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發(fā)小之間的那根線

我們一年到頭忙忙碌碌，很少想起發(fā)小—— 特別是在與發(fā)小失去聯(lián)系很久的情況下，但靜下來仔細想想，我們和發(fā)小其實并沒有疏離，只是聯(lián)系少了而已，發(fā)小之間的那根線一直沒有斷，只是牽扯得沒那么緊而已。下邊我們看到的，是5個關(guān)于“我和發(fā)小”的故事，從中折射出來的發(fā)小情誼，可謂多姿多彩，又五味雜陳。

我最好朋友的婚禮

□沈杰群

世界仿佛總在圍繞一場婚禮旋轉(zhuǎn)。這年秋天，我終于收到發(fā)小朝文的婚禮請柬。

回憶是控制不住的東西。大紅請柬一展開，就想起朝文一家四口住過的老房子，她家屋內(nèi)陽光稀薄，昏暗臥房里擺了一張很大的木床，而我們兩個小小的人兒，趴在涼席上瘋玩一整天。夏日百無聊賴，我們扯出衣柜里所有的毛毯、絲巾，披在肩上，或罩在頭頂，假裝新娘子一樣驕傲地走來走去。

朝文長得很美，臉頰小巧而精致，裹在臟舊的毛毯里卻頗有幾分公主氣質(zhì)。我們這兩個小屁孩，會為了無聊幻想爭執(zhí)許久，比如未來婚禮喜糖應(yīng)是巧克力還是水果糖，新郎迎親的花車會不會比遙控四驅(qū)車樣子更酷。

近20年時光，輕飄飄的，忽然溜走了。美麗的她，比我先穿上婚紗。

“毛毛，希望你能來?！睒藴视∷⒌恼?zhí)０骖~外添了一行字，用的是兒時的稱呼。可我對即將到來的見面有些害怕。我在擔心，不能如其他賓客一般，神情自如地道出恭喜，或輕松笑出來。

其實很多人與發(fā)小之間的聚散，都不約而同落入一條難以抗拒的規(guī)律：情誼始于老屋，又止于老屋。起點由父母的居所和人脈決定。待到少年時，你和他可能經(jīng)歷一次搬家，生活圈子變道，從此花開兩朵，天涯路遠。

我和朝文家比鄰而居，我們倆剛出生沒多久，就被媽媽們抱著拍了合影。在15歲搬遷前，各自的家對彼此完全透明。

我、朝文和她哥玩起來真是花樣百出，用塑料瓶自制捕魚器，趴池塘邊撈小魚；只買一瓶可樂，你一口我一口眨眼底朝天。

等兩家條件漸漸寬裕，我和朝文已升入忙碌的中學，搬到城市的不同角落。幸好彼此家長交情不減，時不時聚餐、郊游。記得考上大學的那個夏天，朝文的爸爸開車帶我們到處兜風，觀賞他在鄉(xiāng)間購置的院落，他瞇眼笑得很開心，說退休后要和愛人在此養(yǎng)老，朝文與哥哥偶爾回家也有了清靜、寬敞的“度假酒店”。

可惜，這樣簡單的愿望終究未能兌現(xiàn)。

我再次見到朝文全家，是四年前在上海的醫(yī)院病房。朝文爸爸被診斷為癌癥晚期，時日無多，厄運偏偏選中這一戶人家。媽媽帶我走進病房，朝文爸爸臉色蒼白，努力擠出一絲笑意。朝文輕輕扶著爸爸的膀臂。兩年未見，朝文清瘦了一圈，氣質(zhì)沉穩(wěn)了許多。

朝文哥哥婚禮過去一個月，他爸爸就逝世了。

沒有想到，兩年后，朝文哥哥也突發(fā)重病，丟下妻子與出生半年的幼子，離開人間。原來我們現(xiàn)世活著的分分秒秒都在被植入永不停歇的悼念。

朝文放棄出國留學的計劃，回到家鄉(xiāng)小城，她不愿再離開母親。朝文開始變得沉默寡言，卻愈發(fā)堅韌起來，默默幫助母親打理著生活，包括操辦自己的婚禮。

日子依舊冷靜往前跑，那個童年最親密的伙伴，與我聯(lián)絡(luò)日漸稀少。今年春節(jié)回家鄉(xiāng)，走過童年長大的舊樓房，窗口黑黢黢的，似能吞噬回憶的光亮。我驀然想起一位作家書寫與老屋及故人的重逢：“三言兩語，就把童年時代最要好的兩個朋友都交割清了。”

