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峰
聯(lián)想真是奇怪的東西。
周末,響著大雨,我正坐在廚房門口懶心懶意地削土豆,忽然看見一支赭紅色的蚯蚓,載蠕載裊地爬上了象征門檻而只是虛飾的黑色瓷磚。我天生惡心蠕動的活物,一腳就把它的努力踢回了幾十年前。
那應該是一九七五年,春天在連續(xù)一周的暴晴之后來得有些兇猛,野草莓、野杏、桑葚,大批野果都因注射了荷爾蒙激素早熟了。滿山的松樹,樹梢勃起的松花,棗紅色的、褐黃色的、鵝黃色的,毛乎乎,粉茸茸,像現(xiàn)在的棒形蛋糕,又像古代歐洲宮廷里的豪華燭架,九十九萬枝蠟燭明晃晃地照耀著叫花崗。
當時沒有實行計劃生育,一個生產(chǎn)隊的同齡娃兒就有幾十個。不到四點鐘就放學了,小卵包坨們一路迤迤邐邐、進進退退地往家走,布袋書包空蕩蕩的,比八十三歲婆婆的乳房還干癟,里面就是一本語文,一本數(shù)學,一支鉛筆,一把鉛筆刀什么的。幾乎每人手里都揮著一根黃荊條棍子或枯竹棍,抽打豌豆莢、油菜棵、椿樹葉,也抽打偶爾從水田里騰跳起來的青蛙。一只大肚皮青蛙被大屁股抽死了,四腳朝天挺在一蔸碧綠的車前草上,初夏的陽光在它慘白的腹部痙攣。大屁股極有成就感地尖叫起來,在遍布牛屎的機耕道上扎了一個筋斗。袁四堂和黃牯是我們隊里的齊天大圣,卻沒有大屁股那樣擊斃青蛙的戰(zhàn)績。一頭剛剛卸軛的母牛低頭搖尾在前面吃草,袁四堂瞄準牛尾巴向左晃悠的間隙,一棍子戳進了它的窟窿。母牛猝不及防,失蹄踩進秧田,還往前躥了幾步。袁四堂用號叫慶祝勝利,小卵包坨們也無不歡欣鼓舞。
湘北一九七五年春夏之際暴發(fā)的蟲災絕對是一個兇兆,第二年,唐山就發(fā)生了強烈地震,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也逝世了。這是我只能隱約預感但絕對無法具體測知的巨大事件。因為一個山野小孩子當時的地理知識視野里根本就沒有唐山。
我把我惴惴不安的預感對班主任及我媽說過,班主任馬前卒老師是我少年時的偶像,他梳的披發(fā)有點像唐國強,也就是有點像畫像上的毛嗲嗲。中午,他躲在房里吹笛子,那金光閃閃而又曲曲彎彎的笛聲,現(xiàn)在看來都是專業(yè)級別的。他還給我們說,收音機報時嘟嘟嘟嘟嘟嘟響六下,嘟一下代表十分鐘。
馬老師沉吟了幾秒鐘,然后笑著用中指指著我的鼻子,你想說什么?什么兇兆?小藠果坨,你是預言家,哈哈!
