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木笑
從本質上講,文學體裁是沒有高低之分的,就像對真理的求索也沒有貴賤之別。而這兩個方面在兒童文學的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兒童文學不可謂不興旺,但總有部分人習慣將其看作是一種“簡單”的文學類別,而孩子們對于世界的理解,更被很多人認為是一種“蒙昧”的感知。兒童文學顯然是一種被嚴重低估的文本類型,事實上,兒童文學同樣可以承載最深刻的文學主題,甚至更宏大的文學使命。
瑞典知名小說作家克莉絲汀娜·奧森的新作《許愿地球儀》再次將我們的視線拉回到兒童文學,并用其自身的創(chuàng)作經歷印證著上述論斷??死蚪z汀娜·奧森并非一開始便關注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從某種程度上說,她最初是一名完全的成人題材文本的創(chuàng)作者。在創(chuàng)作兒童文學之前,克莉絲汀娜·奧森主要創(chuàng)作的類型是犯罪小說,其作品多次入圍瑞典犯罪小說作家學院“年度最佳犯罪小說獎”,還在 2010 年贏得南瑞典最佳犯罪小說“天鵝獎”。直到2013年,克莉絲汀娜·奧森的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大的轉向,開始創(chuàng)作兒童文學,從《玻璃娃娃之謎》開始,7本兒童小說獲7項童書大獎,在歐美出版界反響強烈。
是什么讓一個一直創(chuàng)作充滿成人感小說類型的作家轉向了兒童文學?也許《許愿地球儀》能夠給予我們進一步的答案?!对S愿地球儀》講述的故事基本上是完全的兒童文學風格,十一歲的蘿蓓塔和夏洛特是最要好的朋友,這一對小閨密從小到大在一起親密無間。但是夏洛特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在她們一起買下許愿地球儀的那個暑假,夏洛特的病情急轉直下,危在旦夕,只有盡快找到合適的心臟進行移植才能活下去。蘿蓓塔心急如焚,聽說那個許愿地球儀很神奇,只要按照傳說中的方法,搜集全儀式里指向的地球儀上五個地方的土或水,就能滿足許愿人的心愿。于是,蘿蓓塔和獨臂少年埃里克開始了搜集之旅,以色列、塔吉克斯坦、南極洲……這對于十一歲的蘿蓓塔和小伙伴來說無異于是一次艱巨的歷程,但是在孩子的心中,他們不會有成人腦海里經常浮現(xiàn)的“不可能”三個字,他們心里想著的只有讓自己的朋友夏洛特活下去……
我們注意到,克莉絲汀娜·奧森創(chuàng)作的兒童文學作品從一開始就沒有以“簡單”或“蒙昧”關照自身。《許愿地球儀》之前的六本小說都是兒童懸疑小說,是將兒童文學提升到成人的高度來審視的。而這種態(tài)度在《許愿地球儀》中就集中體現(xiàn)在故事性質和主題選擇上,《許愿地球儀》說到底講述的是一個關于死亡的終極問題,尋找地球儀指向的地區(qū)的土或水只是情節(jié)向前的需要,更多的是講述蘿蓓塔、夏洛特等孩子在面對死亡這個話題時的感受和心理變化。
按理來說,對于終極問題的拷問是哲學家和部分詩人及小說家的事情,這個話題過于深邃,當然也過于沉重,是不宜進入兒童文學的范疇的。其實,正是這樣的想法讓很多人對兒童文學產生了誤區(qū),進而在蝴蝶效應之下影響了兒童文學的走向,甚至是兒童教育的深化。死亡這種終極問題,不是我們躲躲閃閃,孩子們就不會去思考和質疑的,關鍵是我們如何以適合孩子們的方式,循循善誘地引導他們進行思索。在《許愿地球儀》中,我們看到孩子們其實已經在思考這個問題了——蘿蓓塔和夏洛特不但一起討論死亡,還一起列出了自己為何會畏懼死亡的清單:
