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墻頭
少時,在鄉(xiāng)下,村子里隨處可見土屋、土墻。土墻很低矮,矮得伙伴們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爬上去。我有些笨,總得踩著打墻時箍椽留下的邊棱或者順著比較寬的墻縫往上爬??斓綁︻^時,還得二毛在上面使勁又拽又拉,要不然,準(zhǔn)會出溜幾下,又滑下去了。相比之下,巧兒平時猴兒慣了,膽子大,爬墻時,身子輕得像燕子一樣。她先上去了,坐在墻頭上,看我憋足了勁,吭哧吭哧,掙得滿臉通紅,嘴里不停喊,快,快,快,腿上使點勁蹬一下嘛,哎呀,你真笨。
我最終還是爬上去了。墻上的世界,高遠(yuǎn)開闊,別有洞天。但這不是唯一的目的,于我們而言,爬墻的目的不大一樣。有時候,是為了解決嘴饞。比如隔壁的二伯家有棵杏樹,麥黃時節(jié),杏兒熟了,一只只黃橙橙的,很誘人。午飯后,看著父親與母親歇著了,想著隔壁家的二伯和二娘肯定也一樣歇著了,我和堂姐爬到墻上,專挑粗壯的枝杈和茂密的樹蔭遮住身體,偷偷摘一些,趕緊下來,躲到一邊,美美吃一頓。有時,正摘,猛然聽見二娘在她家的上房里咳嗽或者說話,嚇出一身冷汗,趕緊往下溜,溜得太急,結(jié)果褲子扯了,腳也崴了,不敢出聲,隨便找根針和線縫起來,連著幾天,在大人面前裝作若無其事,背后,一走一瘸,疼得齜牙咧嘴,活受罪。后來發(fā)現(xiàn),二娘的咳嗽或者說話聲并不是針對我們,真是虛驚一場呢。
也有正大光明爬墻的時候,大人允許,自個也樂意。這種情況多在秋天。母親和二嬸在院子的墻角種的南瓜,一只只像頑皮的孩子,長著長著就躥到墻頭了。低處的,已經(jīng)被母親和二嬸摘下來煮熟涼拌或者做成南瓜餅子吃了。高處的,她倆夠不著,眼瞅著熟好了,要是老掉了,多可惜。于是,我堂弟兩手掰著墻縫的凸凹處,幾下就躥上去,摘了南瓜,滿臉驕傲,好像他是家里的男子漢似的。中秋前后,院子里的棗兒熟了,紅紅的,瑪瑙一樣掛滿了枝頭,高處的,依然吃不著,我們姊妹幾個爬上墻頭,一字排開,拽著枝杈,心安理得地摘著吃。那一刻,吃得最是舒心。
土墻,雞和貓也喜歡爬。先是公雞,吃飽了肚子,憋足了勁,撲棱著翅膀,一下就飛上去,雄赳赳氣昂昂地在上面踱著步子,惹得墻下的貓兒,狗兒,鴨兒等眼巴巴地瞅著。偶爾也有母雞,下完蛋,多用飛跳的方式,一蹦一蹦就上去了。然后,站在墻頭,仰著脖子,嘴里“咯咯噠、咯咯噠”地叫個不停,貌似讓全村的人都知道,它下蛋了,功勞大大的。貓,似乎比雞爬墻的時候還要多,尤其是我家的貓,大白天經(jīng)常臥在墻頭,時而瞇著眼睛,時而豎立耳朵。很顯然,它站得高,看得遠(yuǎn),可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但這只是我的猜測,幾十年過去了,我始終不明白,貓爬墻頭,究竟為了什么?
