒！

吳、邵（唱）不料他忽然善言辯，

邵阿嬌（唱）喜壞殺價的小嬋娟。

吳六點（同時，唱）愁壞開價的吳六點。

蘇東坡諸位啦！

（唱）我今卜居來陽羨，

試論長短這方田。

邵阿嬌（唱）長與短？

吳六點（唱）這方田？

蘇東坡（唱）前不該……

吳六點不該什么？

蘇東坡（唱）前不該古木郁郁傍溪澗，啾啾鳥鳴伴詩箋。

邵阿嬌呀！

（唱）但見他春風滿面，

分明是喜上眉間！

蘇東坡（唱）后不該……

邵阿嬌不該什么？

蘇東坡（唱）后不該青山蜿蜒展芳徑，

哄誘華發(fā)思攀援。

吳六點（唱）他雖是遲暮歲晚，

逞意氣好似少年。

老先生！

（唱）你看這田左曇花栽成片……

蘇東坡不該呀不該！

（唱）使人夜來怎忍眠？

邵阿嬌（唱）右邊廂亭亭柑橘植百株，

蘇東坡不該呀不該！

（唱）金秋未到已垂涎。

邵、吳（唱）句句貶卻是聲聲贊、聲聲贊，

蘇東坡（唱）蘇東坡，

心至誠、情繾綣。天之涯、海之角，苦往樂來行游遍，到今日，覓得個……

邵阿嬌覓得個什么？

吳六點覓得什么？

蘇東坡哈哈哈！

（唱）到今日，覓得個，諸葛南陽，謝傅東山！

吳六點（背語）聽了半天，我算明白了，他是真心喜歡！咳！什么兩百三百，剛夠還債！若再手癢，怎生是好？有了、有了！現(xiàn)成的“冤大頭”在這里！待我略施小計，榨他個“底朝天”！哈哈……（忽然佯泣）嗚嗚嗚呀！

