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楠
馬克思說過:婦女解放是人類進步的標志。圍繞這一問題,中西方先后產(chǎn)生了不計其數(shù)的文學作品。易卜生在戲劇《玩偶之家》提出了“娜拉”出走的問題,直接觸及了女性解放的問題?!澳壤边@一形象傳播到中國后,引起了中國作家們極大的創(chuàng)作興趣,他們結合中國國情創(chuàng)作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學作品。從魯迅的《傷逝》到楊沫的《青春之歌》,再到蘇童的《妻妾成群》,則顯示出“娜拉”出走主題的不同內涵及社會變遷。
“五四”時期,中國出現(xiàn)了大量描寫個性解放和家庭革命的小說,撰寫這些作品的作家們被稱為引領新文學思潮的先驅者。其中,魯迅則走在追求個性解放浪潮的最前端?!秱拧方Y合了當時的中國動蕩社會的背景,同時受到易卜生的戲劇《玩偶之家》的巨大影響,是魯迅婚戀小說中的典型代表作之一。在《玩偶之家》中,娜拉的丈夫把她當成一個玩偶,剛開始為滿足丈夫,娜拉也心甘情愿地扮演這個角色。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讓娜拉徹底看清了丈夫的真而目,出于考慮丈夫的好心,娜拉出面替名借債,海爾茂竟然痛罵娜拉,與之前對待娜拉溫柔的一面截然相反,還把得不到好的生活都歸罪于娜拉,他只想要曾經(jīng)任他左右的人,而不是一個具有獨立思想和個性解放的人。為了人格獨立,娜拉毅然選擇離家出走。但“娜拉”出走之后將會產(chǎn)生怎樣的結局,易卜生并沒有回答。在易卜生留下了一個問號之后,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演講中有意識地回應了這一疑問:“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1]在《傷逝》中,不難發(fā)現(xiàn)子君有兩次所謂的“出走”,子君第一次的走出家門,為了追求自由戀愛,是一次中國“娜拉”的“出走”,第二次相當于出走又“回歸”了舊的家庭,象征著“戀愛至上主義”的流產(chǎn)。
作品中,迎著“五四”新思潮的洪流,子君蔑視封建禮教,追求自由戀愛,她勇敢地為女性發(fā)聲:“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她想要追求的愛情,是“安寧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這樣的安寧和幸福?!痹谀承┓矫妫泳湍壤哂幸欢ǔ潭壬系南嗨菩?,她們都敢于蔑視封建禮教,追求自由戀愛。胡適指出:“易卜生把家庭社會的實在情形寫了出來,叫人看了動心,叫人看了覺得我們的家庭社會原來是如此黑暗腐敗,叫人看了覺得家庭社會真正不得不維新革命,這就是‘易卜生主義’?!保?]正是受西方個性解放思想影響,子君萌生了走出家門、尋求自由戀愛的想法。為了追求女性獨立與戀愛自由,她堅決地反對包辦婚姻,為此不惜與封建舊家庭決裂。她和涓生前期的同居生活十分幸福,他們一起談易卜生,他們一起讀書,一起散步。然而好景不長,慢慢地,涓生開始和子君之間產(chǎn)生了隔膜,家人的百般阻撓,斷絕經(jīng)濟來源,涓生工作上的不如意,子君由一個知識青年變成了家庭主婦。
對子君來說,現(xiàn)實和預想總是有所出入,正如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演講中所說:“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后無路可走?!痹谧泳髩舫跣训乃查g,她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漸漸變得不像原來的自己,她失去了獨立的人格,變成涓生的依附品,也不再是曾經(jīng)那個跟涓生站在平等立場上談論泰戈爾,談論雪萊的人了。即使是變成涓生的依附品,子君最初還是沒有輕易放棄這段愛情和美好的幻想,侍候男人和操持家務成為她生活的追求,可日益枯燥,千篇一律的生活,以及涓生對她的冷漠,成為她之后出走的導火索。子君被迫離開,不僅是由于家庭的阻撓,鄰里鄉(xiāng)親的蔑視,生活的苦悶,最重要的是涓生漸漸地對她喪失了愛,除了再一次出走,別無選擇。子君的第二次“出走”,從同居的地方回到了原來的家。