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新梅,毛 哲
(1.河南省圖書館,河南 鄭州 450052;2.鄭州圖書館,河南 鄭州 450002)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我國歷史上戰(zhàn)亂頻仍、政權(quán)迭更的時期,其中包含的朝代和國家多達(dá)三十余個。因此,圖書屢遭厄運(yùn),其中西晉末年的惠懷之亂、南朝梁時的侯景之亂與元帝焚書對文獻(xiàn)的破壞最大。每一個新興的朝代都會有訪書、獻(xiàn)書的活動,在這個過程中偽書就隨之產(chǎn)生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造偽活動似乎比辨?zhèn)位顒痈忻麣狻?/p>
王肅(195—256),字子雍,是鄭玄之后著名的經(jīng)學(xué)大師,遍注儒家經(jīng)典?!犊鬃蛹艺Z》一書最早著錄于《漢志》六藝略《論語》類,凡二十七卷,孔子門人所記。顏師古注:“非今所有《家語》?!鳖亷煿潘越瘛都艺Z》即王肅偽造之十卷本(四十四篇)《孔子家語》。對于儒家經(jīng)典,王肅主張會通其意,反對鄭玄不談內(nèi)容的文字訓(xùn)詁。他雜取秦漢諸書所載孔子遺文逸事,又取《論語》《左傳》《國語》《孟子》《荀子》《大戴禮記》《小戴禮記》中關(guān)于婚姻、喪葬、郊禘、廟祧等制度與鄭玄不合之處,同時摻入自己的話,匯輯而成《孔子家語》。他托孔子之名以自重,用來駁難鄭學(xué)。為取信于人,王肅在《家語序》中稱:“孔子二十二世孫有孔猛者,家有其先人之書。昔相從學(xué),頃還家,方取已來。與予所論,有若重規(guī)迭矩。昔仲尼曰:‘文王既歿,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言天喪斯文,故令已傳斯文于天下。今或者天未欲亂斯文,故令從予學(xué),而予從猛得斯論,以明相與孔氏之無違也。斯皆圣人實事之論,而恐其將絕,故特為解,以貽好事之君子?!?/p>
王肅反對鄭玄的實例舉證?!抖Y記·大傳》:“禮,不王不禘。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编嵶ⅲ骸胺泊蠹涝欢E。自,由也。大祭其先祖所由生,謂郊祀天也。王者之先祖,皆感大微五帝之精以生,蒼則靈威仰,赤則赤熛怒,黃則含樞紐,白則白招拒,黑則汁光紀(jì),皆用正歲之正月郊祭之,蓋特尊焉。”從上文可以看出《禮記·大傳》中并沒有涉及神怪的話,而鄭玄之注“皆感大微五帝之精以生”云云,就顯得頗為怪誕。《孔子家語·五帝篇》引孔子曰:“昔丘也聞諸老聃曰:‘天有五行,木、火、金、水、土。分時化育,以成萬物,其神謂之五帝?!弊宰ⅲ骸拔宓?,五行之神,佐天生物者。后世讖緯皆為之名字,亦為妖怪妄言?!蓖趺C一并將靈威仰、赤熛怒、含樞紐、白招拒、汁光紀(jì)等名字斥為虛妄。《五帝篇》又言:“古之王者易代而改號,取法五行。五行更王,終始相生,亦象其義。故其為明王者而死配五行,是以太皞配木,炎帝配火,黃帝配土,少皞配金,顓頊配水。五行佐成上帝而稱五帝,太皥之屬配焉,亦云帝,從其號?!弊宰ⅲ骸胺ㄎ逍懈?,終始相生。始以木德王天下,其次以生之行轉(zhuǎn)相承。而諸說乃謂五精之帝下生王者,其為蔽惑無可言者也?!编嵭J(rèn)為王者的祖先是天上的五帝,上天五帝把血統(tǒng)帶到人間,有了人間的五帝。而王肅則認(rèn)為天上的五帝乃五行之神,與人間的帝王根本沒有關(guān)系,人間的帝王自有其祖先。為了反對鄭學(xué),王肅還偽造了多援引于《孔子家語》的《圣證論》,進(jìn)一步說明人間的帝王和天上的五帝毫無關(guān)系,對鄭玄所主讖緯之說加以清肅。顧頡剛曾評價:“王肅的見解實在遠(yuǎn)出于鄭玄之上?!?/p>