蘇東坡好端端的，怎么哭起來了？

吳六點（避開阿嬌）老先生，如此好田，神仙府邸，若是你家，你賣不賣？

蘇東坡若是我家，如何舍得？

吳六點我也舍不得啦！怎奈……嗚呀我的親娘啦！

蘇東坡你娘怎樣？

吳六點唉，我那老娘，年近七旬，臥病在床，沒錢抓藥！口口聲聲，說是：兒啦兒啦，休要管娘，就讓為娘自生自滅吧！

蘇東坡啊呀不可！

吳六點是啦！我雖不讀書、不識字，也知烏鴉反哺、羔羊跪乳！今家財用盡，萬般無奈，賣田救母！

蘇東坡賣田救母？

吳六點賣田救母！

蘇東坡難得、難得！原來你還是個孝子！

吳六點可憐孝子不值錢！仨瓜倆棗，與人討價還價、口角不休，顧不上端茶送藥、煮飯煲湯！

蘇東坡如此說來，倒是我的不是。也罷！我便與你……

吳六點與我……？

蘇東坡（沉吟）與你三？……四？五百緡！

吳六點多少？

蘇東坡五百緡！

邵阿嬌五百緡？蘇……（欲言，被蘇阻之）

吳六點當真？

蘇東坡當真！

【邵阿嬌又欲說話，被吳六點擋住。

吳六點果然？

蘇東坡果然！

邵阿嬌蘇老……

吳六點田契在此！

蘇東坡銀錢在此！

吳六點一手交田！

蘇東坡一手交錢！

吳六點買定離手！

蘇東坡斷無悔改！

吳六點哈哈哈，這田歸你、歸你了?。ㄏ拢?/p>

蘇東坡哈哈哈，妥了、妥了！

邵阿嬌（無奈，背語）唉！蘇老爺，癡頭伢！

【燈漸暗。

下篇：還契

【陽羨道上。

【茶棚。吳王氏守之。

【幕后合唱：

陽羨姑蘇已買田，

相逢誰信是前緣。

獨山似蜀歸鳥倦，

氐壺天水雪芽鮮……

吳王氏（叫賣）賣茶……賣茶！

【幕后合唱：

慢道佳茗似佳人，

茶冷歲晚有誰憐？

【鷓鴣挑擔上。

鷓 鴣（對內）老爺，您快點啦?。ㄒ娭┕?/p>

哈茶棚?。ū既耄┵u茶的，兩大碗。

吳王氏曉得了。（暫下）

【蘇東坡上。

蘇東坡鷓鴣、鷓鴣……趕煞我也！

鷓 鴣老爺，我挑擔子你空手，怎么還慢慢吞吞、落在我后？

蘇東坡怎說老爺空手，我揣著寶貝哩！(開襟示之）

鷓 鴣（瞥見）我道什么，原來是張?zhí)锲酰?/p>

蘇東坡是田契！珍之愛之，藏在懷中！

鷓 鴣這紙兒輕如鴻毛，又不曾絆著你腳！

蘇東坡噯，此我歸老之鄉(xiāng)，實實的重于泰山！

【吳王氏提壺奉茶上。

吳王氏茶來了、茶來了！

鷓 鴣呀！老爺你瞧！

（唱）這壺兒燒就的怪模樣，

蘇東坡（唱）腹內廣大解渴腸。

鷓 鴣（唱）煮茶傾茶免灼燙，

蘇東坡（唱）把兒飛架號提梁。

鷓 鴣對對對！提梁壺，東坡提梁壺！

（唱）這形制，是老爺當年親手創(chuàng)，

蘇東坡（唱）想不到，今日流傳云水鄉(xiāng)。

鷓 鴣（唱）手把紫砂急急斟，（斟茶）

蘇東坡（唱）吹開浮沫細細嘗。

（斟茶、飲之）嗯……這茶……

鷓 鴣（亦飲）這茶好醇啦！

蘇東坡好澀啊。

鷓 鴣好甜啦！

蘇東坡好酸啊。

鷓 鴣好香啦！

蘇東坡好好好苦??！

吳王氏苦？此乃自家烹的雪芽茶！

蘇東坡茶是好茶，只是心苦！

吳王氏心苦？

蘇東坡有道是“物類其主”，難道烹茶之人，將己哀聲，送入爐內，把其悲淚，滴落壺中？

吳王氏哀聲入爐？悲淚落壺！嗚呀……（泣下）

蘇東坡老人家，你何故傷心？

吳王氏不問也罷。

鷓 鴣這等傷心，料是死了丈夫！

蘇東坡（勸之）離合無常，老人家，我也是亡了發(fā)妻的啦！

吳王氏老身非為亡夫而哭。

蘇東坡不哭夫婿，哭的什么？

鷓 鴣定是沒了兒子！

蘇東坡（再勸）喪子之痛，我亦知之！可憐我家干兒，尚在襁褓，不幸夭亡！小衣猶懸在架，一連數(shù)月，我不忍取下……

吳王氏噯！老身之子尚在……

蘇東坡啊呀失禮、失禮了。

吳王氏他身雖在，倒不如死！

蘇東坡此話怎講？

吳王氏不問的好……嗚呀！可憐今乃亡夫祭日，我雙目失明，有家難歸！

蘇東坡這有何難？我扶你回家便是！

