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娟
周密:進入2018年以來,美國貿易霸凌主義行為對于全球經貿體系的沖擊主要從三個方面反映出來。
第一,美國商務部根據(jù)1962年《貿易擴展法》,對特定產品是否威脅美國國家安全進行“232調查”,特朗普于今年3月根據(jù)相關調查簽署公告,對美國進口的鋼鋁產品加征關稅,這可以被視作今年美國對國際經貿體系一系列沖擊的起點。發(fā)起“232調查”是上個世紀美國比較常用的做法,雖然其所聲稱的國家安全基點一直是美國的關注,但美國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通過這種方式解決傳統(tǒng)的商品貿易方面的問題了。按照這樣的邏輯,很多其他種類的產品同樣可能被納入加征關稅的范圍,比如說汽車——這對加拿大、歐盟和日本來說是非常有殺傷力的。特朗普在這方面的行為幾乎沒有得到國際社會任何一個成員的贊同,像歐盟、加拿大、墨西哥等都采取了一些應對措施,如加征相應的懲罰性關稅,希望能改變特朗普政府的做法。但特朗普沒有動搖,而是繼續(xù)堅持并進一步擴大了貿易保護主義措施。
通過進一步改革開放,中國可以在一個更高的水平上跟美國進行經貿領域的談判。圖為2018年11月5~10日,首屆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在上海舉行。多個國家和地區(qū)領導人、國際組織負責人、各國政府代表以及中外企業(yè)家代表等1500余人出席了開幕式。
第二,特朗普政府于今年7月開始,根據(jù)《1974年貿易法》對中國動用“301條款”,就一系列產品加征關稅,且征稅范圍仍在不斷加碼,有覆蓋全部中國對美出口商品之勢。這種做法也是很少見的,尤其是在世界貿易組織(WTO)成立之后。國際上普遍希望美國以多邊規(guī)則解決問題,但特朗普政府的做法顯然與這種期待相悖。這種做法更多地讓人們聯(lián)想到“叢林法則”,如果照這樣的邏輯推廣下去,任何一個國家都可以去欺負比他弱小的國家。
第三,特朗普政府還試圖設計新的“規(guī)則”,具體就是要從多邊轉為雙邊,利用美國自身的力量優(yōu)勢去獲取最大的利益。特朗普政府已經達成的貿易協(xié)定主要是要按照美國的想法去調整和相關方的經貿關系,單方面要求對方做出更大的讓步,如美墨加三國協(xié)定(USMCA)和新的美韓自由貿易協(xié)定(KORUS)。這實際上脫離了現(xiàn)有國際經貿合作的基礎,因為其調整主要是依照美國的利益進行的。
綜合看特朗普政府在以上三個方面的動作,其還是一種相對靜態(tài)視角下的零和博弈,主要邏輯是把相關方的利益拿到美國這邊來,為“美國優(yōu)先”服務,其思路不是與國際社會共同把蛋糕做大,而是要去重新切分蛋糕,并確保美國拿到更大的一塊。特朗普政府的所作所為已經對原有的全球經貿規(guī)則和秩序構成了較大的挑戰(zhàn)。原有的規(guī)則和秩序建立在公平貿易和自由貿易的信念之上,特朗普政府將之拋棄,將對全球產業(yè)鏈和國際社會普遍的相互信任構成嚴重沖擊。當然,特朗普政府繼續(xù)推廣其“新規(guī)則”的進程將會遭遇巨大阻力,其目的難以全面實現(xiàn)。
廖凡:特朗普政府在經貿領域的行為已經對全球自由貿易體系造成沖擊,而且其不僅僅是單純的貿易問題,還反映了整個美國國內保守主義的回潮。特朗普上臺所倚靠的,恰恰就是在全球化進程中、在美國近十幾年發(fā)展過程中被相對忽視的群體。其基本盤正是美國的白人藍領階層,尤其是在“銹帶”制造業(yè)衰敗的地方,而他們也恰恰是美國從政治文化角度上講最保守的群體。這些人的宗教意識強,在墮胎、擁槍、同性戀權利等議題上態(tài)度保守,一直秉承“五月花號”駛美以來的傳統(tǒng),他們是特朗普最堅定的支持者。
事實上,美國的“底色”并沒有很多自由主義和開放的色彩,從骨子里講美國是一個有保守主義和孤立主義傾向的國家。好多的自由主義思想,其實是從歐洲大陸“進口”到美國的,而美國的本色更傾向于“清教徒主義”。從地理上講,美國被兩大洋所保護,是非常安全的,別的國家很難攻擊到他。如果沒有受到足夠的“刺激”,受到足夠的動員和勸說,這個國家會有很大的“慣性”退回到保守主義和孤立主義的狀態(tài)?;叵胍幌拢粦?zhàn)中的協(xié)約國和二戰(zhàn)中的同盟國下了多大的功夫才讓美國參戰(zhàn)!事實上,自1945年二戰(zhàn)結束以來逐步建立和拓展的全球自由貿易體制是靠著美國各屆政府不斷說服其國內民眾才得以維持的。這個體制讓美國受益了,全世界也都受益了,其中當然包括中國。但現(xiàn)在的問題在于,這些利益在美國國內層面基本都被跨國公司和科技新貴拿走了,傳統(tǒng)白人藍領的社區(qū)卻在走向衰敗。就國際秩序而言,特朗普及其擁躉認為,美國付出的太多,得到的不夠,全世界都在“占美國的便宜”:中國在經貿領域“占美國便宜”,歐洲在安全領域“占美國便宜”,日本在經貿和安全領域都“占美國便宜”。他們認為,美國為當前的體制付出巨大,但國際社會卻沒有給美國足夠的回饋,對美國“不夠尊重”。這也是美國要退出聯(lián)合國人權理事會和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等國際機制的重要原因。