王肅在《家語》等書中,借孔子之口闡述自己的學(xué)術(shù)觀點(diǎn)。他還針對時事,頻頻向統(tǒng)治者建言,表現(xiàn)出儒家入世的積極態(tài)度。他從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出發(fā),為維護(hù)傳統(tǒng)的儒家學(xué)說,把道家的天道觀和無為而治的思想融入儒家思想,是魏晉學(xué)風(fēng)轉(zhuǎn)變的先驅(qū)。
釋道安(312—385),東晉時期的佛教領(lǐng)袖。漢魏至于東晉的數(shù)百年間,從古印度傳來的經(jīng)書漸漸多了起來,道安以為:“此土眾經(jīng),出不一時,自孝靈光和以來,迄今晉康寧二年,近二百載。值殘出殘,遇全出全,非是一人,難卒綜理,為之錄一卷?!痹撲浽}名失考,《綜理眾經(jīng)目錄》之名初見于隋費(fèi)長房所編《歷代三寶紀(jì)》卷八道安條,同書卷十五又稱《釋道安錄》。是《錄》散佚已久,它的大致面貌保存在梁釋僧祐《出三藏記集》卷二至卷五中。全書共分八個部分:《撰出經(jīng)律論錄》《異出經(jīng)錄》《古異經(jīng)錄》《失譯經(jīng)錄》《涼土異經(jīng)錄》《關(guān)中異經(jīng)錄》《疑經(jīng)錄》《注經(jīng)及雜經(jīng)志》。道安《錄》無論是在中國佛教史上,還是在中國目錄學(xué)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他將疑偽經(jīng)輯為一編,勿使真?zhèn)蜗齺y的做法,開啟了判別疑偽經(jīng)的先河。
《疑經(jīng)錄》共收疑偽經(jīng)二十六部,凡三十卷:《寶如來經(jīng)》二卷、《定行三昧經(jīng)》一卷、《真諦比丘慧明經(jīng)》一卷、《尼咤國王經(jīng)》一卷、《胸有萬字經(jīng)》一卷、《薩和菩薩經(jīng)》一卷、《善信女經(jīng)》二卷、《護(hù)身十二妙經(jīng)》一卷、《度護(hù)經(jīng)》一卷、《毗羅三昧經(jīng)》二卷、《善王皇帝經(jīng)》二卷、《唯務(wù)三昧經(jīng)》一卷、《阿羅呵公經(jīng)》一卷、《慧定普遍神通菩薩經(jīng)》一卷、《陰馬藏經(jīng)》一卷、《大阿育王經(jīng)》一卷、《四事解脫經(jīng)》一卷、《大阿那律經(jīng)》一卷、《貧女人經(jīng)》一卷、《鑄金像經(jīng)》一卷、《四身經(jīng)》一卷、《普慧三昧經(jīng)》一卷、《阿秋那經(jīng)》一卷、《兩部獨(dú)證經(jīng)》一卷、《法本齋經(jīng)》一卷、《覓歷所傳大比丘尼戒經(jīng)》一卷。據(jù)唐代釋智升的《開元釋教錄》,道安對疑偽經(jīng)的判別,大致是正確的。因此,道安以后編佛經(jīng)目錄的人也開始留意偽書了。
另,據(jù)費(fèi)長房《歷代三寶紀(jì)》載,《眾經(jīng)別錄》二卷,未詳作者,似宋(按:劉宋)時述。此書卷上三錄,卷下七錄,凡十錄。其中第七錄為《疑經(jīng)錄》,收疑偽經(jīng)十七部,凡二十卷。
梅賾,字仲真,汝南人(今河南汝南)。他所進(jìn)獻(xiàn)的這部《古文尚書》,數(shù)百年后的宋人才開始懷疑它的真?zhèn)危恢钡搅饲宕降枚ㄗ?。由宋至清,辨?zhèn)巍豆盼纳袝返闹鞑唤^如縷,構(gòu)成了一部專書辨?zhèn)问?。因此,筆者鑒于其在辨?zhèn)螌W(xué)史、經(jīng)學(xué)史、《尚書》學(xué)史上的特殊地位,把梅賾這次功過參半的獻(xiàn)偽活動也放在魏晉南北朝的辨?zhèn)位顒又屑右月允觥?/p>
