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 凡
作為二十世紀初想要融入城市的鄉(xiāng)村青年,涂自強一直認為依靠“個人奮斗”能夠實現自己立足城市的夢想,經歷無數困難依舊保持著拼搏的動力,對于社會的階層差異毫無怨言,安心認命,在淡淡的樂觀中卻透出絕望感。他告別城市后仿佛世界上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一個人物,他的消失也并沒有對任何人產生大的影響,這個人物似乎被抹去了任何存在的意義,方方在小說的最后借趙同學之口發(fā)出了質疑:這真的只是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嗎?
涂自強進城后,與他身邊的同學、同事都產生了觀念上的沖突,只有涂自強堅信個人奮斗的道路,認為依靠個人的力量可以改變自己的人生,而其他人重視人際關系、資本積累,他們把對建立社會關系網絡的努力置于個人奮斗之上,由此也發(fā)生了許多次的爭執(zhí),在與同學、同事的爭執(zhí)中,他們的思想使得涂自強思考個人奮斗的可行性,也動搖過涂自強的堅定信念,但涂自強從始至終也沒有真正突破自己的思想,依舊選擇了個人奮斗道路。
涂自強憑借高考機遇從極為落后的鄉(xiāng)村來到大城市武漢,在他融入城市的過程中展現出的最典型的兩種心理可以用趙同學的話來概括:“我知道你們鄉(xiāng)下人,又自尊又自卑?!倍詷I(yè)軍認為趙同學的說法是對涂自強的高估,“自卑到了天經地義、心悅誠服的人,哪有什么自尊可言?!彼J為涂自強自卑感過強導致了他自尊感極低[1],但自卑與自尊兩種心理一直互相交織在涂自強面對困難、融入社會的過程中,兩者并不互相矛盾,而是共生并存的。涂自強的自卑感并沒有使他放棄自我,反而適度的自卑構成他努力的動因之一,涂自強之所以選擇留在城市拼搏而不回鄉(xiāng)村,部分原因也來自于他的自卑感而促成的強烈的成就動機與高度自尊帶來的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堅信,對于涂自強這樣經濟條件與外貌條件都不高的鄉(xiāng)村青年,適度的自卑感是他們進入城市必經的心理,即使在融入城市后,自卑感也很難消失,方方塑造的涂自強雖然自卑,卻依舊保持著高度的自尊心,這兩個維度的人格特質決定了涂自強不會自甘墮落或者放棄追求,而是選擇“個人奮斗”。
涂自強和他喜歡的食堂女同學都處于連最基本的生存都難以滿足的溫飽階段,為了跨越這一階段,實現立足城市的夢想,女同學選擇了依靠更有經濟實力的人改變自己的命運,涂自強在經受失戀的打擊后迅速的進行自我安慰,他認為想依靠有錢人迅速擺脫貧困狀態(tài)是理所當然的,并沒有責怪女同學的勢利心態(tài),他早就意識到自己也可以通過這一道路更輕易地獲取成功,但是他不愿意去嘗試這一條新的道路,他的高度自尊心讓他很容易從另一件事上獲取滿足,彌補創(chuàng)傷,迅速投入到拼搏中去。馬同學也來自鄉(xiāng)下,他有強烈的通過新的社會關系來改變命運的愿望,與他的討論使得涂自強個人奮斗的堅定信念開始動搖,思考起自己堅定的道路的意義,涂自強開始懷疑在城市拼搏的“福氣”是究竟什么。但是在母親受傷后,母親成為了他精神上的支柱,母親進城之后,工作與照顧母親填滿了他的生活,這一點點的成就又使他重新回到認命——拼搏的無限循環(huán)中。最后涂自強希望在生命結束前安置好母親,卻發(fā)現自己奮斗的所得根本無法滿足他的要求,主持愿意接納母親也是因為母親與住持建立起的社會關系,而不是因為涂自強的努力,這在最終的層面上徹底宣告了涂自強個人奮斗道路的失敗。
對于像涂自強這樣的農村孩子,從生活條件極差的農村跨越了鄉(xiāng)鎮(zhèn)、區(qū)縣直接到了大城市中,這里的事物和生活方式相對農村有極大的優(yōu)越性,城市的繁華與農村的落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即使是從未來過城市的母親也迅速適應了這里的生活并且產生了扎根城里的愿望,進城是改變他們自身境遇最直接的方式,城鄉(xiāng)的巨大差距使進城的鄉(xiāng)下人擁有了強烈的扎根城市的愿望。
