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安然
作者有話說:又到了一年一度靠空調(diào)續(xù)命的日子,上周京津冀飆到了四十?dāng)z氏度,而且相對濕度極低,出門的瞬間能聽到汗毛滋滋滋烤焦的聲音。在這樣的一天下午,我被健身教練拽去上課。一進健身房,撲面而來的空調(diào)冷氣讓我覺得很舒爽,然后教練進來了,看了我一眼,把空調(diào)關(guān)上了……關(guān)上了,關(guān)上了……(此處無限回音)……旁邊有人抗議,他淡定地說不這樣你怎么出汗呢。后來教練自己也不行了,他就把我趕出去跑步,然后自己開起了空調(diào)……但即便如此,每隔兩天,我全身就像蒸桑拿一樣出汗,我居然也一斤沒有瘦!體重和我天天在屋里癱著,喝著可樂時是一模一樣的!懷疑人生!
伊不高舉著手臂大幅度擺動著,對我綻開了一個有史以來最大的笑臉。
1.
6月1號的那天,伊不結(jié)婚了,新郎不是肖奕,是她剛認識半年的人。
我是從朋友圈里看到她發(fā)的坐在婚車里的自拍才知道這件事的,到頭來,她也沒有請我當(dāng)伴娘。
我們雖然沒有刪除屏蔽對方,卻心照不宣地不再聯(lián)絡(luò)。當(dāng)初許下的當(dāng)彼此伴娘的誓言,終于也熄滅在了時光里。
從婚禮照片上來看,男方硬件不錯,人也長得精神。伊不一點都沒有變,笑起來一側(cè)有淚窩,從前她總因此而自卑,覺得那像塊疤痕,所以拍照從來都板著臉。后來,肖弈讓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F(xiàn)在終于又有這樣一個人出現(xiàn)了。
我猶豫著,在她的朋友圈下面點了一個贊。
斷絕聯(lián)系三年多之后,我終于再度在伊不的世界留下了痕跡。
畢竟,她曾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想要給她婚禮的祝福。
2.
初遇伊不,是在我高一那年。
我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家庭條件優(yōu)越,我住在整個城市最富有的區(qū)域,那附近圍繞著各種重點實驗小學(xué)、初中、高中……我的童年到青春期都活在這人上人的一畝三分地,朋友都是周圍生活環(huán)境和成長軌跡差不多的人。
從某一天起,我在家附近常常能看到一個穿著陌生校服的、鬼鬼祟祟的女生。她總是站在墻腳,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來來回回注視著經(jīng)過的人。當(dāng)別人看向她時,她就會立刻別開臉。就算她看起來只是個人畜無害的小姑娘,卻還是漸漸開始引人關(guān)注。
正因如此,我晚上九點多下樓去小區(qū)超市買了可樂準備回家,突然和從兩個車位間躥出來的她撞了個正著,才覺得詫異非常。
“你在這里干什么?”都是同齡人,也沒什么隔閡,我下意識地拽住了她。
她拼命想要掙開我,我稍微偏了偏頭,立刻就明白她干了什么。車位里停著的那輛白色越野車的側(cè)面,有一道長長的黑色劃痕。
我不敢置信地瞪著她,從她掌心里掰出了一串鑰匙:“你干的?”
她死死咬著嘴唇。
“你是不是傻?你知道這車多貴嗎?”我往對面樓口一指,“那有攝像頭??!”
“???”她這才慌了,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行了,行了,你快走吧。明天我看看情況怎樣?!?/p>
我忽然想到我們在這里說話,如果車主能調(diào)到錄像,我也脫不了干系。我只能趕緊催促她離開,可下意識里我覺得她應(yīng)該不是嫌著沒事干,肯定是有原因的。
“你明天晚上在路口那里等我,別穿校服?!迸R走時,我問她,“你叫什么?”
