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不敢頑皮,凡事就只能在心里想,是個心事重重的人。
我是個“右派分子”的兒子,有時父親在臺上挨批斗時,我不僅要坐在臺下看,而且還要跟社員群眾高喊“打倒”之類的口號。我的老家本是個很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長幼有序,尊卑分明。晚輩是不敢把長輩的名諱放在嘴里說的,可我不僅要直呼父親的名字,而且還要高喊“打倒”。我因此有些自卑,也經(jīng)常在外受欺負,我知道家里就那個情況,受了欺負回家也是不說的。除非身上有傷痕,父母看見了,他們才會拖著我上別人家去說理。我童年遭受的盡是此類屈辱,哪里還敢頑皮?
但孩子畢竟是孩子,大家在一起玩的時候,并不在乎誰的家庭出身。只是斗氣了,打架了,“黑五類崽子”就要倒霉了。他們會圍攻我,就像社員群眾大會上一樣,高喊打倒我的口號。時局松一陣緊一陣,沒規(guī)律可循,就像發(fā)羊癲瘋。時局一緊,也就是說來“運動”了,我家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晚上我們小孩總喜歡玩打仗的游戲,可常常是我們玩得正起勁時,生產(chǎn)隊里突然要開大會了。我很怕遇到隊里開會。只要聽說開會,我就惶恐不安。父親不是被斗爭,就是自己獨自守在家里抽悶煙。父親沒有資格參加群眾大會,除非需要他上臺“認罪”亮相。不論是哪種情況,我都害怕極了。很多次,母親帶著我參加群眾大會回來,推開父親房門,里面濃煙滾滾。父親抽的是自己卷的喇叭筒煙,味道很嗆人。我望了眼父親的黑臉,大氣都不敢出,摸回屋子睡覺去了。
“運動”來了,自然會影響到學(xué)校。記得很多次,我同二姐在學(xué)校受了委屈,父親就賭氣,不讓我們姐弟倆上學(xué)了,回家自己教。父親自己教畢竟不是辦法,等形勢稍好些了,我們又回學(xué)校去。
小時候,我躺在床上,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大人不明白,我小小年紀(jì),怎么會睡不著。母親帶我去看過醫(yī)生。醫(yī)生百思不得其解,還開玩笑說,你多大了?就知道想心事了?那時,我不到十三歲。醫(yī)生或許不十分了解病因,也治不徹底。我失眠的毛病,自小就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