鷓 鴣（悄語）老爺，休管閑事，咱這……（指擔子）著急搬家！

吳王氏客官，我那老宅，路途不近！

蘇東坡既已應承，不論遠近，總要扶你歸去?。ǚ鲋?/p>

吳王氏客官好心人。

蘇東坡鷓鴣跟上了！

【三人下。

【吳六點上。

吳六點唉！日前賣田，得了五百緡，還債之余，再入賭場，不料又輸個干凈！想我那舊宅之內，還有把怪模怪樣的紫砂壺，沒準是哪一朝的寶貝！待我偷將出去，換些賭資吧！（下）

【蘇東坡內聲“走哇”上，吳王氏、鷓鴣亦上，景隨路換。

蘇東坡（唱）老婦指道橋之北，

鷓鴣挑擔身后隨。

新桃吐紅柳含翠，

脈脈送影有斜暉。

鷓 鴣（背語）巧了、巧了！咱家她家，竟然順道?。▽牵├掀牌牛慵疫€有多遠？

吳王氏穿過前面竹海！

蘇東坡（唱）漸行漸近她漸收淚，

漸入佳境我漸開眉。

黃雀啼風聲聲媚，

竹枝搖搖竹葉飛。

鷓 鴣（背語）運氣、運氣！行到這里，依然同路，肩上擔子，不曾白挑。（對吳）老婆婆，咱家近了，您家呢？

吳王氏前頭不遠，便在那依山傍水之處！

蘇東坡依山傍水之處么！

（唱）但見得君山斑斕似彩繪，

又聞那畫溪潺潺如弦揮。

山色撩人渾欲醉，

水聲養(yǎng)得鱖魚肥。

扶持老嫗還門戶……

鷓 鴣老爺你看，新買的田宅到了！

蘇東坡是啦、是啦！

（唱）老蘇我也篤篤悠悠把家歸。

這鮫橋以北！

吳王氏竹海以西！

蘇東坡君山之前！

吳王氏畫溪之側！

蘇東坡（自語）老夫歸家矣！

吳王氏老身到家了！

【吳六點探頭探腦上，見之一驚，藏身。

鷓 鴣啊??？老婆婆，你說啥？

吳王氏老身到家了！

鷓 鴣噯，分明咱（家）……（蘇東坡止之，小聲）怎說她家？！

蘇東坡老人家，你家……在這里？

吳王氏是這里！

蘇東坡錯了吧？

吳王氏錯不了！

【吳六點欲出又藏。

鷓 鴣老人家，這里乃是（我）……（蘇東坡止之）

吳王氏這這這里“原”是我家，怎奈那孽子……

蘇東坡孽子？老人家，你兒姓甚名誰，犯了甚事？

吳王氏唉！我兒姓吳，諢號“六點”。

蘇東坡（大驚）吳六點么？！

吳王氏正是！客官啦！

（唱）人家生兒添福壽，

我養(yǎng)孽子一世愁。

他飯來張口衣伸手，

賭坊沉溺把魂丟。

典空衣箱輸不夠，

賣盡祖宅與田疇！

蘇東坡居然如此！老人家，你今怎樣打算？

吳王氏（唱）老身今歲六十六，

落得個生無家舍死無丘。

上無片瓦遮風雨，

下無寸土捱春秋。

道上賣茶道旁住，

破檐寄身不可求！

鷓 鴣（夾白）好可憐??！

吳王氏（唱）怨填胸，悲哽喉，

千般苦，萬事休。

今時空憶舊，

舊事入心頭。

縱使昏昏眼盲久，

難忍汩汩老淚流！

蘇東坡呀！想我貶謫海南，居不過兩載，臨去之時，尚懷依依，況此老婦，百年舊田，一旦拋舍，能不錐心！

吳王氏（忽聞動靜）誰？哪一個！

鷓 鴣有賊、有賊！

吳六點莫喊、莫喊……（被迫現(xiàn)身）是我！

蘇東坡吳六點，你不是說，老母年近七旬，臥病在床，沒錢抓藥么！

吳六點這……

蘇東坡眼前之人，卻是哪個？

吳六點她……

蘇東坡烏鴉反哺、羔羊跪乳，也是你說的！

吳六點我……

蘇東坡又說家財用盡、賣田救母！

吳王氏客官，你識得我兒？

吳六點娘啦！你可知買咱祖田之人，不是別個……

吳王氏不是別個？

蘇東坡（百感交集，接口）……正是老夫。

吳王氏是你？……哦，是你?。▽橇c）孽子啦！你來看、你來看——（拽之，指點）東南西北，前后左右！此處原有織機兩架，我隨奶奶，日日紡紗不息！彼處么，我痛了整夜，生下你來，闔家念佛，歡天喜地！還有那里……這把笤帚！你小時頑劣，我教訓之后，常摟兒而泣，打在你身，痛在娘心！墻外細聞，尚余藥香，乃我煮藥倒渣之地！可憐你那爹爹、我的丈夫，壯年臥病，藥服千帖，到底不治！將高堂幼子、百年家業(yè)，托付于我！今家產換姓、田宅易主，叫我九泉之下，如何相見！