我空閑的時候,喜歡坐在墻頭,看遠(yuǎn)方。比如可以看到整個村子里高矮不一的房屋。土墻,灰瓦,長滿了苔蘚和毛草,落一場雨,長得濃郁茂盛的苔蘚和毛草翠生生,濕漉漉的,像水墨一般的靜美;也看坡下一階一階的棉花梯田,晴天時,天空湛藍(lán)高遠(yuǎn),棉田翠綠遼闊。天空上游弋的云朵和裂開嘴巴微笑的棉花銜接在一起,白花花一片,分不清是云朵下凡間,還是棉花飄到天邊。當(dāng)然了,還可以看到村子以外很遠(yuǎn)的地方。比如,順著小路,向北和向西,可以通到鎮(zhèn)上和縣城,干凈的街道,好看的衣裳,好吃的美食,都在那里,很熱鬧;向南,可以通到絳帳,有蛇一樣蜿蜒爬行的綠皮火車載著不同的人走向遠(yuǎn)方;向東,是我向往了無數(shù)次的省城西安。很多次,我媽從墻下走過,遠(yuǎn)遠(yuǎn)吆喝著:“瘦猴女子,看啥呢,還不下來,小心摔著。”
我眼巴巴看著向東飄去的一朵云,說,媽,啥時候能帶我去西安城逛逛,多好!
我媽說,你好好念書,爭取考到西安城上學(xué),吃上公家飯,過上城里人的富貴日子,就可以不用背著日頭風(fēng)吹雨淋了。
我媽說得一點都沒錯,那個時候,鄉(xiāng)下孩子通向省城的路只有一個,那就是念書,擠過千軍萬馬的獨木橋。用父輩的話說,不點燈熬油,不寒暑苦讀,只能一輩子當(dāng)個泥腿子了。
我媽說這話的時候,我很茫然,茫然得坐在墻頭上,兩只腳蕩來蕩去,一顆慌亂的心也在蕩來蕩去。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我離開這里,我會遇見什么,若是我想家了,又要面對怎樣的孤獨?如我的二姑,她遠(yuǎn)在邯鄲,回趟老家,一票難求,往往是山一程水一程地趕著。二姑曾說,想家的時候,她的思念就會越過邯鄲城高高的墻頭,向西北張望。
我最終離開那片村莊,躋身到繁華喧鬧的城市深處了,偶爾,會在某個畫面上看見一堵土墻,爬滿了狗尾巴草。土墻在風(fēng)中靜默,如我內(nèi)心深處的某些思念,亦藏在心中,沉默不語。
耍水
夕陽落在村子時,那些高處的樹梢和屋頂上,一團(tuán)團(tuán)火在燃燒。
我、萍兒還有二毛幾個商量著,晚飯后想去射弓寺看一場黑白電影。很快,我們解決了肚子問題,提上凳子從各家各戶里風(fēng)一般跑出來。
剛走出村子沒幾步,平日里耳朵比較靈光的二毛說,聽見水聲了。他停下來,將頭偏向機(jī)井方向,又聽了幾下,確定是真的。于是,大聲喊著跑在最前面的萍兒,停住,停住,別走了,好像井上放水了。
哦,還真是。秀霞也說聽見了。
我只好問二毛:那,咱還去看電影不?
你傻呀,好些日子沒耍水了,當(dāng)然不去了。
好吧,耍水嘍!我滿臉興奮地附和著。
就這樣,我們又折回來。
遠(yuǎn)遠(yuǎn)看去,從機(jī)井里抽出的水,白花花,在夕陽的照射下泛著粼粼波光。那水,順著渠,像瀑布一樣,從高處跌宕而落,多像撒歡的孩子,奔向散落在窄長的土坡下一階又一階的梯田。
我們村在渭河以北,屬于干旱區(qū),村子南邊的溝底,有一條蜿蜒崎嶇的河,它的名字叫小葦河,是從絳帳那邊流過來的,一路被塵土漫過之后,等流過距離河邊最近的馬家溝時,已是渾濁不堪的黃泥水。我們村的孩子若是要去小葦河玩,必須得下三架土坡,其中一架坡又窄又陡又長,有幾處只能側(cè)身同時過兩個人,中間一段被雨水沖刷出幾個大坑,滑下去很危險。每到夏天來臨時,我娘就嚇唬我,不許去小葦河耍水,里面有水鬼,會將小孩的手和腳撕了烤著吃。我當(dāng)然不相信,依舊偶爾偷偷跑到小葦河玩,可后來發(fā)生的兩件事讓我們對小葦河望而生畏。其中一件是村子南頭的三娃和狗剩偷偷去小葦河鳧水,結(jié)果狗剩鳧著鳧著突然就不見了人,嚇得三娃一路哭著跑回來,全村人出動,找了兩天兩夜,最后在馬家溝找到了,耳朵和鼻子里塞滿了血塊,肚子鼓得像氣球。還有一件事,就是三婆家的愛玲姑姑,因為不中意家里說的婆家,據(jù)說她自己看上了村子插隊的知青,兩人好上了,知青卻回城走了,愛玲姑姑跳了小葦河淹死了,家里人覺得傷風(fēng)敗俗,尸體和兩只紅色的碎花布鞋在河邊放了好幾天才被收走。
