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陸
春天在哪兒都是一個樣兒,就像年輕人,捏哪兒都是鮮嫩的。夸贊春天,就是夸贊年輕。
可是,怪,我對春天興趣不大。鮮嫩的東西不過是開始,它到夏天到秋天特別是到冬天會是一個什么樣子?它到十年后五十年后又是一個什么樣子?誰也不知道。
地表上,鮮嫩的東西遠(yuǎn)遠(yuǎn)多于成熟的東西,比如草,比如花,比如夢,比如誓言,所謂春木載榮,也都是不確定的。像我從小,受的教育就是要做一朵向陽花。向陽花有什么好呢?說“花兒朝陽開,花朵磨盤大”??蛇@花兒能開多久呢?能不能碰到蟲害碰到風(fēng)暴?這花落之后是什么樣呢?是碩果累累還是顆粒無收?這些從來沒有人告訴我。我卻可以告訴你,杏花開不過十天,玉蘭開不過十五天,我家有棵芙蓉樹,樹干壯朗,枝葉華蓋,到了五月那芙蓉花開得,是一片飄紅,緊貼形勢??捎帜茉趺礃幽??今年一場小風(fēng)雨,它就倒了,一看根部,原來有萬千螞蟻鏤空。
春色一時,實(shí)在不算什么。
中國自古多閑人,閑人多愿意用花草來喻人或言志。其實(shí)春天再好的花草,即便是蘭草荷花,也都是一時形態(tài),不靠譜,用它來形容人,那是貶低人。人雖也在地表,卻要比春天寬廣。像老農(nóng),他不在意春天是紅是綠,他的心思在秋天,看果實(shí)大小。一年一年,都這樣,指望著果實(shí),要不,誰還愛勞動呢?看文森特·梵高的畫,都去看《向日葵》,看《鳶尾花》,我卻偏愛《吃土豆的人》,農(nóng)民一家五口灰頭土臉,圍著餐桌,空中散發(fā)著熏肉、煙草、咖啡和土豆的混合蒸氣??此麄冎b,很厚實(shí),應(yīng)該是經(jīng)歷了深秋,開始了冬天。
我也喜歡深秋到冬天這一段。在大連,四季里冬天最長,從11月到來年2月底,都算冬天。我寫文章,愛在冬天里寫。為什么呢?因?yàn)槎炖锝?jīng)驗(yàn)和回憶最多,可以收取,可以腌制。說到腌制,想到我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在大連海洋漁業(yè)總公司學(xué)校教書的那段經(jīng)歷。學(xué)校在漁村里,我住學(xué)校,和周圍老漁民熟。到初冬鯖魚捕汛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在腌魚,擺一層魚,撒一層鹽,曬八分干,再層層裝壇封口,可留吃一冬。到寒冬臘月的時候,進(jìn)他們家,總是聞著一股子咸腥味兒。這魚端不上桌,待不了客,但自己吃起來,就著米飯就著餅子,怎么吃也吃不夠。要是和干蘿卜片一起燉,能泛出一層厚厚的銅色魚油,那味道什么鮮魚活蝦也比不了。如果說秋收的土豆可比作成熟,那冬天的腌魚應(yīng)該是世代經(jīng)驗(yàn)了吧?腌壇老魚,骨為肉,肉為骨,高過四季。
想到黛玉葬花。不怪黛玉,畢竟年幼任性,不知人異于花草,殊于鳥獸。“春盡紅顏老”其實(shí)是好事,人不經(jīng)皮肉風(fēng)霜,怎能有精神變局呢?
又想到大地人參。人參不見花,存幾十年上百年,不掉皮,不變形,皮有皺斑,形如脊骨。生命能守成這樣,才有價值。
又想到我家那塊礦石。這礦石,像拳頭大。學(xué)生送我的,是他工作后采集的礦石,叫富礦石,青色夾紅紋,可以煉銅。煉出銅,能鑄成鐘。晨鐘暮鼓,四季響徹,多好!
又想到,人類好像沒有誰愿用礦石作比。我今天一試,用礦石給自己造一個句子:不裝作春天,不取悅風(fēng)景,如果沒有地下河流經(jīng)土豆田,那就選一處山川,做一堵?lián)躏L(fēng)的層巖,或者一座出海的礁島。
[選自百花文藝出版社《散文2017精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