“我叫伊不。不是的不?!?/p>
說完,伊不頭也不回地跑走了?;氐郊?,媽媽問我為什么這么久,我連話都不敢說就躲進了房間。那天夜里我沒有睡好,做了好幾輪噩夢,夢見一早車主找上門來要我賠錢。
不識好人心,還是個刺頭加惹禍精——我對伊不最初的印象就是這個。
結(jié)果,第二天一片安寧,傍晚媽媽還給我打了一通電話,跟我說她和爸爸要晚些回家,語氣平靜。放學(xué)之后,我就瘋狂地往回跑,心想如果伊不放了我的鴿子,她就會變成我人生黑名單的第一人。
好在,我遠遠就看到她穿了件無比肥大的加菲貓T恤蹲在電線桿下面,看到我之后緩緩站了起來。
我和伊不的世界在那一刻開始并軌。
3.
“我是想替我媽媽出氣?!?/p>
我和伊不進了一旁的漫畫店,我請她喝了一瓶可樂,天知道我為什么還要請客。她也就接了下來,一邊翻著漫畫,一邊和我說話。
伊不和養(yǎng)母住在城市的另一邊。她不太記得親生父母的事情了,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故。
但那時她太小,也沒什么印象,她和養(yǎng)母兩個人的生活一直過得很好。
伊不的養(yǎng)母原本有個幸福的家庭,只可惜婚后三年,身為海員的丈夫在國外遇難失蹤,至今杳無音信。當(dāng)時她還年輕,再嫁也是情理之中,可她頂著壓力,堅持等待著奇跡的發(fā)生。所以她收養(yǎng)伊不,給伊不改了一個“不”字,也是種決絕。
“我媽媽是給人做成衣的,手藝很好,人們都是慕名而來的。那個車主在我家定了一件旗袍,你也知道,旗袍都是很修身的,結(jié)果等待的三個月里,她胖了不少,試的時候就開始找碴。我媽媽答應(yīng)給她改,她又覺得自己穿上不好看了,明明是她自己選的布料和款式,現(xiàn)在橫挑鼻子、豎挑眼。定制衣服本來就是沒法退的,她就在店里大吵大鬧。雖然最后扣了她一個定金,可我媽媽還是賠錢,三個月的心血又怎么算。”說話時,伊不死死地握著拳頭,“她走的時候,我沖出去打了輛車一路就跟著她過來了,沒想到在樓群里跟丟了。但我相信她就住在這附近,所以我就天天等在這兒?!?/p>
我不敢置信地望著她,跨了幾個區(qū)打車跟過來,又天天來這邊盯梢,這到底是怎樣的執(zhí)著。不過,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后,我的膽戰(zhàn)心驚似乎也變?nèi)趿?,忽然有了些底氣?/p>
“你放心,好像沒什么事,”我安慰她,“也許她想不到看監(jiān)控呢,就這樣吃啞巴虧了?!?/p>
本以為伊不會高興,她卻沒有一絲興奮的神色,反倒眉目低垂,流露出了明顯的傷感與不甘,將下唇咬得發(fā)白。半晌,她才嘟囔著說出來:“當(dāng)然沒事了。因為那道劃痕本來就在,不是我弄的?!?/p>
“???!”
之后伊不才把實情告訴我,她確實是想給那人一點教訓(xùn),可事實是她圍著車子繞了四圈,還是下不了手。最后她只是把鑰匙挨在了原本就存在的那條劃痕上,當(dāng)作自己劃過了。
然后,我就出現(xiàn)了,她被嚇得不輕,尤其在聽說有監(jiān)控后,害怕被當(dāng)作替死鬼。
“所以,”我現(xiàn)在只想把之前夸伊不勇敢、決絕、睚眥必報的那些話收回來,“簡單地說,你就是有賊心沒賊膽唄?!?/p>
伊不吐了吐舌頭,終于笑了出來。我看到她臉頰一側(cè)有一塊凹陷,問:“你那是酒窩嗎?”
她立刻僵硬地捂住了臉,用微乎其微的聲音說:“是淚窩。”
她其實長得很甜美,卻不知為何對自己的容貌非常沒有自信。要是我能有她的長相,估計每天走路都帶風(fēng)。
“對了,我叫藤依?!蔽蚁蛩齼A斜可樂瓶子,“放心,我會替你報仇的。”
伊不看起來有些懷疑,卻還是和我碰了一下可樂瓶子。
3.