從那以后,膽小的,基本不敢去小葦河了。想耍水,只有等村里的機(jī)井里放水了,才跟解饞一般瘋狂一回。
機(jī)井里放出來的水真清澈呢。調(diào)皮的秀霞將褲腳挽起來,跳下去,兩只手使勁拍打,甩出一層層浪花,她的頭發(fā),臉蛋,眉毛上,都是亮晶晶的水珠。相比之下,萍兒比較安靜,她坐在水渠邊,用打碗花、牛蹄花等編成花環(huán)戴在頭上,對著水,一個人美美地笑著。桃子姐雙手掬起一捧水,滋溜滋溜吸進(jìn)嘴里,一捧一捧,貌似很陶醉和享受,她的唇紅潤濕滑,幾滴小水珠似從兩瓣桃花上安靜滾落。有晚風(fēng)吹過井邊的老槐樹以及水渠邊的老柳樹,涼爽得讓人忘記了日子的貧瘠與寡淡。那水從機(jī)井里抽上來,順著水泥砌好的半坡的水渠流淌,水渠只有十幾公分寬,二毛和臭蛋幾個每人手里攥著一根柳條,“啪、啪、啪”地抽打著淺淺的水面。其實那渠水從十米高的土崖落下來之后,速度慢了很多,脫得只剩下褲頭的二毛甚至躺進(jìn)去,任水將他沖出去好長一段。
戲水帶給我們的快樂并不長久。那日放水后,鄰家四哥的女兒娟子也來玩水了,可不知怎的,鞋子被水沖走了,她在水渠小跑著,眼看馬上就要攆上鞋子了,結(jié)果不小心絆了一下,整個人跌倒在水渠里,由于水壓大,流速快,水帶著她一路狂奔,最終將她帶進(jìn)一截水泥管道中,然后,從十幾米高的崖背沖下去了。我們幾個嚇得六神無主,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還是二毛反應(yīng)快,趕緊回村里喊人??此亩K众s來,先關(guān)了水泵,接著喊來村里人,沿著水渠尋找,最終在溝底棉花田的水渠邊尋見了,娟子臉色慘白,滿身是傷,早已停止了呼吸。聞訊趕來的四嫂像瘋了似地,抱著女兒的尸體大聲哭嚎。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玩過水,可總做著關(guān)于水的夢。比如,夢里,我在水里像一條小魚,自由游弋著,向遠(yuǎn)處而去。其實,我也不大清楚遠(yuǎn)處有什么,但我總是想,一定有村子里看不到的、很美好的事物,值得我去看一看。
秀霞也是這樣想的。她的姑姑在省城教書,每一年暑假都會回來。她穿一身干凈的、一點塵土都不沾染的白襯衣,白球鞋,加上白皙的皮膚和一頭柔軟絲滑的長發(fā),扎成馬尾。她從我身邊走過時,一股好聞的香味,勾得我心頭癢癢的。最羨慕的是,她給秀霞帶來了我向往了無數(shù)次的《西游記》和特別好看又好吃的水果糖。
暑假過后,秀霞姑姑走了,走的那天,機(jī)井又放水了,她蹲下身子,雙手掬起一把清水,深深吸了幾口。而水的盡頭,有我的夢想流淌著,不知什么時候可以抵達(dá)。
(張靜,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散文》《湖南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青海湖》《延河》《延安文學(xué)》《散文百家》《草原》等刊物。有作品入選年度選本。出版散文集《散落的光陰》。)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