《漢志》書類小序:“《古文尚書》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jīng)》凡數(shù)十篇,皆古字也??装矅?,孔子后也,悉得其書,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國獻(xiàn)之。遭巫蠱事,未列于學(xué)官。”《古文尚書》出于孔壁,由孔安國進(jìn)于朝廷?!稘h志》書類首列:“《尚書古文經(jīng)》四十六卷。為五十七篇?!鳖亷煿抛ⅲ骸翱装矅稌颉吩疲骸参迨牌?,為四十六卷。承詔作傳,引序各冠其篇首,定五十八篇?!嵭稊①潯吩疲骸笥滞銎湟黄!饰迨摺!笨装矅ā豆盼纳袝窞槲迨似??!端逯尽窌愋⌒颍骸鞍矅譃槲迨似鱾?,會巫蠱事起,不得奏上,私傳其業(yè)于都尉朝,朝授膠東庸生,謂之《尚書古文》之學(xué),而未得立。后漢扶風(fēng)杜林,傳《古文尚書》,同郡賈逵為之作訓(xùn),馬融作傳,鄭玄亦為之注。然其所傳,唯二十九篇,又雜以今文,非孔舊本。自余絕無師說。晉世秘府所存,有《古文尚書》經(jīng)文,今無有傳者。及永嘉之亂,歐陽,大、小夏侯《尚書》并亡。濟(jì)南伏生之傳,唯劉向父子所著《五行傳》,是其本法,而又多乖戾。至東晉,豫章內(nèi)史梅賾,始得安國之傳,奏之?!蔽迨似豆盼纳袝穫髦拎嵭r,僅剩二十九篇,此二十九篇也大致亡于西晉永嘉之亂。東晉南遷之后,豫章內(nèi)史梅賾獻(xiàn)了一部《古文尚書》?!渡袝に吹洹房资枰嘤杏涊d:“昔東晉之初,豫章內(nèi)史梅賾上孔氏傳,猶闕《舜典》?!?/p>
梅賾所獻(xiàn)《古文尚書》,合五十八篇,其中包含《今文尚書》的二十八篇,但這二十八篇被分為三十三篇。這三十三篇分別是:《堯典》《舜典》(從《堯典》分出)、《皋陶謨》《益稷》(從《皋陶謨》分出)、《禹貢》《甘誓》《湯誓》《盤庚》(析為上中下三篇)、《高宗肜日》《西伯勘黎》《微子》《牧誓》《洪范》《金縢》《大誥》《康誥》《酒誥》《梓材》《召誥》《洛誥》《多士》《無逸》《君奭》《多方》《立政》《顧命》《康王之誥》(從《顧命》分出)、《呂刑》《文侯之命》《費(fèi)誓》《秦誓》。另外偽造的二十五篇分別是:《大禹謨》《五子之歌》《胤征》《仲虺》《湯誥》《伊訓(xùn)》《太甲》(上中下三篇)、《咸有一德》《說命》(上中下三篇)、《泰誓》(上中下三篇)、《武成》《旅獒》《微子之命》《蔡仲之命》《周官》《君陳》《畢命》《君牙》《冏命》。
陸澄(425—494),少時好學(xué)博覽,手不釋卷,官至光祿大夫?!赌淆R書》本傳云:“永明元年,領(lǐng)國子博士。時國學(xué)置鄭玄《孝經(jīng)》。澄謂尚書令王儉曰:‘《孝經(jīng)》,小學(xué)之類,不宜列在帝典。’乃與儉書論之曰:‘世有一《孝經(jīng)》,題為鄭玄注,觀其用辭,不與注書相類。案玄自序所注眾書,亦無《孝經(jīng)》?!睆谋緜骺梢钥闯觯懗蔚谋?zhèn)畏椒ǎ阂皇潜嫫湮捏w,“不與注書相類”。二是核之書目,“亦無《孝經(jīng)》”。
《經(jīng)典釋文·序錄》:“齊明帝建武中,吳興姚方興采馬、王之注,造孔傳《舜典》一篇,云于大航頭買得,上之。梁武時,為博士議曰:‘孔《序》稱伏生誤合五篇,皆文相承接,所以致誤;《舜典》首有‘曰若稽古’,伏生雖昏耄,何容合之?!觳恍杏?。”這說明姚方興作偽的手段并不高明,很快就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妒吠ㄍㄡ尅す沤裾贰芬灿嘘P(guān)于此事的記載:“齊建武中,吳興人姚方興采馬、王之義以造孔傳《舜典》,云于大航購得,詣闕以獻(xiàn)。舉朝集議,咸以為非。及江陵版蕩,其文入北,中原學(xué)者得而異之,隋學(xué)士劉炫遂取此一篇列諸本第。故今人所習(xí)《尚書·舜典》,元出于姚氏者焉?!边@說明該偽孔傳《舜典》頗受北方學(xué)者重視,隋學(xué)士劉炫將它放入了《尚書》。