所謂報仇,其實有點啼笑皆非。
從那之后,我暗地里觀察著那家人,不知是不是戴了有色眼鏡,越看越覺得那人討厭。這個人真的很沒有公德,她總是把垃圾隨手丟在樓門口,明明垃圾箱就在幾步開外,出門遛狗也從來不會準備塑料袋和報紙清理狗狗的糞便,永遠把麻煩留給別人。
其實小區(qū)的物業(yè)管得很嚴,有明確的懲罰制度,只是畢竟沒那么多人巡邏。后來有一天,物業(yè)在各個樓口貼上告示,要清理樓道雜物,逾期未清理會罰款。這讓我逮到了機會,那是個周六,我看到那人捧了一堆的紙箱子和雜物下樓來,順手丟在一旁就開車走了。我立刻抱著她丟下的那堆東西上了樓,重新丟回了她家門口。
那天晚上,我在臥室里聽到爸媽閑聊,旁邊樓的誰誰家被罰了錢,跟物業(yè)吵起來了。沒人相信她的說辭,物業(yè)也不會為了這種事幫她調(diào)取監(jiān)控。
“你上下七樓,就讓她罰了幾十塊錢?!币敛缓敛豢蜌獾剞揶砦遥澳闶遣皇巧??”
“喂!我是為了你欸!”
她輕輕笑起來,她的笑容總是會克制在淚窩不會出現(xiàn)的程度,所以看起來有些勉強??伤粗遥苷嬲\地說了:“總之……謝謝你?!?/p>
我和伊不熟悉了起來,她是我第一個圈子之外的朋友。她在三流高中念書,課余時間很多,有些天真爛漫。她似乎一直在意自己是養(yǎng)女,即使她家并不算窮,她還是要求自己快快長大,不能再多花養(yǎng)母的錢。
所以,我倆碰面總是找折中的地方,或是我去找她。我父母從來只關(guān)注成績,他們認為我交往的人群的情況應(yīng)該和我自己家相近,她來了我家,肯定會被盤問學(xué)校、成績等等。可我去她的家里,她的養(yǎng)母甚至沒有問我是誰,非常熱情地招呼我,給我們切了西瓜,然后讓我們獨處。
從伊不的言語里,我覺得她的養(yǎng)母是個哀戚的人,真實見到,卻發(fā)現(xiàn)根本不是這樣,她的養(yǎng)母非常溫和,并且有生命力。
“你媽好厲害啊,”我看著店里掛著的那些成品衣服,難以想象都是從布匹開始手作的,“這些衣服從設(shè)計上都是她自己做的?”
“是?。o論什么衣服,只要她看上一眼,就知道怎么做?!?/p>
伊不給我抱來厚厚一沓的畫冊,里面有衣服式樣和各種制作要領(lǐng),對于我來說,那就是天方夜譚。她指著一件紅色刺繡的旗袍說:“我特別喜歡這件,不過,我媽說現(xiàn)在我不適合穿,等到我結(jié)婚時,她做給我?!?/p>
從她嘴里說出結(jié)婚兩個字,引起我強烈的興趣,我用肩膀碰了碰她,眉飛色舞地問:“怎么?有目標了?”
她害怕被外面的養(yǎng)母聽到,撲過來兇巴巴地捂住我的嘴,壓低聲音說:“才沒有!別亂說!”
“你這是做賊心虛??!”
我倆在不大的內(nèi)屋嬉鬧開來,伊不特別怕癢,我只要抓到她,在她腰間摸一摸,她就會尖叫求饒。
那兩年里,我和伊不這樣過了很多個假期和夏天漫長的夜晚,電風(fēng)扇的轟鳴,西瓜的甜味,被懸掛的衣服切割開來的陽光,還有等不到的流星雨,組成了我們平凡卻閃耀的青蔥歲月。
有一天,我要離開時,伊不的養(yǎng)母叫住了我,當(dāng)時伊不還在里面磨磨蹭蹭地換鞋。
“你是伊不第一個帶回家來的朋友,”伊不的養(yǎng)母拉著我的手說,“以后你要多照顧她一點?!?/p>
我指了指自己的臉,有些意外:“第一個?我?”
