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泉的詩歌人生

聶作平 張新泉

張新泉是我的老師。

幾十年來，我叫過不少人老師。其中絕大多數(shù)人，要么因為年齡比我長，按習(xí)慣稱其為老師；要么因為調(diào)侃，比如娃他媽，我也戲稱周老師。比如我的牌友李慢人，我也戲稱李老師。但張新泉和小學(xué)時教我識字的晏老師、唐老師，以及初中時引我熱愛文學(xué)的周老師等少數(shù)人，我叫他們老師，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敬與感激。

為了表達這種特別之情，我在說起張新泉先生時，總是說：他是我的老師。親老師。

茲事體大，雖然說出來又要得罪人，卻不可不說。

豐富而又簡單的人生軌跡

新泉先生是中國詩壇成名已久的人物，不僅于詩歌愛好者，即便于稍有文化的普通讀者來說，也不算陌生。甚至，稍微對他了解多一些的，還知道作為詩人的張新泉，曾從事過一個當(dāng)年很辛苦如今回憶起來卻很牛叉的職業(yè)：鐵匠。

很多年前，我在一篇短文里說，中國文學(xué)史上，既會寫詩又會打鐵，還精通音律者僅有兩個，一個是張新泉，一個是三國時代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想當(dāng)年，鐘會去找嵇康，想要和他一起虛度時光，嵇康卻認認真真打他的鐵，好像那塊暗紅的毛鐵比鐘會這個要雨得雨要風(fēng)得風(fēng)的大人物更有趣更好看。鐘會呢，只好在一旁認認真真看他打鐵。臨走，嵇康突然問鐘會：“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回答得也妙：“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p>

身為曹操的曾孫女婿，嵇康自然是根正苗紅的官N代，但不幸生逢末世，他的打鐵，便隱含了魏晉中人的傲骨、氣度以及避世于其中。至于張新泉先生，他的打鐵，卻真正是為稻粱而謀。下面，我們看看張新泉七十七載的人生軌跡吧。

話說千里沱江自九頂山滾滾北來，于瀘州匯入長江之前的最后幾十里地時，流經(jīng)了我的老家富順縣?？h城邊上，沱江劃了個大半圓，縣城形如鍋底，故名釜江鎮(zhèn)。縣城對岸，二十多年前，當(dāng)城市還沒有擴張，縣城里時常還有農(nóng)民的牛車拉大糞時，大半圓頂部偏右一些的濱江路對岸，是一片掩映在桃紅柳綠中的農(nóng)舍。農(nóng)舍周遭，是肥沃的紫色土，四季輪回，稻麥桑麻迎風(fēng)生長。那地界，喚做沙灣。

1941年，抗戰(zhàn)烽火正炙時，張新泉先生就出生于與富順縣城一江之隔的沙灣。那是一個田連阡陌，牛羊成群的地主家庭，并且，家里還在縣城經(jīng)營各種商號。張新泉的爺爺，人稱張百萬，端的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

不過，隨著時代的變遷，張新泉已經(jīng)不可能再做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地主家庭的大少爺。

少年時，張新泉進入富順二中讀書。那是一所創(chuàng)建于清朝末年的學(xué)堂，著名

學(xué)者李宗吾曾做過校長。就是在富順二中上學(xué)時，張新泉開始在《少年文藝》《工人日報》和本縣的《富順報》等報刊發(fā)表詩作?？h報社落址于縣城中心西湖一側(cè)的縣委大院，門前的青石板路是張新泉上下學(xué)的必經(jīng)之地。開始，稿費寄到學(xué)校，后來發(fā)得多了，那個編輯便估摸著張新泉要經(jīng)過門前時，站在湖邊的柳樹下攔住他，一手簽字，一手交錢。三角五角，張新泉接了錢，歡天喜地地蹦向?qū)W校。初二時，他和同學(xué)阮佑遠聯(lián)手詩配畫，發(fā)表在《工人日報》上。不久，一張四十元的匯款單交到他們手里，這在當(dāng)時，簡直就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兩個孩子驚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該如何花，只好在售貨員驚疑目光的注視下，一人買了一支最貴的鋼筆。

