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熟悉現(xiàn)當代美術史的人一定會對40年前在上海舉辦的那場轟動一時的《十二人畫展》記憶猶新,這樣一個由12位畫家自由組合的展覽,在當時何以會產(chǎn)生如此大的社會影響并在美術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筆?本刊編輯部專門約請當事人之一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黃阿忠教授撰文回溯往事,濃墨重彩寫下《我和〈十二人畫展〉》,讀后令人不禁感慨萬千:它乘著改革開放的春風而來,打開了一扇禁錮藝術的大門?!妒水嬚埂返囊饬x在于,它是“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以后上海第一次沖破長期禁錮藝術創(chuàng)作的政治藩籬,點燃了中國當代繪畫藝術創(chuàng)作自由的燎原大火,為中國繪畫藝術走向現(xiàn)代化、國際化邁開了第一步。
為了盡可能還原40年前的歷史,10月11日,由黃阿忠教授出面邀請當時參展至今在滬的其他5位畫家沈天萬、陳巨源、錢培琛、徐思基、王健爾聚集在上海市文史研究館藝術沙龍暢談往事,座談會由上海市文史研究館副館長、本刊主編沈飛德編審主持。他們中年齡最大的88歲,最小的66歲,撫今追昔,思緒萬千。現(xiàn)將黃阿忠教授的文章和另外5位畫家回憶往事的發(fā)言摘要一并刊登,以饗讀者。
落葉飄零 帷幕拉啟
1979年1月,天特別冷,寒風凜冽,路旁梧桐樹黃枯的葉子都已吹落得差不多了?!妒水嬚埂吩诘靥庺[市的大世界旁邊,滬光電影院隔壁的上海市黃浦區(qū)少年宮如期展出。展廳在二樓,走上并不寬闊的樓梯,一個轉(zhuǎn)身就到了。展示空間也不大,但布展卻很別致,四方的展廳用展板搭成一個“X”形狀,這種布置既增加了展線,而且又有形式感,這在以前的展覽中沒有見過。特別引人耳目一新的是,在展出時播放西方的交響樂,貝多芬的富有悲壯色彩的命運交響曲,大有為自己的命運擔憂的情感,我感到,音樂營造了此時此景的氣氛。
《十二人畫展》開幕那天,沒有領導,沒有嘉賓,也沒有舉行任何儀式。展廳里只有我們12個畫家,還有各自帶來的親朋好友,以及聞訊趕來的觀眾。因為有平時并不多見的作品,有獨特的布置,還有聞所未聞的、一般來說在那些年月不敢播放的西方音樂,使之開幕就變得特別有意義。有必要記下其他參展的11個畫家,他們是孔柏基、沈天萬、陳鈞德、陳巨源、陳巨洪、錢培琛、徐思基、郭潤林、韓柏友、羅步臻、王健爾。
嚴寒已過 冰封消融
展覽沒有現(xiàn)在那樣設計精致、印刷精良、豪華的請柬,而只是用粉紅色招貼紙,油印了展覽名稱、時間地點等所謂的請?zhí)?。就是這一薄薄的類似通知一樣的紙片召來了眾多的觀看者,當然也有許多口口相傳前來的,包括每個畫家的親朋好友,和不期而至的前往展廳參觀的人。
畫展開幕了,參觀的人絡繹不絕,這里每天都涌進很多觀眾,把展廳塞得滿滿的。大家穿梭在畫作前觀賞、品味、琢磨,顯得格外的興奮。聞訊而來的不乏名流,似乎各界人士都有,不知道是誰邀請他們的。人們的熱烈、喜悅之情加上久違的展示場面,與窗外的嚴寒,形成了一個強烈的反差。我在展覽現(xiàn)場轉(zhuǎn)悠,看著那些觀眾,不禁為這種場面深深地感動。
在過去十年的非常歲月中,藝術上推行的是千篇一律的概念和各種相同的畫法。盡管人們厭煩透了這種做法,但是還在不斷地重復“紅、光、亮”“假、大、空”的那種虛假的藝術形態(tài)來創(chuàng)作,這樣導致美術展覽中出現(xiàn)許多不可避免的相似。
現(xiàn)在《十二人畫展》沖破了樊籬,一反十年來貫用的藝術形式,大膽地走上舞臺,用他們的作品向人們喊出了心聲——藝術應該要有各自的面貌!