“伊不這孩子有點倔強,她在做事情時考慮的永遠是不給我添麻煩,我總擔(dān)心她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快樂。現(xiàn)在我就放心了?!?/p>
“嗯,我們是朋友,互相照顧是應(yīng)該的?!?/p>
我第一次說這種肉麻的話,最可怕的是,剛說完,我就發(fā)現(xiàn)伊不在一旁探頭出來,頓時有點羞赧。她想裝作沒聽到,送我去車站的路上卻難得沉默。剛到車站,我乘的車就來了,我只能小跑著從前門跳上了車,然后才隔著窗子對她揮手。
伊不高舉著手臂大幅度擺動著,對我綻開了一個有史以來最大的笑臉。
4.
只可惜好景不長,高中畢業(yè)后,我要到外地讀大學(xué)。而伊不的成績只能念三本,她不愿意讓養(yǎng)母為她花這么多錢,毅然決然地選擇去工作。
可我不太敢想象,還像個孩子的她,從十八歲起就要進入社會,這漫漫人生要怎么熬。我不是個特別堅強的人,校園生活對我來說是遮風(fēng)擋雨的港灣。
我出發(fā)去上大學(xué)的那天,伊不去機場送我了,可當(dāng)時我爸媽都在,她就一直站在遠處不敢過來。直到我看到她,主動朝她招手。她不太習(xí)慣長輩在場,顯得比平時拘謹很多,囁嚅著說了句:“一路順風(fēng)?!?/p>
我媽的臉立刻垮了下來,甚至還翻了個白眼。
伊不顯然注意到了,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肩膀不自覺地端了起來,眼神像是驚慌的小鹿。我哈哈大笑,大大方方地和她解釋:“飛機是要逆風(fēng)起落,所以不能說一路順風(fēng)的?!?/p>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開玩笑啦!怎么說都行!”我抱了抱她,在她的耳邊小聲說,“我媽就那樣,別在意?!?/p>
她看著我,扁著嘴淡淡地笑了。
“這個孩子是你高中同學(xué)嗎?我怎么沒見過?!贝蟾攀强次覀z感情太好,媽媽奇怪起來,忍不住問伊不,“你考的哪所學(xué)校啊?”
“回去吧!我也該進去了?!?/p>
我大聲打斷了媽媽的話,對伊不揮了揮手,讓她先走。
她一步步后退,我也轉(zhuǎn)頭走進了安檢口。在里面等登機的時候,我收到了伊不的信息:“在那邊別忘了我哦?!?/p>
“說什么呢!”我對著手機笑起來。
但大學(xué)生活還是很新鮮的,也有很多需要適應(yīng)的事情,我和伊不的聯(lián)系終歸還是變少了。我只知道她在家那邊找了份導(dǎo)購的工作,做得還算順利。
大一即將結(jié)束時,我原本定好暑假和大學(xué)同學(xué)一起出去旅游,連機票都買好了,卻在一個深夜突然接到伊不的電話。她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我著急地喂了兩聲,室友好像被我吵醒,發(fā)出了嘖的聲音。我只好跳下床,跑到走廊上。
“怎么了?你先別哭,慢慢說?!?/p>
“我媽……我媽……”她上氣不接下氣,“暈倒了……我現(xiàn)在在醫(yī)院……”
我心里一緊:“嚴重嗎?”