寒暄只剩三言兩語，這或許就是我和朝文往后交匯的痕跡吧。但我明白，見與不見其實并不重要，真實存在過的時間永久忘不掉，也走不散。世事無常，各自安寧彌足珍貴。

“毛毛，希望你能來?！?/p>

“朝文，希望一切都好?！?/p>

這一生還能和他們見幾次

□韓浩月

記得還是三四年前，回家見到了虎子，那是從小一起掏鳥窩、游泳的玩伴。記憶里，虎子虎頭虎腦，憨厚異常。如今已是身材碩大的漢子，這中間相隔了差不多近30年。

上中學時，我考上了，虎子沒有，就意味著分離，再加上我們舉家搬遷—— 在那時候的小孩子看來，30多公里的距離，足以稱得上遙遠。

搬家時虎子專門來看我，我把父親留下的幾個精致的會計算賬本留給了他。我永遠難忘的是虎子的表情，那是屬于一個孩子的難過，想哭又羞澀得找不到理由哭。我坐在拖拉機的尾部，看著村莊變得越來越小，心里充滿了茫然。

到了縣城，我給虎子寫過信?；⒆右不匦?，只是內(nèi)容有點兒少。有了新朋友之后，虎子就慢慢在我的生活中淡去了。

除了虎子之外，少年時還有兩位重要的朋友，一位是健健，還有他美麗的姐姐。健健是我在縣城結(jié)識的第一位朋友，我們一起騎自行車在深夜把縣城逛了一遍又一遍，一起翻電影院的圍墻看連場電影。

他姐姐的房間則充滿女孩的溫馨，平時不允許別人進去，但卻對我和健健開放，她的房間里總是有最新的雜志，陽光照進來暖洋洋的，坐在凳子上翻看雜志，成為最靜謐的一段時光。

和健健在一起總是跟別人打架，一般都是他惹事，我沖上前去幫他打出第一拳。有一天晚上，健健的姐姐在街頭唱卡拉OK，被縣城里的一個小流氓摸了一下，我和健健義憤填膺，追著小流氓把他痛打了一頓。小流氓叫來了同伙，展開一場激戰(zhàn)，我的后腦勺被打開了一個口子，鮮血直流，健健身上也青一塊紫一塊，但這次“以二敵多”的戰(zhàn)爭我們并沒有輸，很長一段時間，我倆都覺得很自豪，也以為戰(zhàn)斗的情誼會天長地久。

和健健慢慢走遠也是因為我又一次離開，我離開縣城要去市里上學，只能寒暑假見到了。每到假期，我和健健形影不離，也無非是打臺球、打電子游戲、看電影、吃路邊砂鍋，愜意無比。除了他，還有小軍、峰峰、小強等等。一些男人總是離不開他長大的城市，因為那里有他熟悉的生活和知心的朋友，沒有解決不了的難題，也沒有積郁在心的情緒，因為有朋友可以分擔。

健健前不久加了我的微信，時不時地聊上一兩句，每次總是以他的“我還有事要忙”結(jié)束。青少年時期的朋友，還是見面時更有話說，現(xiàn)在的社交軟件，更適合于工作和與陌生人交流，親近的朋友，還是要見面的。

和我的這幾位朋友，這一輩子大約還能見三四十次，多一點的話，可能四五十次？誰知道吶。但這個想象并不讓人悲傷。我們行走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各自有著無法擺脫的生活圈子，能夠見到，喝上幾杯，聊那么幾個小時，已經(jīng)是人生中的好時光。所以我一直真切地覺得，和他們并不是疏離，只是聯(lián)系少而已。因為我們感情從未變質(zhì)。

最是童年留不住

□文心

每當我送女兒上學，走在那條無比熟悉的胡同里，就會產(chǎn)生錯覺，童年的小伙伴仿佛還會從哪個門洞里跑出來，依然扎著橡皮筋、拿著跳繩，約我去瘋跑。我努力辨認那些大門都是誰家，可每個門洞都不是記憶中的樣子。雖說依然有秋日艷陽高照，老樹濃蔭，但因為小學擴建，攤販扎堆，門臉疊加，早已沒有早先寧靜安適的氣氛，而是散發(fā)著典型的胡同城鄉(xiāng)接合部氣息。道路變窄了，大門變矮了，因為時代變遷，也因為我早已長大了。

我至今記得這條胡同里每一個玩伴的名字。我們都在盡頭的那所小學讀書，既是同班同學，又是發(fā)小。每天放學排路隊，都是按遠近先后跳進自己家門，趕緊寫完作業(yè)，再跑到要好的同學家，挨個兒把他們叫出來。我們跳皮筋、扔沙包、捉迷藏。有時候男孩女孩攪在一塊兒玩，但多數(shù)是各玩各的。我們的父輩往往本身就是發(fā)小和朋友。爸爸是中學教師，總?cè)フ覄⒎嫉奈迨辶奶欤菚r候五叔剛考上研究生，屬于上世紀80年代難得的人才，也是胡同里少有的戴眼鏡的人。