《十二人畫展》橫空出世,同時也預示藝術的新時代來到了。展覽獲得那么大的成功,這是我們始料不及的,也沒有想到,這個展覽將會在美術史上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和深遠的意義。
靈性回歸 丹青靜遠
展覽期間,我們輪流值班,在展廳導覽,為大家講解作品,同時也夾帶著宣傳自己的作品,和藝術思想、藝術主張等等。
參展畫家沈天萬、孔柏基在十二人中是年紀最大的,其實當年也五十歲不到,但是學生不少,大家都前來捧場,有的連續(xù)來了好幾天,這也為熱烈的場面增添了許多氣氛。孔柏基給學生講他的油畫棒,講材料、色彩、意境等,引起不少人圍觀,使得大家又了解更多的油畫棒知識;沈天萬開過畫室,性質(zhì)和現(xiàn)在的美術學習班差不多,在那里得到培訓的學生很多。學生們今天也來了,都站在沈天萬邊上,聽他講法國路子的畫。當時流行蘇聯(lián)一套繪畫方式,而沈天萬沿承的是法國路數(shù),這對于圍觀者來說,是很新鮮的;陳鈞德那年四十剛過,他不搞主題創(chuàng)作,而崇尚寫生,常常一個人扛著畫框奔走在淮海路、復興公園、外灘等地。他的油畫很有風格,色彩濃郁,線條凝重,有著很沉重的歷史滄桑感。他的《有過普希金銅像的地方》油畫,引起了人們的關注,這幅畫似乎是對那個時代的控訴,因此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
陳巨源、郭潤林兩個人畫的是水彩,其畫法亦不同于所謂傳統(tǒng)的畫法,包括蘇聯(lián)繪畫的畫法,還有被稱為海派的常見到的水彩風格。我看,他們的風格基本上是來自歐洲,或是英國,不過他們兩個人各有追求,也不盡相同;錢培琛、徐思基都是畫油畫的,他們都是教師。錢培琛教數(shù)學,畫畫對于他來說是不務正業(yè),然興趣愛好是阻擋不住的,他把所有的業(yè)余時間都用在了畫畫上。正因為“野路子”畫的東西就有特點,他的那幅《不夜城》,在展廳中不知道吸引了多少觀眾。徐思基在教育學院做教研員,自己的創(chuàng)作和教研也并不一致,他畫的蘇州河、城市、街道等,那種凝重的色彩,在當時是不合時宜的。
陳巨洪的國畫別具一格,獨樹一幟,可以說在那個時候并不多見。他取屈原《九歌》《離騷》等為題材,采用的是非主題的表現(xiàn)方法,但在筆、墨上出了新意,故而在展廳中特別耀眼;羅步臻、王健爾他們兩個人都是畫山水的,各自師從名家應野平、陸儼少。然他們卻也自創(chuàng)一套,強調(diào)的是個性、風格,就他們自身的作品,就已經(jīng)是沖破了許多禁錮,更不用說整個展覽了。
韓柏友比較特別,他出身書香門第,胖胖的,戴了一副金絲邊眼鏡,斯斯文文的。他曾在北京一所高校教過書,因為說了許多他認為“幽默”的話而被打成了右派。后來“游”到上海,和母親在一起相依生活。他的畫是林風眠一路的,有立體派的影響,這些畫在宣紙上的粉彩畫在展廳里也顯得很特別。
我在這十二人中年紀最小,且剛從戲劇學院畢業(yè),很多作品還帶有一點學生氣。不過,這幾年和他們一起畫畫、交流,多多少少受到影響,有時畫面處理色彩會比較激烈,用筆或許也是“狂野”的。因此,我的作品也和同輩的畫家不同,他們戲稱我是最早開始“現(xiàn)代”的,直到今天再來看這些作品,我覺得都還蠻有意思。
春臨大地 花開滿園
“探索、創(chuàng)新、爭鳴”,展廳里六個醒目的大字,布置的方式沿襲了大字報的貼法,此等情形在這里出現(xiàn),倒也有特別的意義。六個字是郭潤林堅持要寫的,似乎是展覽的主題、宗旨,同時預示從這個展覽開始將迎來一個新的天地。
