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變形記》的種種變形及其藝術效應

周自恒

《變形記》是卡夫卡最著名的作品，也是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經(jīng)典性作品之一。小說敘述一個人變形為甲蟲的荒誕故事，展現(xiàn)現(xiàn)代西方社會機器、物質(zhì)和金錢對正常人性的操縱與奴役，現(xiàn)代人因此喪失自我、在冰冷而殘酷的物質(zhì)利害關系中痛苦掙扎的生存狀態(tài)。作者客觀而冷漠的敘述，奇異而合理的想象，主人公格里高爾孤獨無助的意識流動，都具有震撼人心的藝術效果。而“變形”手法的運用，更是令人拍案叫絕。本文擬就“變形”及其藝術價值，談談自己的一點感受。

一.格里高爾的變形

“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毙≌f一開篇就將主人公突兀地拋入一種生存絕境之中：格里高爾已經(jīng)不是人了！不但在形體上已不再是人，而且連語言和生活習性上都不再是人了。在形體上，格里高爾長著“堅硬得像鐵甲一樣的背”，“穹頂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塊弧形的硬片”，“比起偌大的身軀來，他那許多只腿真是細得可憐，都在他眼前無可奈何地舞動著”；他吃東西時，“把頭浸到牛奶里去，幾乎把眼睛也浸沒了”，喜歡吃腐敗的事物，經(jīng)常躲在陰暗的角落里，“養(yǎng)成了在墻壁和天花板上縱橫交錯地爬來爬去的習慣”，“倒懸的滋味使他樂而忘返”；尤其是“他的腳總要在爬過的地方留下一種粘液”。格里高爾從外形到習性，完全是只甲蟲了，那么丑陋、骯臟。這是一場突如其來、荒誕離奇、莫名其妙的真實的災難！世界多么虛妄，命運多么無常，生活多么不可理解！人生的詩意棲居，生命的詩性探索，人道的理想光輝，宇宙精華的輝煌，都一去不返了?，F(xiàn)代人已經(jīng)無法支配自己的命運乃至形體，進入一種徹底的被拋棄的狀態(tài)。

面對突如其來的厄運，可悲的是格里高爾沒有像一般人有的恐懼、害怕，而是首先擔心家人沒有他的支撐今后將怎么生存。當公司秘書主任見到變形了的格里高爾倉惶逃竄時，“格里高爾明白，如果要保住他在公司里的職位，不想砸掉飯碗，那就決不能讓秘書主任抱著這樣的心情回去。……一定得留住秘書主任，安慰他，勸告他，最后還要說服他”，期望他能如實地反映自己現(xiàn)在的情形，為自己說句好話，保住自己的差事。“他能夠讓他的父母和妹妹在這樣一套挺好的房間里過著滿不錯的日子”，因而“心理感到很自豪”，“可是這一切的平靜、舒適與滿足都要恐怖地告一結(jié)束，那可怎么辦呢？”格里高爾為此十分憂慮。他更為從此以后成為家庭的累贅，甚至成為影響家庭聲譽的丑物而極為愧疚，因此“他消滅自己的決心比妹妹還強烈呢”。從“人”類異化出來的“他”，一直“懷著溫柔的愛意想著自己的一家人”。鐵甲般的甲殼里，包裹著一顆人的心！形體上從“人”類分離出來了，卻保持著樸素、美好的人的思想、人的情感！由于“變形”，蟲形之丑陋與人性之美好，肉體的污垢與心靈的純真，倒掛在天花板上的自得其樂與靈魂的孤獨凄涼形成巨大的反差，造成一種離間效應，給人以新鮮的陌生感，達到一種奇特的藝術效果。