每個人都不是以單純個體的形式存在于社會中,必然要與社會發(fā)生關聯(lián),單個個體也必須與其他人建立關聯(lián)才能得到幸福并且推動全人類的幸福,在涂自強進入城市、融入城市的過程中,他與很多陌生人相遇,從鄉(xiāng)下幫忙拖柴的大嫂、工地的工人、牛肉面館和洗車店的老板到老師、同學、同事,方方對他人幾乎都沒有具體描寫,甚至名字都用身份來代替,這種略過細節(jié)粗糙勾勒人物形象的寫法是作家有意為之的,在與他人的交往過程中,涂自強本應該建構一個不同于鄉(xiāng)村的社會關系網絡,但是除了采藥、趙同學與母親,他與任何人都沒有建立起親密的社會關聯(lián),涂自強夢想的破滅一部分則歸因于他的人格特征,即自卑又自尊的心理狀態(tài)。他堅持自我奮斗,近乎拼命的努力,在努力中他獲得了成就感,對成就感的滿足麻木了他感知社會的能力,使他陷于奮斗的滿足感中,不愿意主動與他人合作,因為在潛意識的層面上,他認為他們的思想和自己不同,便不希望和他們產生更多的關聯(lián),他對交新的朋友沒有什么興趣,他對社會的興趣也不大,沒有安全感也沒有歸屬感,成功對于他而言只屬于個人,事實上這僅僅是個人成就感的滿足,反而阻礙了他與其他人進行合作的可能。[2]在不斷的自我安慰與努力補償循環(huán)中,個人無限透支身體,高度的成就動機會暫時麻痹身體上的疲勞警告,一旦從高度緊張的環(huán)境中脫離,人會立刻感到精神疲憊,出現種種生理與心理上的問題。涂自強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狀態(tài),積勞成疾,在死前他想要重拾回頭路上的溫暖,因為在進城的那段旅途中,是他最為輕松的時光。
涂自強三次試圖建立愛情關系失敗,也并不主動與他人建立新的社會關系,他像一只喪失了織網能力的蜘蛛,在近乎絕望的境地中不斷掙扎,自卑的心理使得他與另一個階層主動劃清了界線,高度的自尊感與成就動機使他能夠在不斷的挫折與成就中得到滿足的快感,其實更加阻礙了他突破現狀的可能,他的悲傷結局一方面歸因于其人格特征,另一方面是他對突破現有社會關系可能性的不察。
小說中關于城鄉(xiāng)孩子的爭論直接切入了當今社會不平等問題,涂自強不是沒有意識到社會不公,而是看得太透徹反而看淡了,他在認命的前提下堅定自我奮斗,認為這是底層人民能夠做的唯一的反抗。涂自強始終了解社會的不平等性,但是他沒有把建立新的社會關系視作改變自己命運的途徑,被動地接受世界帶給他的痛楚,自舐傷痕,沒有嘗試過主動改變自身的社會關系來跨越階層,甚至涂自強從未想過自己能夠跨越階層,他的夢想只是在城市扎根,即使他想扎根的地方是城市最底層人民的聚居地。20世紀90年代末,階層之間的流動速度減弱,階層固化現象越來越明顯,代際繼承性增加,使得底層群體向上層社會努力的機會被阻塞,下等階層越來越難以通過自身努力來改變命運。小說中,趙同學在圖書館兼職,輕而易舉的擁有電腦、手機等科技產品,畢業(yè)后留學美國,回國后一個月的工資就抵得上涂自強半年的打拼。一位餐館大廚認為國家不需要辦大學,因為窮人的孩子照樣找不到工作,有錢人家的孩子不讀也能找到好工作,這便是對社會階層固化最直接的表現。社會階層的固化不僅使得底層人民成功更加艱難,更可怕的是他們對于幸福的觀念實際上是復制了上等階層的生活方式,而缺乏本階層的正確的價值觀,階層的固化禁錮了處于中下等階層的思想,更阻礙了他們擁有真正理想的可能。方方在《惟妙惟肖的愛情》中提出了“她想要的也是你想要的?”問題,也就是自我的追求到底是什么,涂自強的理想是“到這光芒之中生活”,但是在精神層面上,他的理想十分貧瘠,進城只不過為了物質上的追求,而這并不構成一個人的理想,只能說是他的生活目標,這也正是階層固化對人們精神上的束縛。