劉芳住我家斜對門，聰明又倔強，數(shù)學題總是比我解得快。記得有一次她來我家玩，我爸給我倆出個腦筋急轉(zhuǎn)彎，她先算出來了。我爸說：“你就沒人家聰明！”氣得我哭了一場。還有另外兩個好友，馬莉和燕子，她倆是表姐妹，分住胡同的兩端。馬莉的爺爺是舊時的知識分子，獨門獨院，家里有鋼琴。我每次去她家，總是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馬莉從小就是學霸，后來考入海淀區(qū)一所著名高中，失去聯(lián)系，但想必現(xiàn)在一定過得非常好吧！

隨著小學畢業(yè)，童年的玩伴星流云散。我上了重點中學，和我一起考入同一中學的發(fā)小，高中時沒有繼續(xù)在本校讀書，于是我一個人繼續(xù)求學之路，仿佛不知童年來處。我曾登錄當時的“人人網(wǎng)”尋找“盔甲廠二小××級畢業(yè)生”，但不得要領(lǐng)，一無所獲。

大三實習的時候，一次偶然踏進一家書店，突然發(fā)現(xiàn)那正低頭收銀算賬的女孩正是劉芳！我?guī)缀跏求@喜交加地跳了起來，她當然也非常開心，但只是安靜地微笑著。一個走入社會參加工作的女孩，比我穩(wěn)重多了。

此去經(jīng)年。冥冥之中，當女兒到了上學的年紀，我讓她進入我從前的小學，人大概總是在熟悉的地方徘徊，仿佛想有新的發(fā)現(xiàn)，但其實只是又一個輪回。沒有一種復(fù)合能真的回到從前。如今的通信方式能使人保持聯(lián)絡(luò)到老，如果你愿意，一生可以開具一串長長的通訊錄，但人無法攜帶那么多過往前行，如同童年的小衣服，不知失落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哪一天突然想起，才明白好像忘記了，卻并沒有忘。

和某先生鬧掰那一天

□徐辛酉

某先生大我一歲，他家和姥姥家是老鄰居，從前寒暑假我總要在姥姥家待一段，某先生則是假期最好的玩伴。兩個人追跑打鬧，互換玩具。某先生的母親常出差，每次都給他帶新玩具回來，讓我頗為羨慕。如果這些都玩膩了，兩個人拿著蒼蠅拍，在院里比誰打的蒼蠅多，也能折騰一下午。搬了新樓房后，某先生家在我家正下方，我們之間的友誼得以繼續(xù)。某先生手工好，我不少需要組裝的玩具都來自某先生的手藝。敲暖氣管，是我們的暗號。當當幾聲，從窗戶探出頭簡單幾句話，在他家或我家，便可消磨一個下午。

搬新家后，我轉(zhuǎn)了學，某先生的小學在隔壁一條街上，我在新學校有了一幫新同學。一天下午，我和一個同學在家門口閑鬧，某先生也放學，便一起玩。這一玩，我和某先生的交情被玩斷了。

我同學提出一起去他家打游戲機。當年還是紅白機時代，魂斗羅、赤色要塞什么的讓男孩們著魔。某先生也是愛玩的人，自然欣然前往。我心里卻一動，以我對同學的了解，他不會請不熟悉的人去家里，加之這個人又喜歡捉弄人，感到大概有事情要發(fā)生。

同學家距離我家有4站地。上車坐了兩站，同學張羅下車，我知道今天絕不是去打游戲了。三個人在最繁華的商業(yè)街下車，在小店林立，充斥著吆喝叫賣的小街里兜轉(zhuǎn)，唯不向同學家進發(fā)。要告訴某先生嗎，有人在捉弄他?，F(xiàn)在已回憶不起當時的想法，應(yīng)該當時也有一番自我折磨的心理斗爭吧。能回憶起的是，最終我也成了參與捉弄的一員。大約半小時后，某先生明白過來，憤而離去。我則去同學家看了一下午《雪山飛狐》錄像帶。我想回家碰到某先生，解釋下就過去了，多大個事呢！

之后幾天都沒碰到某先生，敲管子他也不理。大概過了一周，和幾個同學在門口玩，忽然另一撥兒孩子過來說，不許你們在這玩！透過他們，我看到某先生冷冷的眼神。晚上回家，敲門聲響，母親開門和來人寒暄，聽聲音是某先生的媽媽。母親拿著幾件玩具進來，說是某先生要媽媽來歸還的。這是之前讓他幫忙插的機器人，已經(jīng)組裝好。母親問怎么了，我說沒事。此時，我才覺得我和某先生可能不再是朋友了。