二.環(huán)境的變形

在小說中，格里高爾生活在這樣的一個環(huán)境之中：為了替破產(chǎn)的父親還債，他別無選擇地當上了一家公司的旅行推銷員。這是一件“累人的差使”，“長年累月到處奔波，比坐辦公室辛苦多了。再加上還有經(jīng)常出門的煩惱，擔心各次火車的倒換，不定時而且低劣的飲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總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遠不會變成知己朋友”；而這家公司的老板，“他的工作方式也真奇怪，總是那樣居高臨下坐在桌子上面對職員發(fā)號施令”，態(tài)度專橫粗暴，性格冷酷多疑，職員們“只要有一點小小的差池，馬上就會招來最大的懷疑”；格里高爾為了給父母還清債務，養(yǎng)活家庭，一直謹小慎微，忠于職守，正像他父親說的“這孩子只知道操心公事，他晚上從不出去，連我瞧著都要生氣了”；盡管如此，旅行推銷員在公司里不討人喜歡，“大家以為他們賺的是大錢，過的是逍遙自在的日子”，由于“旅行推銷員幾乎長年不在辦公室，他們自然很容易成為閑話、怪罪和飛短流長的目標，可他自己卻幾乎完全不知道，所以防不勝防。直到他精疲力盡地轉(zhuǎn)完一個圈子回到家里，這才親身體驗到連原因都無法找尋的惡果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在這里，格里高爾承受著巨大的生活壓力和工作的艱辛，感受到無緣無故的災難和沒完沒了的孤獨，他成了被公司強行地驅(qū)使著機械地運轉(zhuǎn)著的掙錢的機器。這是現(xiàn)代西方工業(yè)社會普遍存在的異化（變形）現(xiàn)象的真實寫照。這種變形了的生活、職業(yè)環(huán)境的真實細致的描述，使讀者深深地感覺到格里高爾的變形和異化，并非是不可能的，而是完全可能的。這樣，人變成甲蟲的荒誕離奇的故事，竟成為真實可信的事了。

三.親情的變形

格里高爾變形前，他是家庭中經(jīng)濟上的臺柱子，整日地為一家人的生活到處奔波，為家人付出了親情，給予了關愛，家里的生活越來越好，格里高爾因此很自豪；他心里還有一個秘密的計劃，想讓妹妹明年進音樂學院學習。即使變形為甲蟲后他還惦記著全家的生計，惦著妹妹的音樂學習，他甚至有愧疚感?？墒?，當格里高爾變形為甲蟲，并以“蟲”的身份現(xiàn)身時，早已飽嘗社會冷漠的他又遭遇親情的拋棄：母親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而遭受巨大打擊，以至昏倒在地上，以后再也不敢也不愿意來看望他；父親一副惡狠狠的樣子，握緊了拳頭，仿佛要把格里高爾打回房間里去似的，“無情地把他往后趕，一面噓噓叫著，簡直像野人”，“使他一直跌進了房間中央，汩汩地流著血”；后來有一次竟然把蘋果一只接一只地朝著格里高爾扔去，有一只“正好打中了他的背并且還陷了進去”，“格里高爾所受的重創(chuàng)使他有一個月不能行動——那只蘋果還一直留在他身上，沒人敢去取下來，仿佛這是一個公開的紀念品似的”。這只蘋果在他背上發(fā)炎，終于奪去了他的生命。備受他呵護的妹妹起初曾對他表示同情和憐憫，每天給格里高爾送來一些食物，打掃他的房間，但后來也懶得照顧他，越來越討厭他了。一次，妹妹在為房客拉琴，音樂的魔力使他聽了得意忘形，他爬出房間，決心爬到妹妹跟前，好拉拉她的裙子讓她知道，她應該帶了小提琴到他的房間里去拉，因為這兒誰也不象他那樣欣賞她的演奏。哪想到他的出現(xiàn)驚擾了房客，給家庭闖下了大禍。為此，妹妹忍無可忍地高聲尖叫：“親愛的爸爸媽媽，事情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你們也許不明白，我可明白。對著這個怪物，我沒法開口叫他哥哥，所以我的意思是：我們一定要把他弄走。我們照顧過他，對他也算仁至義盡了”；“我們一定要把他弄走”，“他一定得走，這是唯一的辦法”。妹妹的話斷絕了格里高爾的一切希望和幻想，使他心中一片空虛，成了他決心離開這個世界的催命符。而最令人心酸的則是格里高爾悲慘地死去之后，不但沒有引起親人們的悲哀，他們反而好象除掉了一件沉重的包袱一樣的輕松。第二天，一家三口人特地到郊外旅游，“車廂里充滿溫暖的陽光，只有他們這幾個乘客。他們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談起了將來的前途”。