20世紀90年代以后,中國的城市化發(fā)展迅猛,城市的飛速發(fā)展并未有力帶動鄉(xiāng)村的發(fā)展,貧富差距日益增大,社會階層的分化也愈加明顯,階層固化程度愈高,進城的鄉(xiāng)村青年受到的現代性沖擊就越大,正是鄉(xiāng)村的貧困使得他們把扎根城市變?yōu)樽约旱淖非?。如果涂自強放棄了扎根城市而是選擇退回鄉(xiāng)村生活,那么他的命運是否至少不會像小說結局那樣悲涼?或許在生存上不至于滅亡,但是回觀“采藥”的結局,她作為放棄了進城目標的鄉(xiāng)村青年,仍舊沒有獲得她想要的幸福,反而陷入了日復一日的相同的悲傷中。
20世紀20年代,祥子是一個扎根城市卻失敗的鄉(xiāng)下人,他不僅受自身小農思想的限制,也受到黑暗動蕩的社會以及他人為了自身利益給他帶來的傷害,揭示了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中,通過個人奮斗來達成改變命運的夢想是不可能的,但涂自強并不是祥子,他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鄉(xiāng)下人,“這世間的人也并沒有誰惡待過他”,他所受的來自外界的惡意比祥子要溫柔的多,但他還是無法扎根于城市,《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中除了涂自強,女同學、馬同學也都來自鄉(xiāng)下,但是他們選擇的是與涂自強完全不同的道路,借助他人的力量與關系來改變自身的不利處境,他們努力建立新的社會關系以改變命運,這是能夠實現他們目的的捷徑,但是涂自強卻堅定以自我奮斗,不依賴他人去實現目標,涂自強沒有將建立新的社會關系視為突破現狀的可能途徑,這是社會不平等最深層的表現[3]。但自我主體的建構總是要在自我與他人的關系中才能完成[4],涂自強切斷了一切可能改變命運的社會聯(lián)系,也就忽視了成功的很多可能性,這是進城的鄉(xiāng)村青年改變命運的最快方式,涂自強如果想要改變現狀,那么必須改變他的生存方式,他們將會變成社會中的新的“七哥”:只要能夠改變命運,不在意用什么手段與方式,無視道德倫理,精神貧瘠,在物欲中無限掙扎。方方此后書寫的《惟妙惟肖的愛情》突出反映了當今城市中的精神貧瘠現象,有學者說“這是一個鄉(xiāng)下人在面對城市時的主體性問題”[5],也是一個鄉(xiāng)下人對自我的認知問題,在越加物質化的社會中,生存本能與物欲渴望遠遠高于精神追求,通過涂自強、同學、同事、惟肖、雪青,方方對當今城里人精神貧瘠的現象抱有深深的隱憂。
選擇依靠他人來獲取更高的經濟地位是鄉(xiāng)村青年融入社會的捷徑,但依靠個人奮斗獲取成功也是有可能的。涂自強處于城市最下等階級,他是從經濟條件極為落后的山村跨越了鄉(xiāng)鎮(zhèn)、區(qū)縣等區(qū)域直接進入到了大城市中,山村與城市的經濟水平差距、現代性程度都有極大的不同,沒有任何資本積累與社會資源的鄉(xiāng)村青年想憑個人奮斗直接從貧困山區(qū)融入社會關系網絡極為復雜的城市是極為困難的,但是如果選擇從村到鎮(zhèn),從鎮(zhèn)到縣,再到城市邊緣,最終融入城市中心,人們的社會階層不會相差太大,個人奮斗是可行的。
涂自強的遭遇似乎有些過于偶然,父親的去世、母親的受傷、被拖欠工資、患上絕癥,但這可以理解為作家制造刻意的悲劇,方方希望通過這些偶然事件將涂自強的悲劇結局寫成個人命運,“但事實上,無論怎么寫,他的悲傷也不只是個人的”,范小青在《設計者》中寫到:“多多少少像我一樣的畢業(yè)者,來自鄉(xiāng)村或來自邊遠地區(qū),每天晚上做著在大城市落腳生根的夢,每天早晨醒來面對的是三高一低的現實?!编l(xiāng)村青年進城,已經是當今社會十分普遍的現象,他們往往都像涂自強一樣具有極強的成就動機,但是依靠個人奮斗卻處處碰壁,個人的努力在大城市中顯得微弱又渺小,社會階層固化使得他們改變命運變得極為艱難,鄉(xiāng)村青年進城的出路必定需要社會機制的改革沖破階層固化才能維持社會平衡,充分發(fā)揮人的主動性與創(chuàng)造性,最后借用泰戈爾的詩句給予在社會洪流中未至絕望的人們以微小的慰藉:“愿你要的明天,如約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