前言是一首詩,寫得很抒情,很有張力。
嚴酷的冰封正在消融
藝術之春開始降臨大地
戰(zhàn)勝死亡的威脅
百花終于齊放
從密封固鎖中解脫出來
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
呼吸著清新的空氣
我們的藝術生命復活了
每一個藝術家有權選擇
藝術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形式
有權表現(xiàn)
自已深深眷戀的題材內(nèi)容
把靈魂融化進去
使藝術之樹常青
舊時代過去了
新時代已在召喚
我們將努力創(chuàng)作
為中國文學藝術的全面繁榮
做出我們應有的貢獻
詩是陳巨源寫的,他是我們這里的才子,發(fā)表了很多論文,這是他的吶喊,也是我們大家的心聲。
觀眾進門后,都被這六個大字和陳巨源的詩震撼了,想想也是,有多少年沒有看到過這樣真情的文字啦。他們紛紛拿出筆和紙,一邊看,一邊抄寫。大家邁開腳步,聚集在畫前悄悄地說著話,交流他們的體會,那種沖破樊籬的喜悅,匯集成一闋強有力的序曲,與之展廳中回旋的悲愴雄壯的音樂,構(gòu)建了藝術和時代的命運交響。
我在展廳中見到了著名詩人蘆芒,他也是畫家,而且是以畫牛著稱。那些年他名聲很大,當他出現(xiàn)在展廳時,大家都圍著他,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他的粉絲跟著慢慢移步,他一邊認真地看一張一張作品,一邊講解評論。當走到我的作品前面時,他反復來回看了幾次,有人跟他說,這是我的作品時,他高興地對我說:畫得好,生動、有氣韻,有靈氣,同時問,這是寫生的嗎?我回答都是寫生的。而后講了幾句使我為之一震、終生受益的話:“面對一片風情、景物,并不需要都去鋪開畫具寫生,而是做一個心里默默地一筆一畫的寫生,用心寫生,畫心中的風景”?!爱嬓闹械娘L景”這句話像是一道閃電,劃開了我的那些固有的審美,照亮了我的繪畫空間。
時代召喚 往事隨風
《十二人畫展》這樣一個自由組合的展覽,應該是在一個大氣候下做成的,它乘著改革開放的春風而來。然而,要做成這個展覽,我們也花費了很多功夫和擔當了很多風險。最先,我和徐思基、錢培琛等在我組織的全市性的《寫生畫展》的開幕式上認識,大家談起組織部分人舉辦畫展之事,后來又經(jīng)過多次碰頭商談。與之同時,沈天萬、陳巨源等人也在商量此事。經(jīng)錢培琛的引見,我們這兩撥人在山東中路沈天萬家碰頭,經(jīng)過反復商議,進行了方方面面的討論,并把人員擴大到了12個人。另外,選擇場地也在同時進行,當時比較正式的展覽場地是不讓我們進場的。因此我們?nèi)フ夜珗@、文化館、俱樂部等場所,無奈公園展覽場地太小,文化館、俱樂部的領導心有余悸,不敢輕易答應,或是場地不符合展覽基本的要求而作罷。最后還是羅步臻的單位,黃浦區(qū)少年宮同意我們在他們那里舉行展覽,還為我們在報紙上登了一個豆腐干大小的廣告,對我們非常支持。
《十二人畫展》的展出,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同時,也引起了上海市美協(xié)的注意。時任美協(xié)秘書長的蔡振華把我們召集起來開會,主要內(nèi)容是問大家,這個展覽是怎么組織起來的?誰起的頭?上報了美協(xié)沒有?
