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影像中，留住文化和歷史

莫蘭

“我們國家現(xiàn)在的攝影問題不是攝影師的問題，攝影師一點都不差，攝影作品也不差，是因為好的編輯和好的策展人太少了?！倍愋〔ㄕ谧龅木褪沁@樣一件事——在那些寫滿紅色歷史痕跡的中國老照片中找到脈絡(luò)。

一盞臺燈，—杯茶，一本相冊，陳小波獨自坐在微黃的燈光下，將一張張中國照片檔案館千萬余張館藏照片背后的故事娓娓道來。這是新華社的系列微紀(jì)錄片《國家相冊》第—集的開場，陳小波擔(dān)任講述人。紀(jì)錄片第一季做了一百集，工程量龐大，陳小波需要在照片的汪洋大海中梳理出它們背后的歷史與內(nèi)在脈絡(luò)，并且和團隊一起用兩年時間探索了如何用故事、人物、情感講述圖片的方法，當(dāng)然更重要的前提是不能脫離大時代和大歷史背景。“我希望在某一個空間或者某一個時間里，帶人們往歷史深處走了一點點。歷史就是根，每個人只要跟歷史有多一點勾連，你就會安靜下來。”

30多年來，于陳小波而言，與這些老照片無言相對已經(jīng)成了她的日常。

1979年，正趕上中國的高考制度院復(fù)，原本在農(nóng)村插隊的陳小波考入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成了名副其實的“新三屆”。畢業(yè)之前，她沒看過一個展覽，沒進過展館，也不認識攝影師朋友，完全沒想過自己會和攝影扯上關(guān)系。在陳小波的記憶中，當(dāng)時國內(nèi)大學(xué)基本上沒有新聞攝影這一專業(yè)的設(shè)置?？赡苷菍I(yè)人才的缺乏，讓中文系畢業(yè)的陳小波被分配到了新華社攝影部，成為一名攝影編輯。起初陳小波不免有些疑惑，畢竟自己沒摸過相機，對攝影也不了解，沒什么底氣，但是她很快就喜歡上了自己的工作，愛上了與照片打交道……

在外界看來，攝影編輯是站在攝影師身后的人，但陳小波卻讓這個職業(yè)煥發(fā)了光芒。她編輯圖片故事，將深藏在中國照片檔案館的老照片“翻”出來重新展示給大眾：她為中國重要攝影人做影像梳理、做訪談，這些攝影人遍布全國各地，她因此遠去西藏拉薩、新疆和田。在訪談錄《他們?yōu)槭裁匆獢z影》中，她走訪了46位攝影者，去過鄉(xiāng)間旅舍，也到過城市酒店，有的訪談就在飛機上、火車上完成。2006年冬天，陳小波還懷抱著熟睡的女兒去采訪了攝影家楊延康。這次訪談足足歷時20年，在她心里，自己和這些攝影者一起經(jīng)歷了國家巨變和覺醒。

報道攝影編輯、歷史圖片梳理者、訪談?wù)摺⒉哒谷?、微紀(jì)錄片講述者……陳小波在攝影編輯中廷展出了太多“斜杠”身份。30年過去，她不僅出版了《中國攝影家》《影觀達茂》等叢書，擔(dān)任新華社微電影《紅色氣質(zhì)》及微紀(jì)錄片《國家相冊》圖片主編及講述人，還作為策展人為國內(nèi)外藝術(shù)節(jié)策展百余個……“有的人做圖片編輯會做不下去，因為（報道中）會寫上新華社記者某某攝影，但永遠不會寫上新華社編輯陳小波編輯?！焙芏嗳诉^不去“無名”這個坎，但陳小波愿意。陳小波說，她的工作就是在與中國所有的攝影師打交道，“有人說我腦子里面裝了幾十萬張照片，可能都說少了，應(yīng)該是裝了三四百萬張照片?！?/p>

2009年，陳小波被授予中國攝影界個人成就最高榮譽“金像獎”。

攝影金像獎的頒獎詞寫道：“編輯，以其探觸暗夜迎接光明的耐力與寂寞，成為文化發(fā)掘、建構(gòu)與傳播中最為重要又最為默默無聞的一部分，成為人類文明史的直接參與保留者……”

40年，中國攝影師沒有缺席

2018年6月，陳小波接到任務(wù)，擔(dān)任《影像見證40年》執(zhí)行策展人?！爸袊穆?lián)、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第一次在國博做一個這么重要的展覽，而這40年滄海桑田的巨變，讓我們有太多的話可以說。”

她給展覽的定位是——不是作為—個給攝影家看的展覽，應(yīng)該是做給很多老百姓的，做給學(xué)者的展覽。她用兩條線貫穿整個展覽：一條是中國百姓40年來的命運，一條是中國攝影者40年的擔(dān)當(dāng)?！拔揖鸵屍樟_大眾看到中國攝影者40年來的擔(dān)當(dāng)，攝影到底做了些什么事情？”