小荷才露尖尖角時，初中學(xué)生張新泉卻意外地走出了校門，小小年紀，開始漂泊于社會。

以后歲月里，為了謀生，為了有口飯吃，這個曾經(jīng)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地主家庭的孩子，不得不闖蕩于社會底層，像是一匹離開馬群的馬駒，行走于兇險四伏的黑暗森林。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碼頭和成年人一起扛一百多斤的麻袋。上流社會有上流社會的丑惡，底層社會也有底層社會的野蠻。當(dāng)時的規(guī)矩是，一天的勞作中，如果有誰扛不住了，那當(dāng)天的工錢就一分也沒有。一個黃昏，干了一天重活的張新泉扛著最后一只麻袋顫巍巍地踏上窄窄的船板時，眼前一黑，他和麻袋一起掉進了江中。莽水翻滾，他昏昏沉沉，吃了一肚皮水，直漂到幾公里以外，才被人用爪竿撈住后背，順手扔到岸邊。那人用膝蓋頂住新泉的胃部，一陣拍打，張新泉大口吐出昏濁的江水。好半天，才鼻息悠悠醒過來，那人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魚腥味。新泉由是推測，救命恩人是個出沒風(fēng)波里的漁人。漁人感嘆了一句：這娃兒命大。漁人走了好久，張新泉才拖著沉重的軀體，一步一挪地爬回工棚。

許多年以后，張新泉先生在追憶此次性命攸關(guān)的大事時有過一番自陳，由此也可看出當(dāng)年的底層經(jīng)歷對他個性、詩性的深遠影響。他說：“我曾在碼頭扛包時落入洪水，沉浮八里之遙，幸被一漁民救起，免于一死。我數(shù)次去落水處沿岸尋找救命恩人，未遂，只好在詩中抒發(fā)衷情：‘三十二載，那船不知還在浪上否/我有今日，該來索去幾袋順口溜/將那半生不熟的棄于漩渦內(nèi)/把那殷殷情濃的拿去下燒酒……有此經(jīng)歷，自然會將社會底層的勞動者視為同類。久而久之，這些人物、場景便自然在寫作時聚于筆下，與我聲息相通，血汗同緣?！?/p>

扛過麻袋后，張新泉的下一份工作是拉纖。我老家有句俗話，“人生三大苦，打鐵拉船磨豆腐?！边@三大苦，張新泉竟然經(jīng)歷了兩種，由此亦可反觀其人生之艱勞。之后，從江中踅身上岸，張新泉成為富順某工廠的一名鐵匠。這個意味著力氣、汗水和忍耐的工作，竟給他帶來了意外的愉悅。那是一個以革命名義焚書的年頭。眾多不合時宜的著作從各處搜集而來，大多送到新泉先生服務(wù)的工廠，因為這家工廠有一個造紙車間。成堆的書籍堆放在化漿池前，背著槍的民兵日夜看守。白天，張新泉買了煙酒，和民兵套近乎，晚上，他拿著一只麻袋前去。民兵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打起了瞌睡，張新泉趕緊把書籍一本一本順進麻袋。這些書被他放進鐵匠鋪的煤堆藏起來，等到叉手叉腳的師傅下班回家，他閉了門，打一桶冷水，再從火爐里撈一塊炙熱的鐵塊放進去，冷水瞬間升溫。他就用這桶水洗澡，之后，掃凈鐵砧，左茶缸，右鍋盔，就著爐火，閱讀從煤堆里扒出來重見天日的詩書。身無半畝，心憂天下；讀破萬卷，神交古人。這或許就是對張新泉先生早年生活的最好總結(jié)。

人欲靜而命運的風(fēng)不止，對這個世界來說，每個人——無論如何飛黃騰達，在命運面前，都始終是一粒卑微的種子。命運的風(fēng)把你吹到什么地方，很多時候，都是一種偶然。上天的偶然，卻是每個個體的必然。對生命力最強的種子來說，哪怕被吹到一片最貧瘠的土地，它照樣能夠生根發(fā)芽。房龍在講述同樣出身于底層的安徒生時，曾飽含深情地斷言：“上帝的火花在這個沉默的小男孩心靈中孕育，像一場風(fēng)暴那樣不可抗拒。凡是被上帝觸摸過的人，不管他遭遇到多么無禮的對待和多么巨大的困難，他仍能實現(xiàn)他的夢想?！狈魁垖Π餐缴臄嘌裕瑯舆m合于張新泉。他們都是被上帝觸摸過的人。