從子君本人看,她的骨子里仍然是一個存有濃重中國傳統(tǒng)舊式婦女的觀念,她認為中國的女性應該以家庭為重,把持家作為自己的分內事,甚至于每次吃飯的時候,她都要催促涓生和她一起,但是涓生卻因為工作的不如意,而反感起子君的過分依賴他的行為,封建的傳統(tǒng)文化和道德觀念在子君身上還是根深蒂固和顯而易見的。更突出的問題是,子君當時的同居生活并不存在一個堅固的經(jīng)濟基礎,脫離了封建家庭,子君和涓生就生活不下去,失去了賴以生存的物質條件,涓生對子君的愛也逐漸褪去。此時的子君,想要用力地擺脫這個社會帶給她的孤獨感,沒有了個人信仰和精神支柱,死便是最好的解脫方式。這樣看來,這次“出走”變成了被迫式離開,并不是原本意義上的出走,而是一種遺棄,幻想的破滅。不難看出,在沒有物質基礎和經(jīng)濟來源的前提下,兩個人即使愛得再深切,也不會有好的結果,況且子君在同居生活后完全變成了涓生的附庸品,失去了原有的思考能力,而那個時代的女性也很少有工作意識,男主外女主內的封建意識還是根深蒂固地刻在她們的腦海里,如果連自我都不能滿足自我,他人怎么會心甘情愿滿足你,在追求婦女獨立和個人解放的道路上,擁有獨立的思想固然重要,也要有屬于自己走向成功的武器。
楊沫的《青春之歌》以林道靜的人生經(jīng)歷作為主線,總結出一條小資產(chǎn)階層分子的正確出路,即超越個性解放,在無產(chǎn)階級政黨的指引下,經(jīng)歷艱苦的思想改造,從個人主義到達集體主義。林道靜作為女性解放形象的典型代表,既滿足了當時女性解放思想的追求,又升華到革命層面。與《傷逝》中的子君相比較,《青春之歌》既繼承了女性解放的主題,又闡釋了革命的意義,不僅完成了自我意識的覺醒,而且完成了民族解放的重要歷史使命。
與子君相比較,同為受過新教育的女學生,在林道靜的身上,似乎可以看到很多具有個性特色的東西,她愛干凈,喜歡白色,特立獨行和果斷堅決是她的標簽,她擁有自己的想法,追求個性解放。在面臨異母的非人虐待時,林道靜決不流下一滴眼淚。在異母想要她出嫁的時候,她選擇離家出走,不再做沉默的人,她沖破了一層又一層的阻礙,勇于出走,實現(xiàn)了個性解放和獨立。在抗婚路上,她險些跳海自殺,但幸虧余永澤救了她。余永澤贊揚她說:“林,你一定讀過易卜生的《娜拉》;馮沅君寫過一本《隔絕》你讀過沒有?這些作品的主題全是反抗傳統(tǒng)的道德,提倡女性的獨立的??墒俏矣X得你比他們還更勇敢、更堅決。”從這樣的話語中不難看出作品主題與《傷逝》的一脈相承。余永澤在小說中是一個充滿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色彩的人,他有才情,懂浪漫,曾是林道靜心中的愛情王子。他們兩情相悅,在北大的學生宿舍過起了幸福的同居生活。
然而余永澤性格膽小如鼠,當時看到滿目蒼夷、危難重重的中國,他畏首縮尾,只懂風花雪月,不知國難已當頭。而隨著生活的推移,崇尚馬克思主義的盧嘉川取代了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思想的余永澤在林道靜心中的地位,盧嘉川漸漸成為林道靜從個人生活道路轉向革命道路的啟蒙老師,林道靜則從盧嘉川的革命知識灌輸中產(chǎn)生了對共產(chǎn)主義的向往,并加入到民族解放斗爭的行列。為此,她雖幾度鼓勵余永澤,希望他能和她一起參與游行等愛國活動,余永澤卻頑固不聽,于是,林道靜選擇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余永澤,接受政治的召喚,投身革命斗爭,邁向了爭取民族解放的一大步。對她來說,這又是一次離家出走,不過這次出走是對個性解放的超越,是對革命至上主義的皈依。
林道靜的感情經(jīng)歷和革命道路,跟作者楊沫本身的經(jīng)歷是很像的,楊沫在接受記者的采訪時說:“林道靜革命前的生活經(jīng)歷基本上是我的經(jīng)歷,她革命后的經(jīng)歷,是概括了許多革命者的共同經(jīng)歷。”[3]所以,這部小說帶著強烈的作家自傳色彩。與此同時,在林道靜身上,也明顯地表現(xiàn)了“五四”啟蒙話語與革命話語的碰撞與對話。當盧嘉川在宣傳無產(chǎn)階級理論時,林道靜竟然出現(xiàn)情感出軌,這對余永澤來說肯定是一種傷害乃至背叛,雖然林道靜也似乎沒有真正地愛著盧嘉川。對于余永澤,她則始終保有一份不能忘懷的留戀的情感。在開始接受上級任務時,林道靜無法適應這種生活,總是沉溺于愛情的夢想里,并不是為了黨,為了服務人民。這樣糾結,一方面顯示出她身上革命話語和個人話語的矛盾,一方面不難看出林道靜作為一個出自地主家庭的孩子,個人主義色彩在她的身上還很重??傊?,《青春之歌》延續(xù)和傳承了《傷逝》的個性解放主旨,同時又拋棄了啟蒙話語,最終選擇了對革命至上主義的皈依。
