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石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
——司馬遷《報任安書》
上面選文中羅列的事件有一個共同點:都是非同尋常的人,在遭受巨大打擊之后,仍百折不撓,最后成就了流傳后世的作品。
這些人都是內(nèi)心強大的人。
他們都把人所不能承受的苦難生生承受下來,然后讓它轉化成咬牙前行的動力,最后取得成功。這個過程,在心理學理論里有個形象的說法,叫升華。
我們前文提到,人類有一種本能,把令自己難以接受的精神上的痛苦、緊張、尷尬、罪惡感等心理,有意無意間使用各種心理上的調(diào)整辦法,使自己避免這種精神痛苦。這種本能統(tǒng)稱自我防御,它有各種形式,其中,升華是最積極、最富建設性的防御機制。
把自我及社會中所不能接受的沖動及痛苦,轉為所能接受的動力,以獲得內(nèi)心的寧靜與平衡。
司馬遷在給任安的書信中,列舉出一大串有這種經(jīng)歷的人,來證明“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人的內(nèi)在痛苦郁結于心,最終通過發(fā)奮有為,讓自己成為“非常之人”。司馬遷這里既是在稱道古人,更是在剖析自己的心志,表達自己在遭遇種種極端摧殘之后,忍耐諸多痛苦,仍然要完成《史記》的內(nèi)在精神追求。
升華,前提是有一個“痛點”,這個痛點是不被社會所認可,或者不被自己所接受的,比如司馬遷的屈辱、呂不韋的失落等。這個痛點,恰恰變成生長點,在原來的痛苦上,開出花來。就像蚌受了傷,最后孕出珍珠一樣。
可是,人在與痛點相處的分分秒秒,可不是好過的。那一刻的內(nèi)心痛苦,是每個當事人都要經(jīng)過否認、拒絕、絕望后,最后奮起反擊,絕地重生的。我們看看史鐵生曾無數(shù)次在作品中表達的主題:面對生命中的苦難,我們該怎么辦?
“有那么一會兒,我甚至對世界對上帝充滿了仇恨和厭惡?!?/p>
——史鐵生《我與地壇》
于是就有一個最令人絕望的結論等在這里:由誰去充任那些苦難的角色?又由誰去體現(xiàn)這世間的幸福,驕傲和快樂?只好聽憑偶然,是沒有道理好講的。
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
——史鐵生《我與地壇》
這不是宿命,也不是認命,而是看清了苦難的真相之后,坦然接受。
接受了,想通了,就一切暢通了嗎?才不是呢。只是你知道,你面對苦難的時候,可以采用哪種姿態(tài)、哪種方式去對待它了。咒罵、哭泣、絕望,都可以,但是還有一種選擇,叫追求。跑向希望,伴隨著滿身的傷痛。
“一根琴弦要兩個點才能拉緊。心弦也要兩個點——一頭是追求,一頭是目的——你才能在中間這緊繃繃的過程上彈響心曲?!?/p>
——史鐵生《命若琴弦》
只是,這種追求、目的,也有高低之分,利他與利己之別。史鐵生十幾歲時雙腿癱瘓,后來又患腎病并發(fā)展到尿毒癥,靠著每周三次透析維持生命。但他一直在絕望中尋找希望,用寫作尋找自己生命的意義。
我們在文學作品中也看到過很多面對苦難的“另類尋找”,比方說《天龍八部》里面的“四大惡人”,都是在尋找對自己痛點的超越時,找到了“苦練武功”這個辦法。但是他們的武功提升后,沒有造福于人,卻只用來害人作惡。這種升華,真是有升,無華。它只具備了“自己內(nèi)心接受自己”,在武功上也許被人欽佩,但在“被社會所接納”這一點上,是不合格的。
對青春年少的孩子談論苦難的意義,談論升華,似乎不合時宜??墒?,類似的情況是天天發(fā)生在生活中的。造成痛苦的事件有大有小,有的極端,有的很常見,但是痛苦時的感受,那種切膚之痛,卻沒什么差別。
愿你能夠像歌德一樣,戰(zhàn)勝“少年維特的煩惱”,蚌痛成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