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張新泉的底層經(jīng)歷沒有壓垮他，反而養(yǎng)成了他樂觀向上，坦蕩昂揚的性格。這性格見之于詩，就是他對底層人民的同情和撫慰。在雞蛋和石頭之間，他永遠站在雞蛋這一方。甚至，這性格于他的遣詞造句也不無影響，他拋棄了繁復(fù)的花樣，而是用生動的簡潔，直抵花心。簡潔不等于簡單，更不等于簡陋。簡潔是一種力量，天下武功，惟快不破，于詩，卻是惟簡潔與真誠不破。

張新泉的工作與文藝掛上鉤，得益于他的音樂才華。上世紀七十年代，他從工廠進入縣川劇團當(dāng)樂手。那個地方川戲小團，幾十號人里，出了三個文化人，一個自然是張新泉，一個是書法家郭廣嵐，還有一個是小說家廖時香。毫無懸念的，郭和廖都是受了張新泉的影響，從而走上了改變命運的文藝之路。直到今天，已是一頭華發(fā)的郭廣嵐在說及張新泉時，仍然畢恭畢敬，口稱恩師。

那時候，川南古邑富順，還屬于宜賓地區(qū)。宜賓地區(qū)所轄的一二十個縣里，富順文風(fēng)鼎盛，向有才子之鄉(xiāng)美譽，而寫得一手好詩的張新泉，無疑就是才子的代表。他由是進入宜賓地區(qū)擔(dān)任一本叫《金沙》的文學(xué)期刊的編輯。由是，也拉開了他漫長編輯生涯的序幕。幾年后，張新泉的第一本詩集《男中音和少女的吉它》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出版前，他應(yīng)約到成都改稿。改稿期間，他的才華，他的人品，受到出版社領(lǐng)導(dǎo)一致好評，于是萌生了把他調(diào)到出版社的念頭。其時，為了照顧還留在富順的家，張新泉正在想辦法調(diào)往瀘州或自貢。調(diào)往成都，難度太大，他真的還沒有考慮過。令他驚喜和感動的是，四川人民出版社在全年只有幾個進城名額的情況下，為他一家四口解決了指標。

就這樣，張新泉終于來到了下半生生活的成都。后來，四川人民出版社分出各專業(yè)社，他順理成章地成為四川文藝出版社詩歌編室主任。此時，他的后來結(jié)集為《野水》的抒寫纖夫生涯的詩歌已然遍地開花，終于成為中國詩壇繞不過去的制高點之一。

1995年，54歲的張新泉從出版社調(diào)往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擔(dān)任新中國創(chuàng)辦最早的詩歌刊物《星星》詩刊常務(wù)副主編。直到6年后，他從這個位置上退下來，結(jié)束了他的職場生涯。

而今，張新泉先生就居住在成都一環(huán)邊的某個小區(qū)里。他的業(yè)已全白的頭發(fā)在幾年前就不再染黑。這白發(fā)，讓他顯得慈祥和儒雅。尤令我輩欣慰的是，盡管已到了奔八的年齡，但他腳步依然矯健，聲音依然宏亮，性格依然爽朗。從前種種，一如從前。除了受邀到外地參加一些文事活動外，他像一個普通的退休老人，過著早睡早起，親自買菜，親自散步的安靜生活——他和夫人劉老師，既不會打麻將，也不去跳壩壩舞。簡單的家務(wù)之外，吹笛子，讀閑書，以及雷打不動的8千步快走，是每一天的主要內(nèi)容。偶有感覺，他便把這些感覺化成詩句，放到微信朋友圈曬一曬?？偠灾?，他擁有著從容而安靜的生活。也許這里面更有著睿智與豁達。

我與新泉老師的交往

三十年前，我在距張新泉先生的老家沙灣幾十里地的沱江更下游一座古鎮(zhèn)上中學(xué)，小鎮(zhèn)邊僻遙遠，每天只有兩三班汽車到縣城，并且要耗上近三個小時，才能駛完這四十多公里的路程。有一天，我終于發(fā)現(xiàn)學(xué)校那個經(jīng)常關(guān)門的小得可憐的圖書室，居然訂了一份《星星》詩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在這本刊物上讀到了張新泉的詩，就這樣，我記住了張新泉這個名字。