那次開會時12個人也沒到齊,我們回答:展覽是大家自由的組合,沒有領頭人,如果有問題,文責自負。我們以只要作品沒有反動的、黃色的就可以展出這句話為由,回答蔡秘書長。我記得好像當時周恩來總理在一個什么場合講過這句話,這樣,蔡振華也就沒話可說了。其實我們早就料到會有這些問題,大家互相間都有共識,故應答也比較一致。
《十二人畫展》展出時北京美協(xié)主席劉迅正好到上海,他看到展覽非常激動。也召集大家碰了頭,對我們表示出極大的支持。恰好《美術》雜志編輯栗憲庭在上海,也看了展覽,他們都說要把展覽移到北京。但是過了好些時候沒消息,原來劉迅回去后提出,希望把展覽到北京展出,可還是遇上了阻力。不過他說動了《美術》雜志,讓他們刊登《十二人畫展》作品和消息,也獲得同意。同時又把此展介紹給了湖北美協(xié)主席周韶華,周韶華也是思想比較開放的領導,他馬上著手組織《十二人畫展》到武漢的展覽事宜。要知道,那時能夠這樣做是相當不容易的,我們大家心里有數(shù)。
不久,1979年5月號《美術》雜志刊登了介紹《十二人畫展》的文章和部分作品,上海的朱樸先生撰文,文章以介紹這個展覽為主,沒有發(fā)表什么觀點。我知道,當時朱樸先生也只能這樣去寫,然而,接受寫這篇文章,也是有勇氣的?!睹佬g》雜志同時也刊登了《十二人畫展》部分作品,其中有陳鈞德的《有過普希金銅像的地方》、孔柏基的《岳飛》、韓柏友的《宇宙峰》、陳巨源的《路》、錢培琛的《不夜城》以及我的《陽光》等。
1979年3月,《十二人畫展》在武漢中山公園展出,不過,畫展的名字改成了《上海12畫家美術作品展覽》?;蛟S是出于不要太引人注目的原因,或許是某個領導的意見,反正,作品能夠展出,我們也不在意了。展覽在武漢展出時我沒去,因為名額限制,12人中只去了三個。
同年6月,《星星畫展》在北京展出。
改革開放的第一年,思想解開了束縛,行動邁開了大步。南、北的兩個展覽吹響了文化復興的號角,隨后,各種樣式的展覽如雨后春筍般地涌現(xiàn)了出來。
歲月流年 星光物語
四十年過去了。
孔柏基在《十二人畫展》后舉辦了好多展覽,作品的題材在不斷地拓展,畫畫的載體從宣紙、卡紙到布,形式也隨之產(chǎn)生很大的變化。他后來去了美國,仍創(chuàng)作不斷,在國際上有很大的影響。今年3月,他因病在美國逝世。陳鈞德一直在上海,堅守著自己的信仰,保持著自己的激情,并把他的寫意油畫不斷地推向新的高度。沈天萬已經(jīng)奔“九”了,但是創(chuàng)作熱情依然高漲,近年來辦了很多畫展,也不斷有新作問世。陳巨洪不知道去了美國還是加拿大,沒有了聯(lián)系,也不知道他的繪畫風格變成啥樣了。郭潤林也去美國了,回來過幾次,每次回來總要約大家見個面,吃一頓飯,互相交流一下。有一次回來還帶了許多在美國畫的水彩,尺幅很大,從技巧看,長進了不少。錢培琛去美國發(fā)展,畫風有很大的轉(zhuǎn)變,其間也回上海辦了一次個展,讓我去主持,我還為他在晚報上寫了一篇文章。目前他在上海,年紀也快八十了,和一批青年畫家在一起寫生,干勁十足。陳巨源在上海,經(jīng)常有文章發(fā)表,還在莫干山路搞了一個工作室,整天畫畫,寫評論,樂此不疲。徐思基去日本幾年,早回國了,后來搞環(huán)境設計,現(xiàn)在退休了,在家里面還是畫畫、寫寫?!妒水嬚埂泛螅n柏友在上海待了好多年,我和巨源常和他在一起喝喝茶、看看畫,討論討論,后來他去了美國,最后因病在美國去世。當時郭潤林打電話給我,告訴他去世的消息,我的眼淚汩汩地流了出來。羅步臻、王健爾還是繼續(xù)他們的山水創(chuàng)作,盡管他們都去過國外,但最后還是回到了國內(nèi),畢竟中國畫的根在中國,這里有滋養(yǎng)他們的土壤。我沒能去國外,只是堅守在自己畫畫的崗位上,從原先的文化館到大學,一步一步,一個腳印跟著一個腳印,孜孜不倦,沒有離開過繪畫的事業(yè)。
時間過去了四十年,改革開放像是和煦的春風,吹拂著文化、藝術,百花苑萬紫千紅;《十二人畫展》猶如雨后的陽光,讓我沐浴清透、溫暖,為我的心靈打開了一扇大門,讓我走上了一條堅實的藝術道路。
(作者為上海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