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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金庸逝世的告知電話,我剛從日本抵達北京,當著眾友的面,失聲驚叫。這是大腦遇到巨大危險或刺激的應激性反應。這種應激反應之后,會產(chǎn)生一段拒絕信息的空白期。于是在鋪天蓋地的悼文中,我無動于衷。直到回到香港,坐上的士,電臺飄出陳百祥的《等》,才讓我有了些許真實的悲戚。我回來了,回到了再無金庸的香港。
回來我腦門一熱,給倪匡發(fā)了一封郵件。只字未提老友噩耗,只問及老先生身體是否安康。事畢懊惱不已,深覺唐突至極。
像是不懷好意的試探,又或是好事之徒對老先生垂垂老矣的杞人憂天。翌日倪匡先生回復:“謝謝謝謝,身體情況十分正常:越來越差,哈哈?!?/p>
四兩通達良善撥千斤粗莽陋劣,解了我的窘境。但那番對健康自嘲的幽默豁達,又讓人心生對生命枯榮不可言狀的喟嘆。
轉(zhuǎn)眼翻微博,看噩耗傳來時,倪匡反追問媒體金庸去世的消息從何而來,又覺故人西鶴去,咫尺天涯間的蒼涼。倪匡與金庸,已多年未見。
2016年底,我采訪倪匡時,就問近日和金庸的往來,他笑說已然數(shù)年未見。他與金庸之間的來往,都是金庸招來揮之,他從不主動聯(lián)絡(luò)。一來是倪匡本性落拓不羈,古靈精怪,不被任何關(guān)系綁架;二來彼此之間,或因曾是出糧關(guān)系,有一絲微妙的上下風之分。
他繼而義憤填膺港媒某些“八婆”,時時打電話叨擾,問金庸久未出山,是否奄奄一息。他惱羞成怒答:“是不是要我打電話問他太太,你老公是不是不行了?”
如同當年黃霑病榻前趕客,最后幾年斷然失聯(lián),是那代香江老才子最后的要強。倪匡曾為黃霑閉門謝客而郁郁寡歡生悶氣,到了金庸卻愴然一笑,肝膽相照是少時金戈鐵馬榮辱與共,也是老來進退有度成全體面。
倪匡近日又上微博熱門,說他不會主動參加金庸葬禮:“看查太需要,如果她不需要,我就不去了。幾萬人爭著去。我覺得人都走了,去有什么意思?”
被指摘60年好友無潸然淚下乃鐵石心腸,倪匡道:“人人都要死,死是必然的事,他九十幾歲死怎會難過?十幾歲死我才會難過。他一生光芒萬丈,有什么要難過?”
倪匡說人生最好醉生夢死,活著把酒言歡,死時夢為渡舟。查傳倜的那句“走得安詳”已遂了倪匡對老友的最好祝愿。
“此刻你瞧,那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如斯?!薄渡竦駛b侶》。死生不復相見,早就是他們的心照不宣吧。
倪匡與金庸,是彼此人生的濃墨重彩。金庸是倪匡的伯樂,倪匡是第一位金學者。兩人都祖籍浙江,飯局上常丟棄不標準的粵語,吳儂軟語暗自哈哈大笑,比賽報三國水滸里冷門人物名。金庸歐洲隱世數(shù)月,倪匡代筆《天龍八部》連載六萬多字,修訂版金庸想刪去,問及倪匡是否見怪,倪匡勃然大怒:“這么多年老友,你還來問我見怪不見怪?”倪匡去美國定居十年,金庸和蔡瀾去看望他,他穿一條紅色睡褲迎客。
兩人一起玩show hand,倪匡是老小孩,輸急了拂袖而去。金庸打電話輕聲細語安撫。再一次輸急了,說買不成相機,金庸送至府上。
倪匡說,金庸是天皇巨星,是真正的作家,也是一個成功的企業(yè)家。他和蔡瀾,都認為與金庸并列香港四大才子,愧不敢當。
蔡瀾對四大才子之稱深惡痛絕,他認為金庸是巨人,其他三人永遠不能相提并論。他在2017年接受我采訪時,依舊用“敬重”二字來形容對金庸的情誼。此番巨人隕落,他未接受任何媒體采訪,也與倪匡一般,保持了悲傷層面的緘默,社交網(wǎng)絡(luò)正常更新。只在當天微博上發(fā)了他鐘愛的荷蘭牡丹,配文“荷蘭牡丹,每年陽歷十一月盛開,最耐久耐看,誦經(jīng)獻花,回向逝去友人”。
蔡瀾是倪匡引介給金庸的,從《東方早報》副刊《龍門陣》轉(zhuǎn)移到《明報》副刊《草草不工》,從電影穩(wěn)進文壇,從雜談小品到美食鑒賞,奠定一代“食神”之稱,入席“四大才子”。
書香門第的蔡瀾,比起老頑童倪匡來,與金庸更有一份儒雅風流的契投。金庸說他于電影、詩詞、書法、金石、飲食之道,可說是一流的通達。
雖然蔡瀾不參與賭博、不喜下圍棋、與查倪二人多了一層克制的距離,但蔡瀾有他在局勢里不可或缺的優(yōu)勢。他做了40年電影,又熟諳各國風土人情,所以他常攜眾好友漫游全球。角色是導游、人肉美食測評以及驚喜迭起、面面俱到的行程安排。蔡瀾是除了金庸妻子林樂怡外,與他結(jié)伴同行旅程最長的人。
而這些旅行,都是金庸買單。
倪匡吐槽金庸:一流好友,九流老板。薪水孤寒卻懂得籠絡(luò)人心。親自下場寫信安撫,組織拖家?guī)Э诘穆眯凶鰣F建。
浙商金庸摳搜稿費,人盡皆知。與林燕妮說“給你錢你也是花掉”,與亦舒說“給你錢你也不花”成了一個經(jīng)典的哲學思辨梗。
李敖則直接拿來攻擊:坐擁萬貫家財,自稱虔誠佛教徒,卻對人對外非常吝嗇,不能斷離舍,所以他做人也好,信佛也好,都顯得虛假,骨子里就是精于算計的商人。
這話未必說得有失偏頗,否則亦舒在《明報》專欄白紙黑字討伐老板刻薄作者的文字又何以刊登?否則倪匡何以總是能預支出版稿酬?否則為何出名人工低文人雅士還趨之若鶩?