不久，偶然聽校長說，張新泉是富順人。后來，在區(qū)供銷社的玻璃柜臺里，我看到兩本詩集，一本是公劉的，書名忘記了，還有一本就是張新泉的《男中音和少女的吉它》，那是新泉先生的第一本詩集，那時已出版好幾年了，但要耗掉上千個日子，這本詩集才從成都的印刷廠漂流到沱江下游的趙化鎮(zhèn)，并讓一個餓了好幾天肚子的少年，省下好多天的早點錢買下它。那是我買的第一本詩集。我到縣城上高四的時候。有一回，坐在濱江路的茶館里，城里的一個前輩，人很胖，指著煙水蒼茫的對岸，一字一頓地說，“那個沙灣小學(xué)，就是張新泉他們的祖業(yè)。張新泉就是那里出生的?！蔽颐悦５耐鴮Π?，只見一葉輕舟靈巧地起伏于波濤之中，漁人手里的網(wǎng)拋出去，像是要打中正在落山的夕陽。突然就有些感動，回到住處，給張新泉寫了一封信，并附上幾首自感滿意的詩。

十來天后，我收到了新泉先生的回信。信有兩頁，很細心地點評了我寄去的幾首詩。有批評，有表揚，當(dāng)然更多的是鼓勵。這種鼓勵對一個做文學(xué)夢的少年來說，其刺激顯而易見。我想，后來我把文學(xué)當(dāng)作畢生的事業(yè)和職業(yè)，它與來自新泉先生早年的鼓勵不無關(guān)系。

此后，算是建立了通信往來。至今，我家里還珍藏著幾麻袋當(dāng)年各地師友的信件，其中，張新泉的信大概有好幾十封。他的鋼筆字我熟悉得幾乎能模仿：堅硬，粗獷，和他打過鐵拉過纖的經(jīng)歷倒是極吻合。

與新泉先生首次見面，是1992年。其時，我在自貢一家企業(yè)上班。富順縣文協(xié)成立十周年之際，他作為嘉賓還鄉(xiāng)。那時，還沒有高速公路，他坐一列吐著白煙的火車到達自貢時，已是中午過后。在富順水泥廠作辦公室主任的歐純定利用工作之便，安排了一輛小小的面包車。我，他，再加上女詩人楊國瓊，一齊到火車站接新泉。

見面之前，我以為新泉先生必然是能喝酒的，臨到敬酒時，發(fā)現(xiàn)他不但不能喝，而且根本就不喝。那天晚上，我們?nèi)胱∷鄰S招待所，破舊的上下床，顏色可疑的被子枕頭，招待所破爛得像一只廢棄的水泥袋。不過，那時候?qū)ξ镔|(zhì)的要求很低，何況是與新泉先生剪燭夜話呢。一壺濃茶，幾包香煙。從文學(xué)到人生，從人生到文學(xué)。直聊到凌晨。天亮，我醒來時，看見新泉與純定都已起床了，各踞一張上下床，一邊抽煙喝茶，一邊低聲說著陳年往事。我感到一種溫暖和從容，又繼續(xù)睡去。后來，我們坐在釜溪河邊的一家餐館吃早飯。富順最有名的特產(chǎn)：豆花飯。印象非常深刻的是，新泉居然一口氣吃了三碗豆花和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白米飯。是的，那是一個牙好胃口也好的時代，吃的是鐵，吐的是火。那時候，不僅我還年輕得目中無人，即便是張新泉先生，也才人到中年，就像站在人生的半山腰眺望未來，遠方全是誘人的風(fēng)景。

短短兩天聚會后，張新泉先生回了成都，我回到冰冷的工廠，繼續(xù)在會議和文件中做一個無足輕重的小秘書，我們繼續(xù)通信，偶爾也通電話——我是秘書，能拿到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鑰匙，趁總經(jīng)理不在時，溜進去拔下028558346。這串?dāng)?shù)字通往兩百公里外的成都，通往新泉先生的家，通往一個渾厚的男中音。