“我不知道……藤依,你能不能回來,我很害怕……”
她沒有爸爸。養(yǎng)母性格倔強,收養(yǎng)了她之后幾乎和娘家斷絕了關(guān)系。她也無法指望身邊那些沒什么深交的同事在這種時候幫忙,她只能打給我。而我當(dāng)機立斷地選擇回去。
旅游的機票退票只退回了零頭,我不在意,只是同學(xué)對我意見很大,我也懶得向他們多解釋。我在接到伊不電話后的兩天就飛了回去,我以為一切都來得及,我還在路上買了探望病人的花和果籃,可我給伊不打電話,對方的手機始終關(guān)機。
沒辦法,我只能先去伊不家找她,結(jié)果,遠遠地,我就看到了黑色的挽聯(lián)和寂靜的靈堂。我的腳步放得不能再慢,實在不愿相信這是真的,她的養(yǎng)母看上去非常年輕,我還清楚地記得她養(yǎng)母的笑容。
就在這時,我看到伊不從靈堂里走了出來,穿著守孝的行頭,對來告別的鄰居鞠躬。她的臉在烈日下仍舊慘白慘白的,看上去像一縷魂魄。不等我開口叫她,她的余光已經(jīng)掃到了我,朝我緩緩轉(zhuǎn)過頭來。
我倆靜默地對視了一會兒,說不清是誰奔向誰,最后緊緊地抱在了一起,被彼此撞得生疼。
“藤依,”她只是有哭腔,卻已經(jīng)沒有眼淚了,“我沒有媽媽了。”
我的眼淚卻掉了下來。
那天夜里,伊不起床上衛(wèi)生間,就看到養(yǎng)母躺在客廳的地上,已經(jīng)不知道多久了。將其送到醫(yī)院后,她的心跳幾乎已經(jīng)停止了,雖然中途恢復(fù)了一次,卻很快再次衰落。伊不從不知道養(yǎng)母的心臟不好,后來發(fā)現(xiàn)抽屜里有硝酸甘油時,才意識到自己居然連急救都沒有做。
因此,她始終在自責(zé),在養(yǎng)母死后的半個月里每晚睡不著,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我騙父母說出去旅游了,其實一直住在她家陪著她,擔(dān)心她會出什么問題。
忽然,有一天她好似想通了,將自己收拾利落,坐在養(yǎng)母的遺照前說:“媽,我會完成您的心愿的?!?/p>
我也坐過去,問她:“什么心愿?”
“我媽生前一直想去她丈夫的船遇難的地方看一看?!彼咽址旁诠腔覊?,“我想把媽媽帶到那里去?!?/p>
伊不想得太簡單,當(dāng)時船是在近危地馬拉附近的太平洋沉沒的,可西半球那幾個國家的簽證非常難辦。憑她的英語水平和家境,面簽幾乎是不可能過關(guān)的。我和她講了這些實際問題之后,她眼睛里剛剛亮起的光又熄滅了。我忽然改了主意,或許帶她出去走走也不錯,至少可以紓解心情。
“不過……我們可以去近一點的地方啊,新加坡、越南什么的,”我抓著她的肩膀,認真地說,“海是通著的,洋流終有一天會讓他們找到彼此?!?/p>
“真的?”伊不喃喃地問。
“當(dāng)然!”我卻激動起來,“我們明天開始計劃!”
一個多月后,我和伊不踏上了飛往新加坡的班機,她手里的骨灰盒經(jīng)過了機場的檢查,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之后全程小心翼翼地塞在書包里。
飛機起飛的時候,她有點緊張,雙手死死地攥著書包拉鏈,我將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5.
在新加坡的五天是夢幻的,夢幻于這場父母不知情的說走就走的旅程,夢幻于一個等待一生的靈魂終于獲得自由,夢幻于我認識了肖弈。
在輪渡上,我和伊不小心翼翼地避開甲板上的人,我看著她捧出一把白色的細灰,伸手揚在風(fēng)里,一群海鳥恰巧飛過。那場景我永生不會忘記。然而,一個聲音忽然從我們背后響起,他問:“你們在干什么?”