變形為甲蟲的格里高爾，雖然外形奇丑，包裹在甲殼中，逐漸有了蟲性，可還念及人世的一切，擔心工作，懼怕上司，尤其是關心和焦慮自己的家庭和親人?？墒牵挠H人們呢？幸運的是還沒有異化為甲蟲，可他們卻已失去了“正常人”應有的特性和情感，與蟲無異了。他們才是真正的變形者！他們把格里高爾視為家丑，把他看成家庭的沉重包袱和一切不幸的根源，完全視他為異類，疏遠他、冷漠他、推殘他，最后下決心弄走他。格里高爾一死，全家竟然如釋重負，額手稱快。在此，“變形”把蟲形人心的格里高爾的人性美，與人形蟲性的親人的人性丑，予以強烈的對比，揭示在現(xiàn)代西方社會里由于生活、工作的巨大壓力，親情已不再是維系親人之間關系的主要基礎，親人之間的關系實質(zhì)上就是赤裸裸的金錢關系。

四.他者的變形

這里的“他者”指臨時居住在格里高爾家中的人物。在格里高爾變成甲蟲后，因為生計問題，家里不得不將房屋出租，這樣就來了三個房客。他們“一本正經(jīng)”，“蓄著大胡子”，“什么都要井井有條，不光是他們的房間里得整齊，因為他們既然已經(jīng)是這個家庭的一員了，他們就要求整個屋子所有的一切都得如此，特別是廚房”。這就使得格里高爾的房間堆滿了在這井井有條要求下多余出來的家具，甚至連煤灰箱和垃圾箱也都放在格里高爾的房間。而這樣的安排，家里人也覺得理所當然。實際上格里高爾已經(jīng)被親人看作了垃圾、廢棄物了。而家里人“過分看重了對房客的禮貌”，對房客必恭必敬，伺候著房客們的飯食，當房客作出滿意的樣子，“焦急地在一旁看著的母親和妹妹這才舒暢地松了口氣，笑了起來”；甚至妹妹還要彈小提琴來諂媚娛樂他們。當他們發(fā)現(xiàn)格里高爾時，斬釘截鐵地往地板上啐了一口，對父親說“我當場通知退租。我住進來這些天的房錢當然一個也不給；不但如此，我還打算向您提出對您不利的控告”。由此可見，三個房客也是地地道道的變形者。三個房客是和格里高爾對立的形象。他們只關注自身，對于影響自己生存條件的一切看得非常重要，從沒想到為他人做一點什么，缺乏社會責任感，當被別人尊重時往往得意忘形，故作姿態(tài)，對于美好的事物缺乏真正欣賞的態(tài)度。這就撕破了西方社會人道主義溫情的面紗，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西方社會的麻木和冰冷，異化的普遍和嚴重。很多人即使接受過別人給予的最熱切、最感動的幫助，但在最后妨礙了他們的生活時，他們便可以毫不顧忌地去放棄甚至去詛咒。

《變形記》中一共出現(xiàn)了三個仆人，作為這個家庭變故的見證人。第一個是在格里高爾變形后的第一天就跪下哀求辭職的女仆，第二個是雖然留下卻要求在廚房里反鎖自己的十七歲的使女，第三個是一個老媽子。特別是老媽子毫不懼怕格里高爾，常常目不轉(zhuǎn)睛地盯住他，用各種各樣的東西打他。她第一個發(fā)現(xiàn)格里高爾的死亡，開始以為他故意一動不動地躺著裝模作樣，“她手里正好有一把長柄掃帚，所以就從門口用它來撥撩格里高爾。這還不起作用，她惱火了，就更使勁的捅”。她去報告格里高爾的死亡時，用的是“它”來代替格里高爾。這些仆人當東家遇到天災人禍時，不是同情憐憫，而是要么逃之夭夭，要么幸災樂禍，毫無人性。她們也是變形者。她們的形象顯示了格里高爾的弱者姿態(tài)，展現(xiàn)了弱者生活的悲哀，就連家里請來做事的老媽子都可以由著脾氣欺負他、羞辱他。格里高爾也實在是太軟弱、太沒有血性了。他已實實在在的不是“人”了，他真是一條可憐蟲??！

總之，《變形記》深刻的思想內(nèi)容得以充分展現(xiàn)，有賴于小說的“變形”故事和手法，正因為“變形”所起到的強烈的離間作用、對照對比作用、陌生化的作用，卡夫卡對現(xiàn)代西方社會的描寫，對異化人本質(zhì)的揭示，才那么深刻、尖銳、令人扼腕、震顫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