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喜糖的小人

王君心

第一次見到偷喜糖的小人，是在我七歲的時候。

那天是表姐的婚禮，因為眼饞客廳里的喜糖，我偷偷溜到了客廳。離茶幾還有幾步遠，忽然，視線中閃過了什么東西——是一個小人，一個背上背著鼓鼓囊囊的包袱的小人。那個小人從盛喜糖的鐵皮罐子里跳出來，讓堆得高高的橘子擋住了。

我不禁屏住呼吸，輕手輕腳想繞到茶幾的另一邊，卻在茶幾邊緣和鉆出來的小人撞了個正著。小人從茶幾的一條腿上溜下，一著地就飛奔起來。

我追上去，追到沙發(fā)底下，看見她從沙發(fā)的另一頭跑了出去。追進書房，看見她鉆進書架的最底層，就這樣不見了。我把手伸進去，卻只摸到一堵冷冰冰的墻。

一直等到傍晚吃飯，我也沒等到小人再出現(xiàn)。

第二次看見偷喜糖的小人，是在中考成績出來不久后的一天。那個六月，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入省重點高中，爸媽特地在酒店擺了酒席，還買了喜糖送給所有的親戚朋友。

那天我起得很晚，走進客廳，遠遠地就察覺到茶幾上有什么動靜。

我定睛看去，一個小人站在堆滿了喜糖的玻璃盤子上，正麻利地把喜糖一顆一顆碼在攤開的包袱布上。她只有我的拳頭大小，頭發(fā)都扎到腦后，穿一條淺桃紅色的裙子，像花的精靈。

裝得差不多了，她把包袱布的四角攏到一起，收成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袱，背到背上。然后，她轉(zhuǎn)身跳下盤子，向茶幾的一角走去。

我輕悄悄地湊上前，可是正順著茶幾腿往下滑的小人突然回過頭，猛地和我的視線對上了。小人慌了手腳，離地面還差一些距離就松手掉了下來。

“丁零——”一個米粒大小的東西從她身上掉出來，落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聲響，那是一個小小的金色鈴鐺。

等我再抬起頭看時，背著大包袱的小人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

我找來一根紅繩，把米粒大小的鈴鐺穿起來戴在手腕上，它成了漂亮別致的手鏈。

那時的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第三次遇見偷喜糖的小人，會是在那樣的情形下。

那是我人生中度過的最冷的一個冬天。

爸爸生病住進了醫(yī)院。從春到冬，我們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試過了一切可能的治療方法，換來的卻是醫(yī)生的搖頭嘆息。

那天傍晚，我下了班，去公司隔壁舊商場的一家面包店買面包。我買完面包，想沿原路返回，卻不知不覺走到了商業(yè)街的最深處。我的目光被一間桃紅色的小店吸引住了。

在這間賣糖果的鋪子里，好像連燈光都被染上了淡淡的瑰紅色，飽滿絢麗的糖果裝滿了玻璃柜臺、貨架，甜美得像是從游樂場里剪下來的一角。店里只有一個年輕的女店員，頭發(fā)都扎到腦后，穿一條淺桃紅色的裙子，好像絲毫不覺得冷。

不知怎么的，我覺得她有些眼熟，似乎在什么地方見過。

女店員微微一笑，問：“要買糖果嗎？可以先嘗一嘗?！?/p>

我應(yīng)該馬上趕去醫(yī)院的，可不知道為什么，我挪不開步伐。最后我還是走向了糖果店，決定試吃一塊糖果。女店員在一旁鼓勵地看著我。

我從第一個籃子里拿起一顆橘黃色的軟糖，送進嘴里。一瞬間，一個畫面在腦海中閃過。

是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兒，和守在她身旁相視而笑的父母。那是我和我的爸爸媽媽。

這糖，是怎么回事？我目瞪口呆地看向店員，她沒說話，只是微笑著，示意我可以接著品嘗其他糖果。

我又拿起第二個籃子里的糖，是一小塊深棕色的巧克力。這一次，我看到了六歲時的一段記憶。

我用一個下午學會了騎腳踏車，爸爸獎勵我一袋巧克力。買好巧克力，我們一起回家。腳踏車上一高一低的兩個身影，笑聲被傍晚的風吹散一路。

我的眼睛濕潤了。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能回想起這些快樂的畫面了。自從爸爸生病住院后，沒有什么能讓我回想起過往的快樂，我也沒有多余的時間和精力去回想。

第三個籃子里裝著粉紅色的棉花糖。我想起來了，這是爸爸媽媽第一次帶我去游樂場時買的糖果。

果然，吃下棉花糖，我就回憶起了那天的場景。我們在游樂場瘋玩了一天，過山車、海盜船、摩天輪……現(xiàn)在閉起眼睛，耳邊都能聽見我們一家三口的尖叫和笑聲。

我的心一下子變得沉甸甸的。

是從什么時候起呢？我把這些年來的美好回憶通通拋到了腦后。我應(yīng)該早一點發(fā)現(xiàn)，我們一家擁有著這么多幸?？鞓返幕貞?，無論多大的變故都應(yīng)該帶著微笑面對。我們也一定能平安渡過，因為我們還要創(chuàng)造更多這樣美好的回憶啊。

可樂糖是在小學的六一兒童節(jié)上，我被表彰為“三好學生”時領(lǐng)到的獎勵；牛奶糖是有一年爸爸升職，媽媽特意買來慶祝的；牛軋?zhí)鞘侵锌寄且荒?，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入省重點高中，爸媽擺酒席時買的……

突然，我知道眼前的女店員是誰了。

我摘下手腕上的手鏈，遞過去，說：“這是你的，我一直都想還給你。”

紅繩上的金色鈴鐺眨眼間從米粒一般大變成了一枚松果大小。

“謝謝呀?！蓖迪蔡堑男∪诵χ鴮ξ艺f，“這可不是普通的鈴鐺，是有魔法的。我們就用這些鈴鐺，來找那些藏著美好回憶的糖果?！?/p>

她一邊說，一邊搖響了鈴鐺。

在我們的周圍，那些絢麗甜美的糖果像星星一樣亮了起來，連同那些美好的回憶在我的眼前一一浮現(xiàn)出來。

“我們是糖果小人，最喜歡吃藏著美好回憶的糖果了。所以，我們尤其喜歡被你們稱作‘喜糖的糖果。從每個家庭拿走的喜糖，我們都會留下一部分，替你們保存起來。也許有一天，能連同其中的記憶一起還給你們?！彼@樣告訴我。

捧著一大袋糖果去往醫(yī)院的路上，我想象著再一次見到偷喜糖的小人會是什么時候，是爸爸康復(fù)的那一天，還是……

到時候，一定不能忘了對他們說：歡迎你們，也謝謝你們，幫我們保存著美好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