因為它會持續(xù)很長時間。因為我們很可能會在死后被人遺忘。因為你的父母和其他的許多人都會真的、真的很傷心。因為死亡可能會很痛。因為我們不知道那之后會發(fā)生什么。因為死亡會隨時來臨。
永遠不要輕視孩子的智慧,我們看到在這份清單里,其實幾乎包含了人類對于死亡恐懼的所有主要心理。甚至可以這樣說,如果讓一些成年人去列這個清單,他們不見得比這兩個孩子做得更好。而這其實也是《許愿地球儀》帶給我們的更大啟示:永遠不要輕視孩子的童心,也許真理就在那顆赤子之心當中。也許,寫慣了成人世界犯罪題材的克莉絲汀娜·奧森終于明白,思索人世間的至理,云譎波詭的圈套懸疑也許最終還是抵不過孩子們的初心、本心,所以才在罪案題材創(chuàng)作順風順水的時候轉向了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
的確,在面對死亡這種終極問題的時候,我們不但嚴重低估了兒童文學,更嚴重低估了孩子們。他們實際上與成年人有著相同的感受,首先是一種無法置信的震驚,蘿蓓塔和夏洛特最初的表現(xiàn)是惶恐的、不知所措的,她們不明白那樣遙遠的事情為何就發(fā)生在眼前,無法接受眼前的現(xiàn)實。繼而,和成年人一樣,她們倍感這個世界的不公平,蘿蓓塔不明白為什么這樣的事情要降臨在自己最好的朋友身上。但接下來則是值得很多成年人深思的地方了,在孩子的世界,永遠是就事論事,她們永遠不會牽扯出成年人世界的那些話題。蘿蓓塔一心想著就是挽救好朋友的生命,孩子們即使面對死亡這種終極問問題,也是在盡全力解決困境的過程中讓自己在無意間堪破個中滋味。
蘿蓓塔和埃里克想盡辦法去搜集許愿地球儀上指出的地區(qū)的土或水。蘿蓓塔來到機場,去尋找去遙遠地方的人們,懇求他們寄回土或水,埃里克讓身在以色列的親人幫忙,蘿蓓塔借著和家人到紐約度假的機會,終于在博物館找到了塔吉克斯坦的土壤……《許愿地球儀》在整體故事線推進上,很出色地保持了兒童文學的敘事本色,蘿蓓塔救助好朋友的過程就像是一次精彩的歷險記,而這也讓《許愿地球儀》延續(xù)了兒童文學浪漫主義的精神底蘊。
克莉絲汀娜·奧森代表的實際上是歐美的兒童教育觀,其最大的特點是在教育主題上是成人兒童一視同仁的,但在教育方式上是嚴格按照孩子的認知規(guī)律的?!对S愿地球儀》全書處處在講死亡,但卻從未煞有介事地解釋概念,只是描述蘿蓓塔和夏洛特對于這個終極問題的感覺變化。特別是,小說最后夏洛特得到的移植心臟卻來自蘿蓓塔的好友埃里克,埃里克很不幸在車禍中喪生——就在蘿蓓塔在紐約找尋塔吉克斯坦土壤的時候。克莉絲汀娜·奧森顯然在死亡之外還加入了命運無常的概念,只是表述得極為隱晦,但目的卻相當明顯,她是要決意告訴孩子這樣一個現(xiàn)實:這個世界并不以我們的意志為轉移,有時候又相當不公平,我們除了去面對之外無處可逃。
其實,近些年我們在兒童教育中引入的身體自我保護、性別自我認知等都是歐美教育觀念的實踐——很多事情應該讓孩子了解,這對他們的一生都很有裨益。而這次《許愿地球儀》又讓我們意識到終極問題的拷問也應在這個教育范疇之內。經歷了好朋友的生死之后的蘿蓓塔,并不認為自己真的戰(zhàn)勝了對死亡的恐懼,更沒有什么參透生死的概念。所以,在因為畫作得獎而去見國王和王后的路上,當飛機起飛,蘿蓓塔依然害怕,渾身顫抖。但那顆澄明的赤子之心在經歷了一次有關生死的艱難歷險之后,頓悟般讓孩子內心突然豁然開朗,小蘿蓓塔這樣描述自己的感受——那一刻我們看到了一種超越成年人的坦然和灑脫:
“死神可以為所欲為,就我個人而言,我要去見國王和王后是最重要的。如果死亡在這個時候來臨,我會感到很驚訝,但僅此而已。我的心情歸于平靜,就好像從沒有想過死亡一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