這40年來，老百姓的命運就是國家的命運。這個展覽，陳小波希望觀者進入展廳從第一張看到最后一張，能感到國家不容易，老百姓不容易，并珍惜我們的現(xiàn)在得到的一切。

陳小波一直堅信中國攝影有很多人在記錄有意義的東西。但需要有一種新的識別的系統(tǒng)，讓很多人進入這個系統(tǒng)里面來。她開始了“掃蕩式”的尋找，給三百余位攝影者發(fā)的微信，少則幾條，多則幾十條。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與他們聯(lián)絡(luò)。她說，好在自己性格中最重要的特征就是“耐煩”。某日，陳小波打電話給老攝影家翁乃強：“1978年以后您還拍照嗎？”老先生回答說還拍，但拍得不多了?？墒?，“有一天我在一個攝影公號上看到了翁乃強先生1978年拍的一張照片，北京早晨一條樸素的街道上，一輛公共汽車和—群騎車的人——街道不會再來，房屋不會再來，人的服裝、表情都不會再來，但影像留了下來。”呂小中拍攝的北京老太太，排隊買兩塊錢—張京劇票的照片；張風(fēng)拍攝的賣汽水的小販，沒有冰柜，所有的汽水都在一個冰涼小溪里面泡著；王悅拍攝的一個農(nóng)民，擠進馬上要上火車的新兵隊伍里，為了給兒子懷里塞進兩個大餅……尋找照片的過程中，陳小波的喜悅、興奮，抑或遺憾不能與人言。

人們涌向展廳里，在很多照片中找到自己命運的痕跡，感同身受。有人問陳小波選擇照片的標(biāo)準(zhǔn)？得到的答案是：中國老百姓四十年獨特的生存方式、生產(chǎn)方式：中國傳統(tǒng)、中國文化延續(xù)與傳承；中國人獨有的精神狀態(tài)：畫面信息量大、有發(fā)展、變化的痕跡：符合現(xiàn)代人讀者視覺閱讀：會在時間和歷史中說話；東西方人共同感興趣的事情。陳小波說，“我會選擇那些樸素?zé)o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畫面，有細節(jié)的畫面，不選那些簡單、粗糙、大廣角、所謂視覺沖擊、不具專業(yè)水準(zhǔn)的照片。太簡單和太費解的照片也一直在舍棄。一張照片如果和大的時代沒有關(guān)聯(lián)，只有好的影像也不會選擇?！倍@種選擇照片的標(biāo)準(zhǔn)，來自于她做過的上百個影像展覽。其中最重要的啟迪，來自于十年來在國外做過的展覽。

西方的100年，中國的20年

從2007年開始，陳小波幾乎每年在國外做展覽。其中在2011年在歐羅巴利亞藝術(shù)節(jié)做的《中國，從五十年代到現(xiàn)在》、2013年在法國做的《中國的文明與道路》、2015年在美國做的《圖像證史》都成為中國問題研究的西方學(xué)者研究的對象。

學(xué)者說：在災(zāi)難不斷的的進程中，中國人是如何活下來的？以前看到的關(guān)于中國的展覽，那些充滿舞獅子、紅燈籠、無端笑容的展覽都無法回答這些疑問?？戳岁愋〔ㄗ龅倪@些展覽后他們終于明白，原來中國人有自己獨特的生存哲學(xué)：苦中作樂、天人合一、再苦，先活下來再說。西方學(xué)者說：在這些展覽中，我們終于看到中國令人敬重的文化和歷史。

這一次在國家博物館做展覽，陳小波特別想把在國外做展覽的經(jīng)驗帶回來：我們在國內(nèi)也可以做這樣的展覽。讓每一個觀者看到和以前不一樣的影像，并感受到影像的力量。

陳小波說：“我在巴黎看展覽的時候，看到從18、19世紀(jì)以來，變化很小，道路沒變、房屋沒變，幾代人住過的七八十平米的房子沒變，連桌子、器皿、裝飾物都不變。只是女性的發(fā)型和服裝有了一些變化。而在我們國家，滄海桑田，一切都在巨變?，F(xiàn)在的年輕人哪里知道：我們小時候是穿補丁衣服、常常吃不飽。西方的照片100年是老照片，而對于中國人，20年、30年前的就是老照片?！?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12/07/qkimagesbjqnbjqn201846bjqn20184604-4-l.jpg"/>

陳小波說，現(xiàn)在人們常說“視覺沖擊力”。那些用廣角、魚眼對著被攝者很近的距離拍攝出來的照片不叫視覺沖擊力。真正的視覺沖擊力是照片放了很多年，打開以后，會讓你的情感突然進發(fā)。雖然那是用很簡陋的相機拍攝出來的。陳小波說：她看幾十年前的中國照片，常常會頭皮發(fā)麻，忍不住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