作為新時期作家,蘇童說過這樣一句話:“痛苦常常釀成悲劇,就像頌蓮的悲劇一樣?!盵4]他的《妻妾成群》中的頌蓮,不像《傷逝》和《青春之歌》中的子君和林道靜有明顯為個人出走的意愿和行動,而只是為了生存而選擇嫁入封建家庭。面對如同子君和林道靜的處境,頌蓮的選擇可能不傾向于出走,她更想好好地活下去,在遭遇了父親破產(chǎn)自殺與不能繼續(xù)學業(yè)的災難后,乖乖地讓后母將她許給一個有錢的主兒,她嫁入陳家的選擇是主動性的,但這與當時的歷史趨勢背道而馳。
頌蓮作為一名接受過新式教育的知識青年,她在小說中的舉動與當時的歷史趨勢卻是相違背的,蘇童說:“作一個永遠的先鋒作家不是我所追求的。……有時向傳統(tǒng)妥協(xié)、回歸傳統(tǒng)也是一種進步,如果往回走,世界又大了,那為什么不往回走呢?!盵5]不難看出蘇童對傳統(tǒng)文化的獨特理解。在他看來,人在生活中回歸傳統(tǒng),或許并不意味著就是一種退步,而是生活的某種必然選擇。于是,他在描寫頌蓮命運時,堅持生存問題恰恰是女性需要面對的最大問題。頌蓮作為一個生活在男權屋檐下的舊家庭的新女性,在面臨巨大生存危機之時,迫不得已做出了生存的選擇,即嫁給一個擁有多房妻妾的富有男人,以解決衣食之憂,而根本不是去謀求那種愛情至上的神話。
在頌蓮生活的時代,雖說女性解放的思想得到一定的宣傳,但大多婦女的封建觀念和傳統(tǒng)禮教觀念依舊根深蒂固,揮之不去。頌蓮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她的父親破產(chǎn)自殺,養(yǎng)母告知她可以選擇工作,抑或是跟著富人陳佐千。頌蓮雖說受過新教育,但骨子里還是一個舊時代的女性,她毫不猶豫地認為,跟著陳佐千就可以享清福,過上舒服的日子,盡管對方妻妾成群,風流成性。而對陳佐千來說,頌蓮的青春美貌、受過新知識的教育又更多地滿足了他的心理預期或性幻想。正因為這樣,頌蓮嫁入陳家后,頌蓮一度受到了陳佐千的寵愛。當然,隨著時間的流逝,加上陳佐千喜新厭舊與自私貪婪的本性,頌蓮難免被帶入了一場大家族的腥風血雨的爭斗中,淪為封建制度與男權文化下的犧牲品。作為“新女性”,頌蓮最終沒能逃脫被逼瘋的悲劇命運。作品中有一口枯井,作者花了很多筆墨在這口井上。頌蓮曾親眼目睹梅珊被投進去,這個家族的女性一旦違犯了封建家庭內部制定的生存準則后,就會被投進這口深深的枯井。最后頌蓮的瘋癲,反射出她面對強大封建制度個人力量的弱小,雖說她沒有被投進去,但也不再是正常的人。蘇童在解釋頌蓮等命運悲劇時指出:“如果要問,到底是什么損害她們,就可以說是男權社會、國家機器或者傳統(tǒng)文化……?!盵6]在新時代,傳統(tǒng)對于頌蓮這樣的新式女子無異于一把雙刃劍。一個妻妾成群的男權家庭,雖然為女性提供了活命的棲身之地,但也可能是吞噬和埋葬女性生命的罪惡深淵。
總之,對頌蓮來說,生存高于一切,要想活下來,就得面對現(xiàn)實,安分守己,拋棄不切實際的愛情夢想與個性解放的神話。頌蓮的妥協(xié),是對命運的妥協(xié),是女性在根深蒂固的中國男權社會里法逃脫的宿命。這說明,“娜拉”出走是一個美麗的女性神話,而現(xiàn)實卻荊棘叢生,困難重重。歷史的進步總是顯得步履維艱。相對于《傷逝》與《青春之歌》對于“娜拉”出走或女性解放的思考,《妻妾成群》卻仿佛退回到問題的原點,在男權社會背景下,女性解放不過是不切實際的夢幻。
[1]魯迅:《娜拉走后怎樣》,《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59頁.
[2]胡適:《易卜生主義》,《胡適文集·第二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86頁.
[3]楊沫:《什么力量鼓舞我寫〈青春之歌〉》,《中國青年報》1958年5月3日.
[4]汪政,何平主編:《蘇童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3頁.
[5]於可訓主編:《小說家檔案》,鄭州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93頁.
[6]汪政,何平主編:《蘇童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