我當時不懂預言家是什么角色,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只是心里對未來的某種本能直覺像一把稻草在胸膛里堵得慌。我不屑于把我的想法講給袁四堂黃牯八毛他們聽,他們是什么智商?我三遍就能把《為人民服務》背得滾瓜爛熟,還在學校的新兒歌批舊兒歌活動中創(chuàng)作了一首兒歌,差點上了《人民日報》,校長獎勵了我一瓶金鳳牌藍墨水。他們算什么?袁四堂留了兩次級,連毛主席萬歲共產(chǎn)黨萬歲這幾個字也寫不對。黃牯八毛寫作業(yè)老是重做,一個本子做一次作業(yè)就被老師撕完了。至于大屁股,每天都會因為吐女同學的涎水偷農(nóng)民的黃瓜朝學校廁所丟磚頭濺起滔天糞尿被老師揍得嗷嗷怪叫,那哭叫聲夸張得連屋頂上的瓦片也瑟瑟發(fā)抖。我寧可把想法爛在肚子里,也不會對他們說出來。再說,我說了他們會嘲笑我滿腦子二百五。他們還喜歡告刁狀。
鋪天蓋地的松毛蟲圍困了叫花崗青春期的松樹。小卵包坨們行進到山上,狂歡的節(jié)目已經(jīng)轉(zhuǎn)到踩踏松毛蟲了。赤腳踏上那些翠綠的、在地上無恥蠕動的毛蟲,不需要使勁碾壓,肉滾滾肥嘟嘟一寸多長的家伙就成了一攤青色的泥巴,這比在生產(chǎn)隊晚上開地主陳麻子的批斗會,往他腦殼上撒灰后頸窩撒尿還過癮。
我踩死三十七條了。八毛說。
還只三十七條?我沒數(shù),恐怕有一百條了。袁四堂號召大家用勁踩,把叫花崗路上所有的松毛蟲殺得卵條精光才能回去。
噗,噗,噗。叭,叭,叭。噗叭叭!
單響。還有雙響,多響。
路上尸橫遍野,白生生的土路上綴滿了綠疤,焦渴的道路由于吃進水分蒸騰起不易察覺的白煙。如果松毛蟲有血,早已是血流成河了。我的心情是復雜的,既對這些危害集體森林的壞東西充滿了仇恨,又對它們齷齪的體態(tài)毛骨悚然。我的腳板皮肯定比他們的要薄些,神經(jīng)也就敏感些。松毛蟲鼓凸的眼睛、毛刺刺的千足,還有骯臟的汁液,經(jīng)肌膚很快傳導到全身,我一陣腸胃痙攣直欲嘔吐。我一共就踩死了三只松毛蟲。這種書生的斯文舉動如果被他們聚焦了,肯定會迅速把矛頭對準我。六個女同學中,只有鐵錘是剽悍的,她十二歲就有三十四碼的腳板,繼承了她娘的遺傳基因,嘴巴幾得罵人,連大屁股四堂他們都畏懼三分。她很鄙視秀珍和蘭桂她們,一只松毛蟲都不敢踩,鬼老子都不怕,有么子怕的?特別是秀蘭,全班女同學就她一個人異相,穿一雙黑色的籃籃鞋,走路眼睛盯著地面的,看見一泡牛屎也駭?shù)妙澏丁S幸淮伟l(fā)現(xiàn)一叢滿天星上面趴著一只拳頭大的癩蛤蟆,駭?shù)眉饨?,就往蘭桂身上撲。大屁股聽說了,英雄救美幾步趕上來,搬起有石磨大的一塊干牛屎,把癩蛤蟆砸死了,獻媚地說,你跟著我走,別說癩蛤蟆,就是狗也不敢欺負你!鐵錘說我松毛蟲都怕做死力踩得,怎么不和秀蘭一樣穿雙籃籃鞋。她笑我像女的,我看出只是善意的奚落,不存惡意。男的就不同了,他們會拿我的怯懦一輩子當笑柄。幸好他們都淹沒在比賽殺伐的狂歡中去了,唯恐祭品被別人多吃多占,也就無暇顧及我的畏葸不前的行動了。
大屁股撅著肥臀,兩腳踩得像軋路機。他忽然收住動作,等后面的女同學都走近了,大家伙密集地在一起嘰嘰喳喳。
他彎腰用手撿了七只大毛蟲,堆壘在一起,突然用右腳狠勁一跺,乖乖!青綠的毛蟲汁液就像集束手榴彈在他腳下爆炸,彈片向四面八方狂飆。袁四堂張著的大嘴里射的有,八毛的額頭染上了迷彩,黃牯的褲襠上射了一坨,雪佬的左耳朵垂上沾著一只毛蟲的腸子,蘭桂的白短袖上五六點屎,秀蘭的頭發(fā)上一溜翠鳥上青天,連銅鑼大的夕陽也不幸掛花。我還好,發(fā)覺大屁股撿七只毛蟲時,就知道他下一步的詭計,就遠遠地躲在一棵松樹后邊,沒有中槍。
大屁股一下子成了眾矢之的。大家在抺了抺臟兮兮黏稠稠的汁液之后,把大屁股當作了一九七五年最大最惡毒最同仇敵愾的毛蟲,撕的撕頭發(fā),打的打冷拳,吐的吐唾沫。
袁四堂和黃牯異口同聲,狗日的!也太黑心了吧。眾怒難犯,七手八腳把大屁股的橡筋褲剮了,露出媲美落日的大屁股,他的兩腿用力夾著,避免暴露要害部位。女生則把臉側(cè)轉(zhuǎn),只用余光打探劇情。大屁股討?zhàn)?,說他要表演一個精彩的節(jié)目將功贖罪。
多少年后,白屁股,落日,滿地蠕爬的松毛蟲,青春怒放的松林,這些元素總是無端地疊現(xiàn)在我的眼前??吹诫娨曅侣劺飻⒗麃唽棻ǖ漠嬅?,我就想起了大屁股惡作劇的一幕。
什么?你表演吃毛蟲?你再說一遍。
嗯,吃毛蟲!