吳六點（羞愧）娘啦……莫哭、莫哭！千錯萬錯，是孩兒之錯！怎奈這田土，已是他家的了！

鷓 鴣是??！這田不是你家的，是我家的了！

吳王氏（凄然）是啊……你的、你的！

吳六點娘，我們走吧！

吳王氏走、走吧。

【吳六點扶吳王氏下。

【蘇東坡欲喚又止，怔忪出神。

鷓 鴣老爺，他們去了。

蘇東坡（喃喃）去了？

鷓 鴣去遠了！

蘇東坡（喃喃）不、不……她還在、還在！

鷓 鴣（擔中卸椅）老爺！這椅兒就放墻角，怎樣？

蘇東坡放不得、放不得！那兒有個婦人，為夫煮藥！

鷓 鴣那放在這里？

蘇東坡放不得！此乃婆媳二人，紡織之處！

鷓 鴣放在那里？

蘇東坡越發(fā)放不得了！豈不見做娘的摟子在懷，抱頭共泣！

鷓 鴣這又放不得、那又放不得，到底放在哪里？

蘇東坡這個……待我看來、待我看來！

（唱）手把椅兒四下望，

安放何處費思量。

放這廂，似見新婦坐喜床，

嬌嬌怯怯待夫郎。

紅帕搖搖遮羞色，

不覺揉皺裙與裳。

（夾白）放不得、放不得！

放那廂，又聞織機軋軋響，

縑帛三日成一章。

若得片刻閑針線，

偷向枕上繡鴛鴦。（夾白）放

不得、放不得！

這邊廂，懷胎初孕覺乳漲，

避人歡喜見人藏。

待等一聲呱呱降，

忙把嬌孩裹嚴裝。

那邊廂，夫婿奄奄病中躺，

滴答粉淚入藥湯。

怕夫悲，為妻的忍住悲聲放，

強顏笑，笑道奈橋再成雙！

鷓 鴣老爺！偌大屋子，空空蕩蕩，難道連把椅子都放不下嗎？

蘇東坡（唱）鷓鴣啦！慢道屋內空空蕩，

我但覺立錐無地意惶惶。

似見她扇風添炭疼兒郎，

熱粥軟飯事高堂。

似見她二更著床四更起，

一米一粟讓口糧。

她五十年酸甜梁下釀，

她五十年離合門里嘗。

五十年田宅伴她發(fā)成霜，

到如今舉目處處是紅妝！

一把椅兒也難放，

攪人肝膽亂我腸！

鷓 鴣可這田宅，是老爺用盡積蓄、買下來的，如今改姓蘇了！

蘇東坡（唱）說什么重金買田田易主，

兩比擬，我方是客到客邦！

慚之愧之耳根燙，

田契在懷似熱湯。

捧不住，藏怎藏……

鷓鴣，快快快！

鷓 鴣快做啥？

蘇東坡追出門去，追上老人家！

鷓 鴣追她做啥？

蘇東坡還她田契，將田契還她！

（唱）還她這山山水水、繞肚牽腸、闔家悲歡、半百流光、生生世世的安樂鄉(xiāng)！老人家、老人家……（下）

鷓 鴣（背語）又發(fā)癡了！（追之）老爺、老爺！（下）

【燈漸暗。

余 韻

【吳六點扶吳王氏上。

吳六點娘啦！聽說蘇老爺還田我等，再無錢財，托阿嬌妹子幫他租房暫住，就在里塘橋。

吳王氏咱既無錢還他，實不該接了田契！孩兒，快走?。▓A場）

吳六點到啦到啦，就是這兒！

吳王氏快去叫門。

吳六點是?。ń虚T）開門、開門！

【邵阿嬌內聲“來啦來啦”上，蘇東坡、鷓鴣隨上。

邵阿嬌（見六點，口氣不善）是你？你還來

做什么！

吳六點我、我……

蘇東坡（見吳王氏）啊呀老人家！快快快，里面請！

吳王氏客官！孽子不肖，賣田之財，盡數(shù)揮霍！這田么……無銀贖回，只好奉還！

吳六點

蘇東坡慢來慢來！田契收好，那五百緡，我也不要你還。

眾不要還？！

蘇東坡只要你誠心應承，侍奉娘親，好好盡孝，今生今世，斷絕賭場！

吳六點我……啊呀老娘！兒是真心悔過的哇！

鷓 鴣老爺，我真真搞不懂了！您這么做，為啥？

邵阿嬌當日買田，何故那般爽快？

鷓 鴣如今還契，怎么這樣干脆？您不是說，買田陽羨，以為歸老之鄉(xiāng)嗎？

蘇東坡歸老之鄉(xiāng)么！我問你人生在世，故鄉(xiāng)何處？

吳六點有田有房，便是我鄉(xiāng)。

邵阿嬌好山好水，便是我鄉(xiāng)。

吳王氏生我養(yǎng)我，便是我鄉(xiāng)?？凸僦l(xiāng)，卻在哪里？

蘇東坡這里……（自指）

眾在哪里？

蘇東坡哈哈哈，在這里?。ㄖ感模?/p>

（唱）蘇東坡生長在西蜀眉山，

弱冠時應策試溯江出川。

汴梁折了蟾宮桂，

鳳翔拜做錦郎官。

笑指八方皆平坦，

怎知一朝陷苦寒。

徐州湖州似蓬轉，

黃州常州不解鞍！

揚州定州頻遷換，

又貶惠州步蹣跚。

儋州檳榔伴蔬飯，

忽夢杭州月滿衫。

四十年一晃屈指算，

匆匆兒、踏過了。

地之北、天之南。

生我養(yǎng)我處，

迢迢不得還。

好山好水處，

難系客子船。

有田有房處，

煢煢此身單。

囊中空羞赧，

鏡里鬢早斑。

歷盡了骨肉妻兒聚與散，

嘗遍了死生沉浮辛共酸。

鄉(xiāng)土豈但生養(yǎng)地，

鄉(xiāng)愁不關宅和田。

縱然是山好水好千千萬，

相對無情亦枉然。

若問我家鄉(xiāng)何處也……

鷓 鴣是啊，老爺行行停停、走過那么多地方，究竟哪兒算得故鄉(xiāng)？

蘇東坡喏喏諾！

（唱）此心安處是鄉(xiāng)關！

眾心安？

蘇東坡心安！買田以安我身，還契么……方安我心！此心安處，是我鄉(xiāng)也，哈哈是我鄉(xiāng)也！

【眾江南女子歌之舞之：

漁歌渾似鄉(xiāng)歌漾，

春愁爭如鄉(xiāng)愁長？

漫道鄉(xiāng)土天涯外，

此心安處是我鄉(xiāng)、是我鄉(xiāng)……

【燈暗，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