公允來說,金庸憑自己實力打下的金字招牌,頂尖流量,作家們紛至沓來,也心知肚明并非沖著高酬,各取所需而已。那點文人之間的相互吐槽,不過趣聞軼事嬌嗔打鬧罷了。
當年明報副刊,星光璀璨。有寫武俠的金庸,寫科幻的倪匡,寫美食的蔡瀾,外加那個被嫌棄刊外的寫歌詞的黃霑,就湊齊了“香港四大才子”。亦舒、林燕妮、古龍亦是副刊招牌。
金庸在薪水上雖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但愛才如命。他被倪匡忽悠,給青年漫畫家王司馬的薪水,從300港幣直升1200港幣,得知真相后笑言:買王司馬的畫,1200還是便宜了。他破格提拔王世瑜,從校對三級跳至《華人夜報》總編輯。他與古龍惺惺相惜,每到臺灣都約見吃飯喝酒,秉燭夜談,歸來隔海煲電話粥。即便如此熟絡(luò),1972年金庸封筆《鹿鼎記》之后,約稿古龍在《明報》連載武俠小說,還是鄭重其事書信邀約。
在北京時與女友聊天,她說她迷過楊過,我說我曾為喬峰落淚。不消只字片語,就能心領(lǐng)神會彼此的兩性審美。某一期《圓桌派》歸納過這般情形:金庸武俠是華人共通的語言。對于香港來說,金庸絕不僅僅浮于語言。
2009年,香港批評家、創(chuàng)作人林奕華在上海星光影藝苑發(fā)表演講。他講的主題是《解說香港流行文化的十大基因》,第一個基因就是金庸。香港詩人也斯,在所著《香港文化十論》里寫這樣評價《鹿鼎記》:這是一個反英雄的故事,是傳統(tǒng)武俠小說的現(xiàn)代化、香港化。在學者李歐梵的《尋回香港文化》一書中,金庸創(chuàng)辦的《明報》出現(xiàn)在五分之一的章節(jié)。
我看過的所有研究香港文化的書籍里,角度如何刁鉆吊詭都繞不開金庸。如果我們把一件全民產(chǎn)品,稱之為空氣產(chǎn)品,出現(xiàn)在哪里都不覺得是廣而告之。那么金庸算是香港文化的空氣人物,他是順理成章的符號。
位于沙田的香港文化博物館金庸館,具象地呈現(xiàn)了金庸對香港文化的無孔不入。
1955年——1970年,從《新晚報》的《書劍恩仇錄》到《明報晚報》的《越女劍》。金庸連載了15年的武俠小說。
——報紙
1960年,金庸創(chuàng)辦《武俠與歷史》雜志。連載《飛狐外傳》
——雜志
1970年開始,明河社陸續(xù)推出金庸武俠小說的修訂版,也就是后來三聯(lián)版的基礎(chǔ)。
——書籍
1958年,尚未連載完畢的《射雕英雄傳》就被香港峨眉影片公司拍成兩集粵語長片。
——電影
1970年開始,香港廣播道上的“五臺山”,開始爭先恐后拍攝金庸的武俠。
——電視劇
隨之而來的是武俠音樂大碟、漫畫、有聲讀物、還有游戲、手辦。
——周邊
如果一個城市有五官六神,那么香港從50年代中期至今,金庸用自下而上、全面包抄的方式,讓整個香港都浸淫在金庸的武俠宇宙中。
從玄幻武林到人間香江,金庸還曾是香港廉政公署市民咨詢委員會召集人、法律改革委員會委員、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香港中文大學、香港大學都留著名譽教授的職位。2000年,香港特區(qū)政府頒贈最高榮譽大紫荊勛章予金庸。10年后,香港藝術(shù)發(fā)展局頒發(fā)了香港藝術(shù)發(fā)展獎之“終身成就獎”,以自上而下的方式確認了金庸一生與香港黃金時代的聯(lián)結(jié)。
11月12日,金庸的喪禮在香港殯儀館晚6點舉行,金庸好友李純恩透露,金庸遺體預計將火化處理。金庸館將于同日設(shè)置吊唁處。在香港文化式微的今時今日,大約走到此處,才能回溯到雙份江湖,是金庸的江湖,也是香港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