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良虎
1984年,我因為學(xué)習(xí)偏科而高考潰敗,連預(yù)選都沒選上。無奈,只好背著鋪蓋卷灰溜溜地回家,內(nèi)心十分沮喪,生怕父母親怪罪,可又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
一個農(nóng)民的孩子,考不上學(xué),就意味著這輩子只能面朝黃土背朝天,修地球。
走進屋,父親見我背著行囊,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問我:“咋這早就放假了?”我耷拉著頭,低聲回答:“沒預(yù)選上?!北阋活^鉆進了屋里。父親再沒說什么,只顧干他的活兒。
那段昏暗的日子好難熬,整天愁眉苦臉,長噓短嘆。
有一天,家里請來幾個勞力給我們種麥子。我才知道,我在屋里已經(jīng)窩了一個夏季,時間已到了秋天了。
父親讓我領(lǐng)著幾個勞力下地種麥子。
他是想讓我出去散散心,從挫敗的陰影里走出來。
我扛上鋤頭,和父親一起走到我們家不遠(yuǎn)的一塊山地邊停下。父親說,這是咱們的承包地??粗矍斑@塊貧瘠的薄地,我問父親,這么瘦的地能長麥子嗎?父親說,一分種三分收,先種上。
父親手把手教我撒麥種。這是個技術(shù)活,稀密均勻全靠手感把握,弄不好就撒一堆堆,要么就成了“禿子光”。
撒上一地種子又撒上化肥,然后我們就一鋤一鋤地開挖。一天下來,手磨起了幾個血泡,好疼好疼的。
看著我手上的血泡,父親打趣說:“農(nóng)民也不好當(dāng)吧?”我苦笑,默不作聲。他接著說:“沒做過活的手,等長起繭子就好了,咱考不上學(xué)當(dāng)農(nóng)民也能吃飽飯,為啥要在一根藤上吊死?當(dāng)不了官有秀才,討不到米有口袋,世上種田人一層,只要有一把力氣,到處黃土都養(yǎng)人?!?/p>
父親的話,像一陣輕風(fēng)掃過陰霾,我的心當(dāng)下敞亮了。我知道,他是在安慰他的兒子。事已至此,還能怎么樣。彼時,父親患食道癌一年多了,動過一次大手術(shù),他需要在家靜養(yǎng),可地里的活也得有人做啊。我接過父親的鋤頭,當(dāng)起了農(nóng)民,種他承包的三畝四分地。
跟父親學(xué)種田,春播夏管秋收冬藏,啥季節(jié)種啥莊稼,全都聽從他的安排。三畝多承包地,桃園一塊山地,后窯一塊坡地,河邊一塊坪地。包產(chǎn)到戶時,隊里就是這樣分的。每戶按照坪地、坡地、山地,“好、中、差”三個等級平均搭配,所以不是一個整塊,耕種起來不太方便。
父親對這些地的屬性太熟悉不過了,哪一塊地先種,哪一塊地后種;哪一塊地先收,哪一塊地后收;哪一塊宜種苞谷,哪一塊肯長麥子;哪一塊堿性地長紅苕,哪一塊酸性地長洋芋;哪一塊是下濕地,哪一塊是漏風(fēng)土,他了如指掌。
在他身體好的時候,一年365天,除了下雨天,剩下的時間全在地里扒拉。收完莊稼就把所有的空地深翻一遍,好讓它凍上一個冬季,來年春天土壤松軟,種上一地正茬苞谷和洋芋。土地來回地“倒茬”,合理地利用,就像撫養(yǎng)自己的孩子一樣,經(jīng)管著他的莊稼。
即便是患病以后,他勤勞的雙手也從未閑下來。我不在家的時候,他就悄悄下地干一些輕巧活。我嚷他,讓他以后不要干了,好好養(yǎng)病。他卻說,一輩子做習(xí)慣了,見了活就想伸手,不做心里發(fā)毛。
父親敬畏土地。他不信神,卻對土地敬若神明。每年春節(jié),他都要讓我們給土地老爺寫一副對聯(lián)。他說,只要你敬奉土地,土地老爺才會給你恩賜,一份耕耘,一份收獲。父親喜歡整地,有事沒事就在地里撫弄,不是薅草松土,就是施肥,把地里打理得利利朗朗,井井有條。
古人說,薄地、丑妻,無價之寶。父親說,人不怕窮,地不怕瘦。我們在桃園的那一塊薄地,承包時沒人要,他是隊長,只好留給自己承包。父親沒有嫌棄這塊地,每年都要深翻一道,增加活土層。為了保住土肉,他從上至下倒著挖地,地里的小石頭也揀得干干凈凈。就像撫養(yǎng)一個瘦弱的孩子一樣,偏吃偏喝,他狠命地給這塊地上農(nóng)家糞,年復(fù)一年地精耕細(xì)作,終于把土壤改良過來了。現(xiàn)在這塊地種啥成啥。
這一年,我親手在那塊薄地上種的麥子,一天天地長高了,長勢喜人。
麥?zhǔn)盏募竟?jié),布谷聲聲叫個不停。父親蹲在地頭,一邊抽旱煙鍋子,一邊欣賞金色的麥浪。這是他的兒子的“處女作”,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縫,一個人偷著樂了。天遂人愿,這年麥子獲得了大豐收。
兩年后,父親的癌細(xì)胞擴散,躺在了病床上。為了照顧他,我什么也不干,守在他的身邊,一刻也不離左右。他生命的最后幾天,還在惦記著地里莊稼,吩咐我說:“趕緊把后窯地里的黃豆收回來,都啥時候了,再不收就炸一地黃豆籽兒,糟蹋了?!蔽掖饝?yīng)著,心里卻很難受:他都病成這樣了,還舍不得心愛的莊稼,放不下他敬奉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