在這種狀況下,美國精英發(fā)現(xiàn)要說服白人藍領群體繼續(xù)支持美國自二戰(zhàn)以來引領構建的全球規(guī)則體系已經很難了,而這個群體恰恰有著很大的政治影響力。在美國國內政治已經發(fā)生了這樣變化的背景下,一定程度上,中國的崛起就構成了美國某些對外政策改變的“催化劑”??陀^上,中國已經成為了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而且在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經濟體制方面都和美國有著較大差異。過去在實力相對弱小的時候,中國的一些舉措不會在美國引發(fā)很大的反應,而現(xiàn)在類似“中國制造2025”這樣很正常、正當?shù)膰乙?guī)劃卻在美國產生了誤解,被認為是要與美國爭奪技術制高點。中國有著相對廣泛政府參與的經濟模式也使得美國人產生了強烈的“異類”感,美政策界類似“修昔底德陷阱”的討論更強化了一些美國群體對中國是“敵人”的認知。而中國又恰恰是通過融入美國主導建立的多邊自由貿易體制成長起來的,這就加強了美國一些群體“全世界在占美國的便宜”、美國甚至還培養(yǎng)了自己“敵人”的印象。
2018年11月3日,在美國佛羅里達州彭薩科拉的一場競選集會上,特朗普的支持者手持標語表達對他的支持。
在以上種種思維定式下,再去跟特朗普的主要支持者講自由貿易的好處、講比較優(yōu)勢等,基本是不會有什么效果的——他們認為“美國吃虧”已經得到了“事實的印證”。反映在特朗普政府的政策上,就是要想盡一切辦法讓制造業(yè)回流美國,從中國等國家把工作崗位“搶”回來。表現(xiàn)在對全球經貿體制方面,WTO也好,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和世界銀行也罷,這些體制在建立之初可能是符合美國利益的,但現(xiàn)在不能服務于美國利益最大化的目標了,于是美國就要更改規(guī)則。
這無疑已經動搖了全球多邊體制的根基,因為國際社會之所以遵從相關規(guī)則,正是因為有一條默認的“紅線”存在:各方可以爭吵、可以就相關的爭端“打官司”,但不能對相關規(guī)則完全置之不理。但現(xiàn)在美國——這個曾經的全球多邊體制的“帶頭大哥”卻首先把底線給突破了,只是因為這個體制不能服務于其利益最大化,就要“另起爐灶”。國際法不像國內法那樣有一個超越所有行為主體之上的強制執(zhí)行機關,因此一旦像美國這樣一個強大的國家漠視乃至違反國際規(guī)則,國際社會是很難對其進行有效制約或者“制裁”的。此外,國際法在一國國內的實施和適用方式也是不一而足的,國際層面并無統(tǒng)一標準,取決于各國國內法的規(guī)定。例如美國憲法就規(guī)定,美國對外締結的條約與美國聯(lián)邦法律在效力上是“同等的”。1944年布雷頓森林會議本來打算建立國際貿易組織(ITO),就是因為美國國會認為ITO相關多邊貿易規(guī)則“侵犯美國主權”,拒絕批準,從而導致其流產,最后只形成了一度性的關稅與貿易總協(xié)定(GATT),即WTO的前身。而在WTO成立之初,美國就此制定的國內立法就專門規(guī)定,任何與美國國內法相抵觸的WTO規(guī)則都是無效的;如果美國認為WTO相關規(guī)則及其運作對美國不公平,其甚至有權退出WTO。
事實上,盡管國際法是當今國際體系和國際機制的基礎,盡管國際法已經是一個相對成熟完善的體系,但相對于通過國家強制力來保證實施的國內法而言,其在某種程度上仍然是一種“君子協(xié)定”。美國作為擁有全球獨一無二影響力的國家,帶頭不遵守國際經貿規(guī)則,無疑打破了國際社會在“守法”方面的基本心理預期。