我立刻轉(zhuǎn)身擋住伊不,給她時間收拾,發(fā)現(xiàn)面前站著的是個年輕的中國男孩,顯然也是個旅行者。
“沒、沒干什么……”
他微微歪頭,想看我背后的伊不,我也隨著他歪頭,擋住他的視線。他撲哧笑了,搖搖頭,什么都沒說。
他笑起來有非常深的酒窩,干凈俊秀。原先我以為自己是見過帥哥的,學(xué)校里也不乏有品貌不錯的男生,但見到他后,我完全想不起那些人的臉了。
那天在輪渡上吃飯,我見肖弈一個人,就拽著伊不去和他坐了一桌。
肖弈沒表現(xiàn)出任何驚訝,自來熟地和我們攀談起來。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的大學(xué)和我在同一個城市,坐車也就半小時路程,在那一刻,我被“緣分”兩個字徹底俘獲了。
之后的時間,我和伊不跟著肖弈玩。他是第二次來這里,講解像導(dǎo)游一樣專業(yè)。一開始伊不興致缺缺,她總覺得自己這個時候開心是種罪過,可慢慢地,我能看出來,她的注意力還是被他吸引了。她會在他說話時抬起頭來,若有似無地留意著。
在獅身魚尾噴泉前,肖弈給我們拍游客照,伊不在鏡頭里十分拘謹,板著臉半分笑容也沒有。肖弈舉著相機,始終沒有按下快門。
“她就是這樣的,對著鏡頭不會笑?!蔽以谝慌匀滩蛔〗忉?。
肖弈卻拿下了相機,忽然對伊不做了個很丑的鬼臉,我笑得前仰后合起來,卻見伊不微微錯愕之后,徐徐綻放了一個笑容。
“這就對了嘛,”肖弈很滿足于這個效果,再次舉起了相機,“那么漂亮就應(yīng)該多笑笑?!?/p>
我的笑容卻漸漸收斂了,我意識到這是伊不在養(yǎng)母過世后綻放的第一個笑容,我明明應(yīng)該高興,內(nèi)心卻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困擾。
或許是因為在那時我就發(fā)現(xiàn),相較于我的主動要求,肖弈總是主動給伊不拍照。他眼睛里滿滿的光,都灑在了伊不一個人身上。
肖弈來得比我們早,所以要先走,分別的時候,我們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約好開學(xué)后一起吃飯??粗嶂欣钭宪囎与x開,我臉上的悵然若失根本無法控制,想必伊不都看到了,只是當(dāng)時我并沒有察覺。
那天夜里,我和伊不躺在酒店的床上,自由地暢想未來。我對她說,我要考研,爭取留校。而她想了好久,什么都沒說出來。
直到我追問,她才緩緩地說:“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樣子。也許,有朝一日能把媽媽的店重新開起來,不過,還是要先自食其力吧?!?/p>
話題有點沉重,我為了緩解氣氛,硬生生轉(zhuǎn)了彎:“那你想沒想過以后的結(jié)婚對象是什么樣子?”
她沒有戀愛過,提起這個來還是有點害羞,眨巴著眼睛問我:“你想過?”
我嘿嘿笑著,沒有說話。
“無論是誰,以后我們互相給對方當(dāng)伴娘吧。”伊不說。
“好??!這么說好了哦!”
我倆在黑暗里拉了拉鉤。
那天夜里,我夢見了肖弈,他在我面前笑容璀璨,面朝著我倒著跑,我感覺自己伸出手就能拉到他,試了試卻發(fā)現(xiàn)他永遠和我保持距離。我就這樣急醒了,睜開眼看到伊不躺在我旁邊睡得很熟,睡相非??蓯?。
我看著她的臉,前所未有地羨慕,要是我能有她一半好看就好了。
6.
雖然不放心伊不,可我還是得回去上學(xué)。我走的時候,她一再讓我放心,說她已經(jīng)好多了。
回到學(xué)校后,我立刻聯(lián)系了肖弈,他二話不說答應(yīng)我一起吃飯。我穿了一身嶄新的衣服,化了半個多小時的妝,可即便這樣,鏡子里映出來的還是張路人的臉。
人總是這個樣子,一邊想著我喜歡的人絕不會是看外表的那種,一邊又覺得他憑什么不是,然后就是無窮無盡的自卑。我是個從不懂自卑的人,可肖弈輕而易舉打開了我心里潛藏的那道自卑的閘。
自那之后,我和肖弈常常見面,我沒有瞞著伊不。有些時候,我和肖弈在一起時,她發(fā)消息來,我還會讓她和肖弈打招呼。肖弈對我很好,他是個無比紳士的人,會主動幫女生開門、拉凳子,并且能把這一切做得順理成章。我們有很多話題聊,我們的學(xué)業(yè)、家境,統(tǒng)統(tǒng)都相當(dāng)。
可是、可是……他突然問我:“你知道伊不喜歡什么禮物嗎?”