從此，我居然再也沒有碰到過某先生，卻總能聽到他的聲音，因為他一直住在我樓下。某先生脾氣不好，常和他父親爭吵，吵鬧聲成了我了解他消息的唯一途徑。許多年后，吵鬧變成了他和妻子的爭辯聲，再后來是他家孩子的啼哭聲。聽著不同的聲音，我也約略知道了他人生的變化。到我結(jié)婚搬出去，這聲音也聽不到了。

十幾二十年，我們聲音相聞，卻誰也沒有試圖去挽回曾經(jīng)的友情。是不想還是不愿，是不在乎，是忘記了，還是我們生性涼??？到如今，我還沒琢磨透。

那一拜的兄弟們

□明橋

和海水成為好朋友，是在我?guī)缀鯖]有朋友的時候。

那時，我因為與一個“克星”一樣的同學鬧對立，而這個“克星”同學又是男孩子的“頭”，我因此常常與“克星”領(lǐng)導(dǎo)的那幫男孩子“對罵”。

其實海水原先也是聚眾罵我的一員，但有一天，縣里來人勘查山里的防空地道，小孩子們一哄而上，跟進去看新鮮。亂哄哄中，我和海水竟然在地道里一起迷路了！驚嚇之際只好攜手向前，七拐八拐之后，我倆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地找到了出口。相視一笑，就此成了好朋友。

當然也有代價，同學、玩伴又漸漸和海水斷交，也開始對他孤立。難得海水不為所動，繼續(xù)和我在一起，這讓我小小年紀就深感義氣的可貴，把所有玩具和零食與海水分享，那些老郵票也送給了他。海水愛運動，身體壯，體育好，但學習成績一般，我經(jīng)常輔導(dǎo)他功課，甚至幫他寫作業(yè)，從小學一直到初中畢業(yè)。

那時候，除了白天上學、晚上回家睡覺，我倆幾乎總粘在一塊兒玩，下棋，做手工，追跑打鬧做游戲。玩著玩著，不知什么時候，我倆突然覺得多了一個人在身邊晃悠，那就是春平。

春平是剛搬來的鄰居家孩子，正“舉目無親”，三人迅速打成一片，成了好哥們兒。

春平總會有一些奇怪的想法，而且總能攛掇著我和海水去試驗。有次，春平說蚱蜢的肉能吃，且別有風味。我和海水真去抓到用火烤好。我沒能鼓起吃的勇氣，海水閉著眼咬了一口，然后猛地吐出來。我倆掉過頭來逼著春平吃。春平態(tài)度好，先求饒，然后許諾馬上回去拿了家里的燉肉來一起吃。

“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贝浩接钟辛诵碌南敕?，“咱們結(jié)拜兄弟吧！”那時候男孩子最愛看的就是《三國演義》《水滸傳》，“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這些話張口就來，瞬間就能燃起少年人的莫名情懷。

行，我去拿酒。海水起身就回家拿。我說，在我家拜吧。我想辦法把爺爺支走，三個人如愿占領(lǐng)了我家。

肉擺下，酒也倒了三杯。結(jié)拜是要喝血酒的吧？春平提醒。對，水滸里也是這么說的。但面對真的刀，我們仨都有點怯意。最后，我們還是用指甲刀解決了問題。

我們仨成了“拜把子兄弟”。再強大的喬平也沒能把我們分開。

初中畢業(yè)，海水沒再上學，到縣里的木業(yè)廠當了一名工人。每天早出晚歸，除了休息日，我和春平幾乎見不到他。當了工人，他的身體好像更結(jié)實了。春平讀了一年高中，覺得學習壓力太大，于是當兵去了內(nèi)蒙古，探親休假時才又相見。我和他有書信來往，看著他的鋼筆字由笨拙潦草變得越來越秀麗，讓我覺得部隊還真是一個培養(yǎng)人的地方。

三年后春平復(fù)原回家，被分配到藥材公司做采購員，經(jīng)常出差在外。這時候海水所在的工廠已經(jīng)倒閉，他和幾個人合伙包了一輛客車，做起運輸生意。而我考上了大學，要去北京。那天，他倆備了酒菜為我送行，喝到興頭上，突然拿出身份證討論起年齡來。當年結(jié)拜時春平一直說自己最年長，是大哥。可今天一看身份證，比“二弟”海水還小了一歲。春平紅著臉辯解說記錯了，但這事顯然深深傷到了海水，他肯定覺得多年來被“大哥”愚弄了。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我去北京后他倆幾乎不再往來。

我到大學后期也不?；丶?，畢業(yè)之后更留在北京，難得見面。三個人算是這樣散開了。一年夏天夜里兩三點，突然被電話鈴聲驚醒。一聽居然是海水。他運煤到了北京，想問我的單位是否需要買煤。我覺得他一定是喝醉了，含糊對付幾句，掛了電話，從此再無音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