有一次，新泉先生認為我的一組詩不錯，把它推薦給某刊，但某刊后來只刊了其中一首。他有些遺憾，寫信感嘆說：“可惜我手里沒有刊物。”說這話不久，他手里竟有了刊物。那年，和新泉的一次通話中，他告訴我，他即將到《星星》詩刊走馬上任，并表示，《星星》還差人手，他已把調(diào)我去做編輯的事匯報給了主編，主編也基本同意。到《星星》做編輯，這對九十年代中期的詩歌寫作者來說，其欣喜之巨大，簡直可以用若狂來形容。那段時間，年輕的我總是得意地向人透露，尤其是向年輕的姑娘們透露，張新泉老師要去主持《星星》詩刊了，我也要調(diào)去做編輯。其后，張新泉去了《星星》，做常務(wù)副主編。但我沒能如愿調(diào)到《星星》。不過，也到了成都，借調(diào)《科幻世界》。原來，新泉先生考察后認為，作協(xié)收入低，且無法解決我老婆孩子一起到成都的指標，而其時發(fā)行量達二三十萬冊的《科幻世界》不僅收入高，還有解決指標的能力。他與該刊社長楊瀟和總編譚楷都是多年朋友。在他力薦下，這年春天的一個下午，我?guī)е鴵Q洗衣服和一個寫滿了詩行的筆記本前往成都，成了一名編輯。

我寫下這些陳年舊事，只想證明一點，那就是新泉先生作為長者和前輩，他對詩歌界后生小子的扶持與幫助。他的古道熱腸，他的獎掖后進，都使人如坐春風(fēng)。像他這樣的前輩，于我，再沒見過第二個。如果有人要質(zhì)疑對我只是孤例的話，那我還想舉幾個例子。一個是蔣雪峰，一個是印子君，一個是白連春。

蔣雪峰生活在江油。1998年，張新泉到江油開會時，與蔣雪峰相識。此后，兩人來往并不是太多，但新泉對雪峰的詩歌一直很贊賞，認為他還能超越自我，還能寫出更好的東西。雪峰的許多作品，都經(jīng)由新泉先生之手，發(fā)表在《星星》詩刊上。有段時間，蔣雪峰下海開廣告公司，詩歌寫得少了。新泉得知后，大為著急，他苦口婆心地勸雪峰趕緊回頭是岸，不要浪費自己的才華。蔣雪峰苦著臉說，他的公司虧了幾萬塊錢，他想把這筆錢找回來。張新泉急了，他說，“如果公司關(guān)張要賠錢的話，我?guī)湍阗r也行?！薄嗄旰?，新泉先生告訴我，他當(dāng)時其實也拿不出幾萬塊錢。他的想法是，找?guī)讉€朋友借，總能借到的?！拔液褪Y雪峰非親非故，但是，才華就是最大的緣份。我一輩子都見不得有才華的人淪落?！闭f實話，我倒不一定認為寫詩就不能開公司，但讓我感動的是新泉先生對雪峰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guān)愛和憐惜，他讓我們聯(lián)想到在文人相輕的時代里，還有另一種文人與文人的聲息相通。

印子君從富順到成都打工，之前，他與新泉的交往也不算多。有段時間，印子君老是失業(yè)，加上老婆孩子在富順，經(jīng)濟相當(dāng)拮據(jù)。大約是2002年，有一天我和印子君經(jīng)過紅星路時，順道上樓看新泉。聊天時，得知印子君處于失業(yè)狀態(tài)，新泉急忙把身上所有的錢——大概有七八百元的樣子——全都掏出來，硬生生地塞給印子君。后來那個冬天，我見印子君身上穿的一件羽絨服有些面熟，一問，才知道也是新泉送給他的。

早在文藝社作編輯時，新泉先生就很喜歡白連春的作品。盡管兩人幾乎沒有交往，但新泉卻把他看到的白連春作品收集起來，打算為他出一本詩集——不是如今花錢出的那種自費書，而是納入計劃的本版書。不過，詩集沒有出成，因為出版社開始更多的考慮經(jīng)濟效益。為此，張新泉遺憾了很久。當(dāng)他調(diào)到《星星》詩刊后，他編發(fā)了白連春不少作品，還把當(dāng)年的星星大獎評給了他；甚至，就連那組詩的題目，也是張新泉取的。等到白連春出詩集時，他也用這組詩的題目作了書名：《逆光勞作》。