我完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臉上的震驚。
“她不是快過生日了嗎?”肖弈難為情地撓了撓頭,“我打算送她點東西?!?/p>
已經(jīng)不需要問了,是我太傻,居然以為肖弈和伊不私下沒有聯(lián)絡(luò)。我忽然發(fā)現(xiàn)也許他們的聯(lián)絡(luò)比我更勤,他們在一起比我們更親密。
“你喜歡伊不嗎?”我啞著嗓子問肖弈,盡可能維持平靜。
他立刻回答:“喜歡啊?!?/p>
“那種……喜歡嗎?”
肖弈被我逗笑了,再度點了點頭。
“為什么?”他的笑容掀翻了我的隱忍,我被自己突如其來的火氣激了一身雞皮疙瘩,我脫口而出,“她哪點和你般配,她以后的人生也就是打工或者做點小生意,你們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你們……”
是肖弈不解的表情讓我清醒了過來,我死死攥著自己的衣角,茫然地后退。我怎么可能說出這種話來,我怎么能這么說自己最好的朋友,我捂著嘴哭了出來。
當(dāng)肖弈走過來想安慰我時,我推開了他,獨自跑掉了。
我知道若非這樣的想法本身就存在于心中,我是不會張嘴就說出來的。可我為自己說出這種話而羞恥,這讓我覺得是我配不上肖弈。
伊不生日的時候,我沒有回去,原本我是有時間的,可當(dāng)時我的情緒還沒整理好,我害怕見她,所以只能說謊。但是過了一個月,我還是回去為她補過了生日。
她剪短了頭發(fā),比之前瘦了,看起來成熟了些。她興高采烈地和我說她升做店長了,工資漲了不少,也開始給別人做縫縫補補的活兒了。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滿滿的希冀,她是快樂的,她滿足于現(xiàn)在的生活。
“這次我請你哦,不許跟我爭?!币敛灰恢蹦钪バ录悠聲r我花了很多錢,找機會就要還我。
“是你過生日欸,怎么能讓你花錢?!?/p>
“什么生日不生日的,不重要?!?/p>
餐廳昏黃的燈光下,她手上的紫水晶手串卻泛著晶瑩的光,我逼著自己轉(zhuǎn)移視線,可余光卻不由自主地盯在上面。
“手鏈好看。”我喝了口湯,促狹地說。
伊不轉(zhuǎn)了下手腕,并沒有說什么,可她看著手鏈時淡淡的笑容里有其他意味,我看得出來。
湯沒有味道,余味甚至有點苦。我放下勺子,深呼吸了兩次,還是無法把嘴邊的話咽回去。我盡可能若無其事地問:“肖弈送的吧?”
她的眼睛忽然瞪大了,雙手從桌邊滑了下去。
“是我給肖弈出的主意。”我苦笑了一下,“所以,你有什么可瞞著我的呢?”
“藤依,我……”伊不來來回回地咬著嘴唇,“我知道你……”
“你知道我喜歡肖弈?!?/p>
我猛然倒向椅背,視線無處安放,只得四處亂掃,卻無論如何也不想放在她的臉上:“可他喜歡的是你。你喜歡他嗎?”