任琳:在歷史上,美國本身就有著“靈活處置”國際法的傳統(tǒng)。比如美國非常積極地在初創(chuàng)階段參與了起草《聯(lián)合國海洋法公約》的三次海洋大會,但等到簽訂在即的最后時刻,美國卻以國會沒通過為由而不加入該項公約,實際情況是美國認為該公約第十一部分有損美國經濟利益。另一個例子就是根據(jù)WTO有關規(guī)則對中國市場經濟國家地位的認定問題。按照《中國加入WTO議定書》第15條規(guī)定推定,到了2016年12月中國應自動獲得該地位的認定,而美國卻說必須經其國內認定才行。其他國家或許也有對國際法虛與委蛇的行為,但沒有像美國這么明目張膽的,而且美國帶頭不守法給國際法治帶來的不利影響也更為嚴重。如此看來,美國在國際法和國內法之間打擦邊球,利用模糊地帶強調美國利益優(yōu)先的行為,并不是新近才有的。因此,需要用一種大歷史觀來分析研究當下的世界,如此,很多的大國行為就變得清晰可鑒。只是,這種大歷史觀可能需要拉長時間線,不是五年、十年,而是五十年、近百年乃至更久遠。
回答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國內法和國際法之間打擦邊球的現(xiàn)象,還要回到國際社會和全球治理的基本概念與特征上。除了上面廖凡老師說的國際法的天然缺陷外,不同于國內社會,國際社會是一個無政府社會。所謂全球治理說的就是在這樣一個無政府社會中,沒有強制稅收籌集全球公共產品的情況下,進而用于治理環(huán)境惡化、網(wǎng)絡犯罪、金融危機等全球問題,國際社會依然需要通過規(guī)則、規(guī)制乃至不成文規(guī)范約束以國家為代表的國際行為體的行為,克服“搭便車”,進而避免公共產品進一步不足的問題。如此艱難的治理均衡如何才能實現(xiàn)?在全球治理研究中,有一個詞叫“自我實施”(Self-enforcement),就是說在國際社會這個“無政府社會”中,各行為體對國際法的遵守更多是“約定俗成”的,治理也可以是自我實現(xiàn)的。支撐全球經貿體系的規(guī)則能不能得到執(zhí)行,更多的還是要靠各行為體的自覺,用術語說就是要靠“契約精神”。美國對全球經貿治理的一系列破壞行為中造成最為重大損害的也恰恰是這種“契約精神”。沒有了這種“契約精神”,國際法就難以產生實質性效果,其所支撐的全球規(guī)則體系也就難以實現(xiàn)提供公共產品的功效,公共產品將面臨嚴重赤字,全球治理將陷入失靈。
美國在經貿領域的霸凌主義行為之所以會出現(xiàn),有其歷史必然性。借助前面提到的大歷史觀去理解當下形勢,“特朗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并不是偶然的,雖然他有自己的個性,比如說自我評價較高、比較專斷、是迄今美國歷史上動用總統(tǒng)行政命令最多的總統(tǒng)等,但出現(xiàn)他的這種對外決策方式無疑蘊含著世界格局發(fā)展到這個階段所帶來的一定的歷史必然性?;仡櫴澜鐨v史,一個國際體系中居于支配地位的傳統(tǒng)大國在發(fā)現(xiàn)有一個可能挑戰(zhàn)自身權威的新興力量出現(xiàn),且新興國家力量的增長達到了某個臨界點的時候,它往往都會變得非常謹慎。美國在確立了其支配地位后就是這樣對待歷史上的蘇聯(lián)和日本的,觸發(fā)這種情緒的恰恰也是這兩個國家的國內生產總值(GDP)邁過了美國經濟總量的三分之二這個點,不少學者將這種現(xiàn)象稱為“三分之二現(xiàn)象”。今天的中國,盡管還面臨著優(yōu)化經濟結構、提高發(fā)展質量、提高人均GDP等改革發(fā)展的艱巨任務,但在美國看來,論體量中國無疑已經到達了讓美國警惕的“臨界點”,進而被美國視為需要認真對待的“對手”。之前,很多人都認為,中美兩國深深的經濟相互依賴關系會保證或起碼是有利于兩國關系的穩(wěn)定和良性發(fā)展,但現(xiàn)在恰恰是在這個人們普遍認為是兩國關系最好的、最有發(fā)展前景的、最值得依賴的經貿領域出了問題。這就不得不讓研究者們反思:中美兩國關系是不是已經開始進入了一個新的質變階段,而在這個階段,傳統(tǒng)的以經濟促政治的國際關系和外交理論已不再那么適用。
2018年9月24日,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與到訪的韓國總統(tǒng)文在寅在紐約簽署了美韓自由貿易協(xié)定的修正協(xié)議。
某種意義上說,當下的中美兩國都還未準備好進入這樣一種新的雙邊關系之中,也沒有想好未來要將這種新的雙邊關系塑造成什么樣子。在中國加入WTO之初,無論是美國還是中國都沒想到中國能在WTO的規(guī)則框架下發(fā)展得這么好、這么快,取得這么大的成就。對美國來說,這只是全球化帶來的不確定性表現(xiàn)出來的一個方面,更不用說全球化給美國國內帶來的沖擊了——比如上面廖凡老師所說的收入差距增大、就業(yè)崗位減少等。所以,在當今國際大潮下,各國面對的內外不確定性都大大增加了。在這種背景下,會出現(xiàn)特朗普這樣的把國內矛盾向國外“轉移”、強調“美國優(yōu)先”,并試圖退回“確定的過去”的政治人物,也是順理成章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