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紫 慕
(作者系陜西省西安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
時節(jié)雖剛過驚蟄,但深藏風(fēng)中的寒涼,依然使人打了一個寒戰(zhàn)。這座由五組弧形鋼管組件構(gòu)成、長千余米的現(xiàn)代化大橋,氣勢傲岸地橫跨于灞河之上。倘若恰逢一個雨過天晴的午后,再有一架彩虹飛掛,大橋便宛如一條伏波白龍。待到夜色降臨,滿城華燈初上,大河兩岸的萬家燈火簇擁著燈火玲瓏的長安塔,一起將婆娑的光影抖落進水波蕩漾的河面。
這是廣運橋,因橋下流水廣運潭得名。
春風(fēng)浩蕩,車流不息。臨水遠望,水波淼淼處秋光閑淡,沙洲幾座,淡柳新楊,宛在水中央。我想,此時南山的殘雪正在一瓣瓣地凋落,早春的黃花早已悄然探出枝頭,溪流悄吟,一只四野顧盼的灰背鳥,“呼啦啦”一聲自山崗上一方青草深處輕身躍起,振翅臨空,飛向大河的遠方。那風(fēng)中翔舞的翅影落進無邊的浩淼之中,一下又一下地輕輕拍打著水面,將一腔從大河源頭的山水間帶來的悠悠鄉(xiāng)愁,蕩漾在綿綿無盡的水波之中,仿佛要為這條古老的河流輕聲吟唱一曲流傳太久的古歌。
廣運潭,作為中國大運河體系中的隋唐大運河上一個曾享譽四方的水陸大碼頭,在中國古運河文化史上是一個金光閃閃的存在,它前后12年曇花一現(xiàn)的短暫輝煌,為隋唐運河史,乃至中國運河史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千秋風(fēng)月,萬帆過境,時光雖已越過千年,但那沉積于大河深處的灼灼光影依舊擊打著我的心扉。
廣運潭,今朝來此,我是要打撈那一段沉積千年的輝煌碎片嗎?我究竟要從那些金光閃閃的碎片中尋找什么?是千年一嘆的感喟,歲月如風(fēng)的惆悵,抑或是要在這段時光的流水中為紛亂迷茫的世界找尋一面映照的鏡子?
那該是盛唐天寶二年(743) 暮夏的一天,歷時近兩年開掘的這座水陸大碼頭業(yè)已竣工。其時,作為這項工程執(zhí)行總監(jiān)的陜州刺史、水陸轉(zhuǎn)運使韋堅志得意滿。他要用一場盛況空前的慶典來為這項工程做一次深刻的總結(jié),畫一個圓滿的句號。
這一日,自洛陽、卞州、宋州等地調(diào)集而來的300余條船只早已悉數(shù)登場。旗幡招展,綿延數(shù)里。每條船上不僅高懸著各州郡的名字,更是滿載著各地所產(chǎn)的特產(chǎn):廣陵郡(今揚州市)的錦、鏡、銅器,丹陽郡(今南京市)的綾衫緞,晉陵郡(今常州市)的緞綾繡,會稽郡(今紹興市) 的吳綾、絳紗,南海郡(今廣州市) 的玳瑁、珍珠、象牙、沉香,豫章郡(今南昌市)的名瓷、酒器、茶釜、茶鐺、茶碗,宣城郡(今安徽宣城市)的空青石、紙筆、黃連,始安郡(今桂林市)的蚺蛇膽、翡翠,吳郡(今蘇州市)的三破糯米、文文綾……各州郡樂得借此機會爭奇斗勝,大肆鋪張,他們都想拼力在大唐盛世的繁華圖景上為自己涂抹上一筆精彩的印記。
此時的韋堅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火熱籌備的這場盛典將會以“人類第一次有文字記載的博覽盛會”這樣一個絕無僅有的姿態(tài),佇立于人類文明史和社會發(fā)展史上。
關(guān)于這場慶典,《舊唐書》中曾有一段十分精彩的描述:“自衣缺胯綠衫,錦半臂,偏袒膊,紅羅抹額。”這是對那些挺立于船上參加慶典者的描述。船夫們皆斗笠、芒鞋,清一色吳楚風(fēng)貌。鑼鼓喧天,高歌震徹寰宇。
盛典的高潮一步步展開,信步望春樓上的唐玄宗李隆基春風(fēng)滿面,自樓上一眼望去,只見水波浩淼,十里亭臺,萬頭攢動,好一派熱鬧景致。此時此刻,喧鬧、沸騰、嘈雜的水面上裊裊傳來的一陣陣歌聲讓玄宗微醺。從這歌聲里,玄宗聽到了他的臣民對盛世的夸贊,也聽到了對他這位盛世皇帝的恭維。
得寶弘農(nóng)野,弘農(nóng)得寶耶!