她猶豫了很久,終于點了頭。
“那……祝你們幸福唄?!蔽遗e起飲料杯,伸到桌子中央,生生擠出了笑容,可眼眶已然在發(fā)熱。
這個情景很熟悉,多年前我們也是這樣締結(jié)了友誼。
只是這一次,當(dāng)伊不滿臉遲疑地和我碰了杯,我將杯子放回桌上,站起身離開了。我高估了自己,我暫時沒辦法像從前一樣面對她。我的理智告訴我,她和肖弈在一起,沒有任何對不起我??勺屛已郾牨牭乜粗松锏谝粋€喜歡的男生和最好的朋友在面前秀恩愛,我做不到。我現(xiàn)在只要看到她的臉,就會想起肖弈。
“我想靜靜,對不起?!?/p>
我留給伊不最后的話是抱歉,但我想她明白。所以她也沒有主動和我聯(lián)絡(luò),我屏蔽了她和肖弈的朋友圈,不想看到任何關(guān)于他們的消息。我想,總有一天,我能自己緩過來,我能看開,到時候一切都能回到原點。
那之后,我專注于學(xué)習(xí),開始看考研資料,日子一天天過得極為忙亂。等到有一天夜里,我實在睡不著,忍不住從肖弈的主頁進去翻他的朋友圈,卻發(fā)現(xiàn)他在和同校女生秀恩愛。
我直挺挺地坐起,頭撞到了天花板,痛得掉了眼淚。淚眼模糊里,我給肖弈發(fā)了信息,完全忘了時間不合適。沒想到肖弈居然回復(fù)了,他坦言那個女生是他女友,他說:“伊不沒有答應(yīng)我,她很決絕?!?/p>
“可她和我說,她是喜歡你的啊……”
發(fā)出這句之后,我忽然就明白了,伊不終究因為我,放棄了肖弈。我想肖弈大概也早就看出了原因,所以他沒有勉強,他甚至沒有回復(fù)我這句話。
他們給了我最后的溫柔,讓我可以帶著自己的驕傲,放下這段最初的心動。
那天夜里,我沒有睡,反反復(fù)復(fù)開關(guān)電話簿和各種社交軟件,我想和伊不說話,可我害怕。
伊不主動申請調(diào)去其他城市新開的店,她離開了,獨自一人,沒有人送別。我不懂她心里的感受究竟是怎樣的,可她畢竟也和自己喜歡的人分開了,不可能不傷心的。所以這么久了,她也沒有主動聯(lián)系我。
有些時候就是這樣,距離一旦拉開,在那個當(dāng)下可能誰都沒有勇氣邁出那一步了。我和伊不就這樣,變成了在時光中自然而然淡漠的一對舊友。
在這期間,我考上了研究生,如愿留校,她在那個城市扎了根,似乎也過得風(fēng)生水起。我們的生活,仍舊天差地別。有些時候,我會想,也許這樣的結(jié)局從一開始就是注定的,我們并不是同路人,只能在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里誤打誤撞地相依為命。
可有時候,我又覺得我很想念她。
7.
在我給伊不的朋友圈點贊后不久,我收到了她發(fā)來的消息。
看著她的頭像再一次躍于頂部,我卻緊張到呼吸不暢??晌腋緵]有緩沖的時間,她說的話就攤在那里。
“你下個月五號有空嗎?”
三年多以后,伊不主動和我說話,竟像時間從未走過。
“有。”
“我回去老家辦第二場婚禮,你能來給我做伴娘嗎?”
舊時光翻涌而來,頃刻間將我淹沒,那些我以為已經(jīng)被時間稀釋的片段,全部鮮活了起來。我在敲下“當(dāng)然”的時候,眼淚已經(jīng)滴到了手機屏幕上。
我站在凳子上,打開衣柜最上面的夾層,里面放著一個禮盒,打開來是件紅色刺繡的旗袍。兩年前,我偶然間又看到了當(dāng)年伊不給我看的那件旗袍,恍惚間買下了一件。
我還以為它永遠只能壓箱底,卻沒想到冥冥中將遺失的拼圖補全了。
或許所有的感情都要看“緣分”,緣聚緣散由不得控制,可勇敢與決絕的人總能獲得更多機會。伊不從來都是這樣的人,而我,能做的只是跟隨自己的心。
現(xiàn)在我想和伊不回到從前,做彼此最好的朋友。
編輯/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