劉勰(約465—520)的《文心雕龍》是一部文學(xué)理論批評專著,間有辨?zhèn)沃Z。《文心雕龍·明詩》:“至成帝品錄,三百余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于后代也。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滄浪》,亦有全曲;《暇豫》優(yōu)歌,遠(yuǎn)見春秋;《邪徑》童謠,近在成世。閱時取證,則五言久矣?!蔽鳚h成帝時,學(xué)者對當(dāng)時的所有詩歌進(jìn)行了一番整理,共有三百多首,應(yīng)該算是很齊備了,可是這些作品中沒有五言詩,所以作為五言詩的《與蘇武詩》《怨詩》,被后人懷疑到底是不是李陵、班婕妤(李陵早于成帝,班婕妤為成帝時人)的作品。
顏之推(531—約595)的《顏氏家訓(xùn)》既是家訓(xùn)始祖,又是一部學(xué)術(shù)著作,在其《書證篇》中存有辨?zhèn)沃?。《書證篇》云:“《易》有蜀才注,江南學(xué)士,遂不知是何人。王儉《四部目錄》,不言姓名,題云:‘王弼后人?!x炅、夏侯該,并讀數(shù)千卷書,皆疑是譙周。而《李蜀書》一名《漢之書》,云:‘姓范名長生,自稱蜀才?!戏揭詴x家渡江后,北間傳記,皆名為偽書,不貴省讀,故不見也?!边@段話的大致意思是,《易》有蜀才作注的本子,但大家都不知蜀才是誰?!端牟磕夸洝费云錇橥蹂龊笕?,謝炅、夏侯該懷疑是蜀人譙周。而《李蜀書》記載了此人,名叫范長生。晉朝南渡后,不重視北方傳記,所以學(xué)者沒有看到《李蜀書》上的這段話。這是一個比較典型的例子,由于不知作者其人,真書被誤判作偽書。
《書證篇》又云:“《通俗文》,世間題云‘河南服虔字子慎造’。虔既是漢人,其《敘》乃引蘇林、張揖;蘇、張皆是魏人。且鄭玄以前,全不解反語,《通俗》反音,甚會近俗。阮孝緒又云‘李虔所造’。河北此書,家藏一本,遂無作李虔者?!稌x中經(jīng)簿》及《七志》,并無其目,竟不得知誰制。然其文義允愜,實是高才。殷仲堪《常用字訓(xùn)》,亦引服虔《俗說》,今復(fù)無此書,未知即是《通俗文》,為當(dāng)有異?近代或更有服虔乎?不能明也?!边@節(jié)文字反映了顏之推辨《通俗文》之偽的方法,很有代表性。筆者分析如下:一是核之人以觀其時。服虔是漢人,蘇林、張揖都是晚于服虔的三國魏時人,在服虔的《通俗文·敘》中不應(yīng)該引用蘇、張二人的話。二是核之事以觀其時。服虔與鄭玄大致同時,在他們那時是沒有反切用法的,這種注音方法與現(xiàn)在使用的注音方法比較相近。三是核之書目觀其源流。晉荀勖的《中經(jīng)新簿》和南齊王儉的《七志》都沒有著錄過這部書。
《書證篇》再云:“或問:‘《山海經(jīng)》,夏禹及益所記,而有長沙、零陵、桂陽、諸暨,如此郡縣不少,以為何也?’答曰:‘史之闕文,為日久矣;加復(fù)秦人滅學(xué),董卓焚書,典籍錯亂,非止于此。譬猶《本草》,神農(nóng)所述,而有豫章、朱崖、趙國、常山、奉高、真定、臨淄、馮翊等郡縣名,出諸藥物;《爾雅》,周公所作,而云張仲孝友;仲尼修《春秋》,而經(jīng)書孔丘卒;《世本》左丘明所書,而有燕王喜、漢高祖;《汲冡瑣語》,乃載《秦望碑》;《蒼頡篇》李斯所造,而云漢兼天下,海內(nèi)并廁,豨黥韓覆,畔討滅殘;《列仙傳》劉向所造,而贊云七十四人出佛經(jīng);《列女傳》亦向所造,其子歆又作《頌》,終于趙悼后,而傳有更始韓夫人、明德馬后及梁夫人嫕。皆由后人所羼,非本文也。’”這段文字考辨了《本草》《爾雅》《春秋》《世本》《汲冡瑣語》《蒼頡篇》《列仙傳》《列女傳》等書,顏之推都從原書內(nèi)容出發(fā),指出了它們在時間、道理上的抵牾之處。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辨?zhèn)位顒虞^前之秦漢,其影響稍弱;較后之隋唐,其數(shù)量稍遜。這個時期的辨?zhèn)位顒与m然沒有頻繁出現(xiàn),但還是一直存在并不斷發(fā)展的,并沒有出現(xiàn)斷層,只是缺少那種辨?zhèn)翁卣鳂O為鮮明的篇帙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