張新泉對無名后生小輩的關(guān)心、提攜與幫助，恰好和他的許多詩作中傳遞出的溫暖和光明是相輔相成的。人如其詩，詩如其人。一個人當(dāng)幾次好人并不難，難的是像張老師那樣，一輩子都當(dāng)好人。一個人要用詩表達幾次真情實感并不難，難的是像張老師那樣，一輩子的詩都表達真情實感。人與文的互見、互動和互生，就像書法家的人書俱老。而老，意味著老練、老道、老誠。張新泉事實上也是人詩俱老。老樹著花無丑枝。

永不停息的詩歌生涯

如前所述，張新泉最初始的人生寫在波濤翻滾的江河上。許多年過后，當(dāng)他回望這段令他銘心刻骨的經(jīng)歷時，他向詩壇捧出了他的成名作。那就是充滿喧嘩與騷動的以纖夫生涯為題材的大型系列詩作，后來結(jié)集名為《野水》。當(dāng)年，張新泉事實上還沒有獲得全國性的影響，而《人民文學(xué)》《詩刊》《青年文學(xué)》等名刊都以大組詩的規(guī)模，相繼推出他的野水系列；《人民文學(xué)》還在卷首語里刊發(fā)稱贊這些詩作的讀者來信。與其說這是一種禮遇，不如說這是這些作品與當(dāng)時詩壇上的流行色相比，從題材到表述都特立獨行：

“在灘水的暴力下/我們還原為/手腳觸地的動物//浪抓不住我們/濤聲嚎叫著/如獸群猛撲//一匹灘有多重/一條江有多重/我們 只有我們清楚//是的 這就是匍匐/一種不準仰面的姿勢/一種有別于偉岸的孔武//熱得嘶喊的汗/一滴追一滴/在沙礫上鑿洞窟//船老大在浪上咒罵/罵得無法無天/罵得好粗魯//輪到我們罵時/我們只仰躺著喝酒/仰躺著 把匍匐報復(fù)”。（張新泉：《拉灘》）。

流沙河在張新泉《野水》初版序言《沱江上的拉船人》中寫道：“讀者須知，這是發(fā)憤謀生，這是拼命求活，不是所謂‘深入生活，夠他苦的。也多虧有了這段江水緣，二十年后，他才可能寫出這本詩集第三輯‘歲月的河三十六首。在他，這些詩是最獨特的，最實在的，人生色彩最真之作”。

其時的中國詩壇，眾聲鼎沸，流派林立，但張新泉的纖夫系列，卻不屬于任何流派。甚至，與很多詩人的作品相比，這些作品花樣不新，寫法不新。但它的可貴之處在于，張新泉通過對纖夫生涯的摹寫，對水與江河的賦意，以雄渾、強悍和極具張力的詩句，透露出野性的力量、生長的力量。這種力量，使得這些作品搖曳生姿，具有一種陽剛的、粗礪的美。此外，張新泉先生精通音律，不僅多種民族樂器都自學(xué)成才，且能自度曲。這反映到他的纖夫系列上，便是這些作品無不具有一種內(nèi)在的音韻，這種音韻，讀起來讓人聯(lián)想到古典的風(fēng)范。比如《殘纖》中的句子：

被七月 烤過

被數(shù)九 凍過

被汗 咬過

被水 泡過

被逼成刀鋒

把礁石砍過

是把尺 量盡纖道

是根弦 彈遍長河

哭過 醉過

從青青的竹子 到

褐黃的纖索

你說 我像不像一首歌

有論者認為，榮獲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的詩集《鳥落民間》，其實并不能代表張新泉詩歌的最高水準，竊以為，這種說法是有依據(jù)的。且不說獲了魯獎之后這些年里，他在詩藝上的與時俱進，單就在《鳥落民間》之前，他已有相當(dāng)一些作品，比這部詩集更趨于精熟。

以野水，以纖夫成為具有全國性名氣和影響的詩人后，時光進入九十年代初。出人意表的是，張新泉沒有繼續(xù)在這個題材上寫下去，而是把關(guān)注的目光，從當(dāng)年令他回腸蕩氣的纖夫生活，轉(zhuǎn)向了從普通人生中發(fā)現(xiàn)精微幽暗的詩意。這些作品，以《好刀》《文火》《撕》最具代表性。