大屁股擼好褲子,對大家宣布了一個重磅消息。他要吃松毛蟲。
詫異地靜寂了十幾秒鐘后,大家都在噪,吃呀,吃呀!快吃呀??!
狗雞巴不吃!不吃有你好看的!
大屁股拋出重磅消息后,大家都很期待。這家伙十三歲時就懂得嘩眾取寵,博人眼球,吊人胃口,難怪長大后不是庸人。
他詭譎地一笑,毛蟲可不是好吃的,吃了說不定會死。你們愿意賭一角錢,我就豁出去了!
為了看把戲,我們只好出血。袁四堂建議,凡愿意看的人,一人出一分錢。不出的站到渠溝那邊去,不準朝這邊看。二十四個人,很快就交齊了兩角三分錢,都是一分的硬幣。我也出了,我要親眼看看討厭的大屁股是怎么吃毛蟲的。他說會死,是要挾別人的,我預感到毛蟲對大屁股這種人來說,不僅沒有毒,不會死人,反而還是美食。時間過去了四十年,事實證明我的預言是對的,很多人以吃昆蟲蛆類為樂,蜜蜂和貓的糞便都是好東西,不是有一種聞名全世界的咖啡叫作貓屎咖啡嗎?
唯有秀蘭沒有出錢。她說她沒有帶錢。她穿著籃籃鞋向夕陽中的渠溝走去,一點沒有十多歲小孩子對頑皮的湊趣。鐵錘說,我借給你。大屁股見秀蘭不看他的表演,心里有點失落。他嘶啞地叫喊,秀蘭,快來看,機會難得,你免費!
一條順勢爬到絕活表演者腳背的松毛蟲被捉了起來,它肯定是雌性的,體態(tài)窈窕,身姿婀娜。大屁股捏住它的肢體下端,它環(huán)視四周,用鼠灰色的頭向觀眾敬了一個禮,然后毅然撲進了鋪有紅地毯的少年口腔。舌頭輕輕一卷,像包餃子一樣,肉蟲就成了葷餡兒。晶黃的牙齒咔吱咔吱咀嚼起來。大家只看見他的嘴巴帶著很愜意的表情順時針蠕動。有頃,嘴巴張開,毛蟲已成一團墨綠的珍饈。咀嚼者的舌頭和上下顎都染成了墨綠色。少年若有若無的喉結(jié)動了幾下,嚼碎的毛蟲就咽進了肚子。再咽兩口唾沫后,表演者把嘴巴張得有燒餅大,讓大家見證。
連心理強大的袁四堂和黃牯都驚呆了,對大屁股佩服得五體投地,何況幾個小丫頭片子。袁四堂幾個人豎起了大拇指,小丫頭們蹲在地上,吐成一片。
大屁股很容易就得到了十枚鎳幣,當時的價值可以換兩個發(fā)餅??裳莩鼋M織者得利更多,一角三分錢進了袁四堂的囊袋。由于焦點轉(zhuǎn)移,當時大家忽略了他的貪腐行為。
我們在叫花崗踩死了一萬條褐螞蟲(松毛蟲)!