潭里船車鬧,揚州銅器多。
三郎當?shù)钭?,看唱得寶歌?/p>
《得寶歌》是本次慶典的主題歌,是陜縣尉崔成甫借用民間頗流行的一種說唱歌詞改寫成的。歌中的三郎即唐玄宗李隆基,他是睿宗皇帝的第三子,故稱“三郎”。
如果將歷時289年的大唐比作中國古代史上一場繁華浩蕩的交響,那么唐太宗李世民治下的23年貞觀歲月只是這場交響的序曲和彩排,它的正式開演便是唐玄宗李隆基的開元天寶時代。
許多回翻閱典籍,每每讀到關(guān)于這場盛典的記錄時,我總是努力找尋這位性情皇帝與三千寵愛集一身的楊貴妃相依相隨的一星蛛絲馬跡的記錄,我總想試圖去體味一番彼時的文人墨客,究竟懷揣一種怎樣的文化心理來描摹這場所謂的盛世大戲。還好,大唐的詩人沒有使我失望,元稹著名的長篇諷刺詩《連昌宮詞》云:“上皇正在望仙樓,太真同憑闌干立。樓上樓前盡珠翠,炫轉(zhuǎn)熒煌照天地。”在這首詩中,元稹對“安史之亂”前后的唐朝政治得失做了一番深刻地考察反省。
天寶二年(743),曾為兒妻的楊玉環(huán)幾番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早已遮遮掩掩地被收于這位君王榻上數(shù)年有余了。也就在這一年,為了心中“千古一唱”的愛情,為了飽美人口福而開啟動工的浩大工程——秦嶺荔枝古道的修筑已拉開序幕近乎兩年之久?!啊瓚浳裟虾J?,奔騰獻荔枝。百馬死山谷,到今耆舊悲?!边@是一生心寄蒼生百姓的詩人杜甫的諷刺詩《病橘》中的詩句,這首詩作于唐肅宗上元二年(761),此時“安史之亂”的烽火硝煙依舊在整個國土上蔓延。
怎堪回首,多少年來,沉迷于盛唐一片繁華圖景中的太平皇帝唐明皇日日“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逡巡大遍涼州徹,色色龜茲轟錄續(xù)”的鶯歌燕舞,奢華極盡的光陰里可曾偷閑一刻想起那些寥落古宮中被歲月吹白青絲的寂寞宮女?可曾想到貧居山中的薄田老農(nóng)“苗疏稅多不得食”?他什么都忘記了,這位年近花甲卻依舊日日只恨春宵短、從此不早朝的太平皇帝,早被大唐開元二十八年(740) 盛世繁華的暖風(fēng)熏得爛醉如泥了,那個曾與親姑姑太平公主聯(lián)手發(fā)動“唐隆政變”而榮登大寶,僅三年后又旋風(fēng)一般除掉了這個最大的政治對手的雄姿英發(fā)的少年天子,早已淹沒在歲月的風(fēng)塵中了。殘破的國運與晚境的悲涼,早早地在繁華里埋下了禍根!
風(fēng)緊了,吹皺一河水,而今灞水悠悠,依舊亙古長流,但廣運潭上曾經(jīng)的繁華日月早已逐水而去,獨立在另一場繁華里,一個人除了一聲長嘆息,還該說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