可以說，《好刀》（見本文之后的“張清泉詩選”）是張新泉作品中最重要的一首，是具有轉(zhuǎn)折意義的一首。它意味著詩人漸漸收斂了火氣，進入思辯的禪境。如果說《野水》時期是高歌猛進的外家功夫，是鐵砂掌，是金鐘罩的話，那么《好刀》及以后，則進入了玄之又玄的內(nèi)家功夫，是一陽指，是六脈神劍。

24歲時，我曾不揣粗陋，寫過一篇近萬言的評論，其中，有一段論述是這樣的，至今，我也同意自己當(dāng)年的看法：“透過張新泉詩歌中始終貫穿的強烈的平民意識和人性覺悟，這些作品事實上無一不閃爍著人文主義的光茫，它始終以詩歌的光明，以充滿愛和關(guān)懷，充滿張力和壓力的詩筆，以一顆時時為生活所打動、所啟迪的心，從自我的真實生命寫照出發(fā)，關(guān)注命運，關(guān)注生活和真摯的人生，努力尋求普通人生命中的輝煌?！?/p>

二十多年后再來讀這些作品，我仍能感覺得到，在張新泉的筆下，小人物的命運和生存被放大，被推到了前臺，放置在聚光燈下，他就像用拍領(lǐng)袖像的方式拍小人物，在纖毫畢現(xiàn)之中，讓讀者領(lǐng)略那種意味深長的隱喻、暗示和雙關(guān)。這正如他曾經(jīng)的一首詩的標題那樣《人間煙火與骨頭內(nèi)部》。表面看寫的是人間煙火，事實指向的卻是骨頭內(nèi)部。

這些詩歌另具有文本探索上的意義。這意義，就像張放在評論中所說的那樣：“新泉先生有意地嘗試將小品文圍爐談心的一些特長引借到詩中，得斯文平近之美，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大膽創(chuàng)新的精神與一定程度的成功?！痹u論家燎原則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說，張新泉的這種詩歌寫作，實現(xiàn)了只有小說這一體裁才能做到的表現(xiàn)當(dāng)代生活的豐富性?！?/p>

大而化之，野水、野碼頭為代表的纖夫系列，是張新泉真正意義上寫作的開始，是他把詩歌上升為個人精神的自覺意識，這使得他在眾聲喧嘩的詩壇，發(fā)出了屬于他自己的具有個性化的聲音。而從《文火》、《好刀》時代開始，則意味著他中年變法，重新開辟了另一條詩歌之路，這條詩歌之路拓寬了現(xiàn)代詩的題材，技藝，境界。其間的從容與坦然，恰似一個洗了手腳坐在船頭吃飽了飯的纖夫，在面對午后江上的一汀沙洲、半江碧水時，露出了會心一笑。

這之后，包括他最近幾年間的新作，其實仍屬于《文火》和《好刀》的延長與豐富?？傮w上說，它們形成了張新泉詩歌的最大特色，那就是親切的口語寫作，機趣與禪意的境界營造，底層視角的悲天憫人。如果要說其中的變化的話，那就是，近幾年的作品中，他更多地把中年寫作時期的作為他者的觀察，漸漸轉(zhuǎn)向了晚年寫作的內(nèi)心自省。換言之，他中年時代的詩歌更偏向于通過對他人的觀察、體味來表達內(nèi)心，如他寫老孟，寫李三秋，寫火葬場，寫在行道樹上晾衣服的民工，等等，無不如此；而近些年的詩歌則偏向于自我陳述與自我反省，更多的從我出發(fā)，從心出發(fā)。如《自畫像》，如《流水帳》，如《雙穴》等。

這些作品，放棄了技巧，或者說，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庾信平生最蕭索，暮年詩賦動江關(guān)。七旬以后的新泉先生，他的寫作似已達到了無所不能入詩的地步，飛花摘葉，傷人立死，無招而勝有招。尤其重要的是，我讀出了他的詩作中，對生命和死亡的深重思考。他的生命意識更加濃烈，對死亡的思索與思辯中，折射的卻是人間之愛、人生之愛。