不知道一萬的概念到底是多少,就是好多好多?;氐郊遥⒆觽兌枷虼笕朔鹉_板,和沾滿了敵人鮮血的屠刀一樣,刑具都是綠里吧唧的。
大屁股好狠,生吃了一個大毛蟲!
女孩子回家后,對大屁股的評價就變了,只說大屁股蠢得像頭豬,毛蟲都吃。
大人們根本不信黃口小兒的瞎說。那時沒有手機拍照,口說無憑。他們的臉上都浮現(xiàn)著焦慮,毛蟲成災了,滿山的松樹就要毀掉了。不僅山上,禾場上,就是床鋪上,灶臺上都是毛蟲,這如何得了哦!更大的焦慮是從曾家坪屋場德高望重的石道亨老先生那里傳來的。石嗲精通天文地理,對易經(jīng)八卦鬼谷子蠻有一套,能預測吉兇。
先發(fā)樹瘟,再發(fā)人瘟,今明兩年的年成兇得很呢!
謠傳有地震,都不敢在屋里睡了,很多人家在屋外開鋪,在牛欄里睏覺。
空氣里充斥著“六六六”粉的嗆鼻味道,有人說看見飛機在打藥。飛機飛得很低,把叫花崗的松樹掠得嚓嚓作響,新堰的水起了三尺高的浪。大屁股正背著一捆牛草走在堰堤上,鐵翅膀的大鳥就來了。大屁股對著飛行員大喊,我是大屁股,我吃過毛蟲,帶我去北京!
不久,滿山的松樹還是被毛蟲活活吃死了。
大屁股吃松毛蟲的壯舉不僅鎮(zhèn)住了一幫小卵包坨,而且把班主任馬前卒和校長給鎮(zhèn)住了。我注意到,他走路的姿勢就是從一九七五年五月二十一日的下午六點一刻后改變的。內(nèi)八字步,雙腿膝關(guān)節(jié)向外凸成一副方括號,腳的提與放一頓一頓,為日后的鶴立雞群奠定了某種基礎(chǔ)。
毛蟲都敢吃,還有什么事不敢做的?他不交作業(yè),上課缺堂蹲在廁所里抽不知從哪里弄來的紅桔牌香煙,馬前卒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可是有前車之鑒,被學生戴過高帽子的人,別看戴皮溝這小子還只有藠果大一坨,他長勢迅猛是可以預見的。
校長會發(fā)現(xiàn)新聞素材,打造新聞人物。我才讀四年級,就因為一首新兒歌寫得出色,他居然把我叫到一間雞舍樣的辦公室,耳提面命一番,要我把同學們踩殺、特別是戴皮溝同學懷著切齒仇恨生吃松毛蟲的事跡寫成一篇通訊報道。我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秀才夢想,把大屁股的奇葩丑態(tài)流傳后世,愉快地接受了光榮任務。后來,這篇文章果然登了省報,校長把剪報嵌進鏡框,逢人必夸,逢會必吹。有一天,我從校長鎖了但兩扇閃得很開的門縫里鉆了進去,搭了凳子湊上鏡框看個究竟。標題是:熱愛集體,小學生保護森林仇恨敵人,戴皮溝生吞毛蟲。通訊員的名字是校長左逢源,踩殺毛蟲的只數(shù)很具體,165208796只,正文內(nèi)容基本沒變。我他媽的都白寫了,不過吃一塹長一智,以后的幾十年,我就沒再給人寫過一篇鼓吹文字。
還得補述一下,就在大屁股吃毛蟲的當晚,我預感到第二天將有事情發(fā)生。早晨上學,我破天荒沒有打赤腳,而是穿上了橡膠套鞋。回家經(jīng)過叫花崗,大屁股袁四堂他們肯定又要帶頭滅蟲,昨天我表現(xiàn)不好,今天穿了套鞋,從手無寸鐵到有了裝甲車,就可以沖鋒陷陣了。
放學后,大屁股和黃牯守在三乙班門口,等到了地主陳麻子的幺兒子陳批私。他倆押著小豬崽一樣的陳批私一起走,只說去踩毛蟲,陳批私不想繞道,但怕打,還是跟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