兩周前，我曾陪新泉伉儷前往古藺小游。路上，有兩個細節(jié)讓我記憶深刻。其一，在經(jīng)過一家棺材店時，他說他對棺材很有興趣。這種與死亡密切相關(guān)的東西，他感受到的不是恐怖，而是好奇：一個人躺進去，是否真的感到舒服？其二，經(jīng)過一片墓地時，他說他很關(guān)心墓地的風(fēng)水。風(fēng)水好的墓地，讓人寧靜。在英國旅行期間，他曾專程前往當(dāng)?shù)亓陥@。佇立于異國陌生土地上的陵園，他覺得每一個長眠者都帶走了一段深藏的秘密。幾年前，他把自己寫死亡的幾十首詩收集在一起，打算以《都要去那個地方》為書名出版。只是，由于師娘極力反對，他才心有不甘地作罷。在談及晚年生活時，新泉先生甚至告訴我，他常常思考的問題是，死后到底是埋在樹下還是穴中。至于哀樂，他說，他要選那首童聲合唱：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你的微笑留下……

作為一個七十七歲的老人，對死亡和人生意義的思考，顯然是必要的，也是必然的。而經(jīng)由思考后吐出來的詩句，它能給年輕的來者予以再次思考的沖動。人生代代無窮已，在作為物種的人類鏈條上，我們既不是開始的一環(huán)，也不是最后的一環(huán)，我們只是不起眼的承上啟下的一環(huán)。雖然不起眼，卻是必不可少的。

這些死亡題材（姑且如此命名吧），能夠讀出張新泉先生面對悠悠萬事，于斯為大時的冷靜與豁達，甚至還有一絲好奇和冷幽默。是的，人都是要死的，哪怕是讓人整天敬祝萬壽無疆的人，也一定要死的。既然上帝對生命如此公平公正，那就不妨把死亡看作一次精神與肉體的雙重返鄉(xiāng)：

如果每年都能抽時間

去殯儀館和墓地看看

在上述兩個地方，分別

鞠個躬和點支煙，你就會

對家里的舊沙發(fā)，老灶臺

投以熱眼，繼而耐心撫平

舊書中的深淺折痕

贊賞鷯哥的問候語，能在

短句之后又優(yōu)雅拐彎……

——（張新泉：《如果每年都能》）

張新泉是我的老師。親老師。

關(guān)于他的詩歌，新泉曾說過兩句話，我覺得它既是詩人的自省，更值得所有寫詩的人警醒。其一，他說過，我一直在排毒。這一點，前面我們已經(jīng)涉及，不贅。其二，他說，總結(jié)大半生的寫作，一句話足矣：我盡力了。我辜負了自己。

新泉先生有時感嘆，他那一代人最好的歲月，都為時勢所局限。等到八十年代西風(fēng)東漸，又上有老下有小，必須為生計而奔波。更重要的是，由于有“毒“要排，接受新東西的艱難，比之于年輕一代，也許要用慘烈來形容。因而，他認為，在詩歌藝術(shù)的道路上，他盡力了，只是，由于前面所說的原因，他感到遺憾，自認沒達到理想中的高度。這種令人醍醐灌頂?shù)淖允?，大概可以看作新泉先生步入七十歲以后，其詩作的廣度和深度仍在不斷拓展的重要原因。

行文至此，回頭一讀，發(fā)現(xiàn)寫得很零碎。距離太近，或許便有盲人摸象之虞。好在，這只是我對新泉先生其人其詩的一點點個人感受。姑且算拋磚引玉吧。在此，且以新泉先生在一次會議上的發(fā)言作為本文結(jié)尾吧：

“詩歌、詩歌寫作和詩歌生活，它是通向人的靈魂，是通向人的心靈的一種最便捷的，也是最近的一條路。退休以后，我在網(wǎng)上仍然讀詩，在網(wǎng)上看到詩歌以后，總有一種錯覺，以為這些詩歌都是投給我的稿子，都需要我來編輯。我很慶幸，跟我生活在同時代的還有很多好詩人，好作品。跟這些詩人生活在一個時代，所以我對詩歌的那種熱愛，對詩歌的關(guān)注還會持續(xù)下去，我把我自己稱為詩歌工作者，詩歌志愿者，詩歌書寫者，我會終身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