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永偉
彼時是冬夜。在結(jié)滿冰花的玻璃窗上寫下“初雪”的遙遠記憶中,又要步入人生的另一個華年。幾案上的蘭花素凈地生長著,熏書靜心,自適自足。此際,打開陰鳳華寄來的篆刻作品資料,驀然間產(chǎn)生了木心宣揚的從前慢生活時代所擁有的那種期待:郵遞員和風一起從門前經(jīng)過,給我們遠方詩意的消息。
如果說一定要在山西的當代人文藝術(shù)舞臺上尋找主角的話,那些關于陰鳳華的如玉錚錚的篆刻藝術(shù)和如雪裊裊的人生舊事,理所當然地應該成為聚焦點之一。刀下的文字無限接近夢想,在多少次北方星斗的夜空!
客觀講,陰鳳華的篆刻藝術(shù),即使置身于王鏞、石開、馬士達、崔志強、朱培爾、許雄志等當代篆刻大咖群體中,亦不會被淹沒,更不會丟失底色,而是郁郁然凸顯出屬于自己的冷與暖。同樣是用刻刀在石面上刀耕火種,她對篆刻藝術(shù)的心靈判斷是:陪伴乃最長情的告白,不喧嘩而自有聲。磨損太多的世俗令人嘆息,陰鳳華縱浪大化,從女性獨有的視角,把篆刻作為對這個時代的參與和經(jīng)歷。
書畫印兼修的陰鳳華,以篆刻見長。單就篆刻而論,石上流光,方寸千里。且夫“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紅顏攜刀的旖旎之外,最是在那刀石撞擊中,藏起自己的心事,重整人性的尊嚴,以及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新意,使人在記憶失溫的地方,回味無已。
陰鳳華的刀石心境一如王維的詩、宋代的畫,能夠比況蕭疏雨境。欲真正與陰鳳華的篆刻藝術(shù)有一次擦肩與回眸,一條顯性的線索來自于她對篆刻藝術(shù)本體方面的理念。
古今繽紛的篆刻藝術(shù)世界里,作為神一樣存在的吳昌碩曾有云:“夫刻印本不難,而難于字體之純一,配置之疏密,朱白之分布,方圓之互異?!边@一關于字法、章法、刀法的點睛之語,可以放大到整個中國篆刻話語系統(tǒng)中去觀照。
多年的堅守,令陰鳳華不但深明了篆刻藝術(shù)所體現(xiàn)的生命價值,還恍然悟出詩酒趁年華的人生真意:“字法、刀法、章法完美結(jié)合,看似如一幅天然的山水畫,特別舒服、自然,達到這一步,即可。讓識者在紅與白、動與靜、粗與細、長與短的方寸之間,感受到作者在一枚枚印章中,有一份信念,色紅白底的情思躍然于印面,如傳世的秦漢印,自顧自戀著青銅銹韻?!?/p>
陰鳳華的篆刻首先在秦漢印上吸取營養(yǎng),后將流派印融入自己的審美追求。
“原生態(tài)的傳統(tǒng)印式”成為其不竭的藝術(shù)源泉,章法上的混血氣質(zhì)最終來自于有“野心”、有靈魂的刻刀。
陰鳳華認為,“秦印的咨肆、浪漫,開啟了寫意印風的意外之趣。漢印的莊重、典雅,奠定了工整印風的雕琢之味。流派印的傳承、拓展,成就了中國篆刻史的輝煌。印宗秦漢,師法古人之跡。旁涉流派,師法賢者之心。經(jīng)典作品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正是因為它可以被不斷地詮釋和解讀?!?/p>
陰鳳華的篆刻語言已經(jīng)極具個性并逐漸走向成熟。她的篆刻字法耐品耐讀,時而如山澗甘泉,峭寒襲人;時而如茶池盞畔,新人佳話;時而是一闕低徊婉轉(zhuǎn)的聲聲慢,時而又似一曲金戈鐵馬的八聲甘州。豐富里含有自由,自由中不乏內(nèi)斂。
“秦漢之印,有深美閎約之境,攜幽雅之深情,潛逸響于弦外之巧思,令后人嘆為觀止。線條之波瀾,字體之和睦,非悉心玩索者,難窺得藝術(shù)精華之所在”,這是陰鳳華為其作品“遍地英雄下夕煙”作的解語。
再觀其白文印“玉樹瓊花煙夢”,“遣刀制印,戀一‘野’字,求一‘蒼’字;追一‘渺’字,敲一‘豪’字;擊一‘壯’字,潛一‘韻’字;顯一‘拙’字,藏一‘巧’字;攜一‘靈’字,疊一‘逸’字,攫一‘雅’字。妙處總在旁見側(cè)出,皆從天外落想,焉得不佳?”
摩挲寶愛,不啻掌珠。這種刀中存字法、刀外留意境的創(chuàng)作功力,充分顯現(xiàn)了陰鳳華的藝術(shù)才華。而陰鳳華的篆刻刀法,追求的是沖切結(jié)合下的穩(wěn)健爽利,所刻線條滿含風行水上、楚調(diào)自歌的真情與刀韻,簡潔素雅的同時帶出良多古風。她的刀法和字法、章法渾然一體,隱現(xiàn)出塵世浮華背后的艱辛不易。
雖然,鼓蕩時風下,傳統(tǒng)篆刻藝術(shù)不斷由小眾化、精英化墮入市場化、庸俗化,但是“人人身上都有一個時代”,對生命有著超然心胸的陰鳳華,刀下文字從不空泛與妥協(xié)。
當代學者型書家朱以撒將陰鳳華的篆刻審美走向歸納為:質(zhì)勝、樸勝、蒼茫、野趣,深刻印證了篆刻就是一顆理智又充滿詩意的心,它所營造出的性情與情境比篆刻本身要直擊心靈得多。
其實朱先生的論說在形而上的意義上接續(xù)了陰鳳華數(shù)十年形成的篆刻藝術(shù)觀:
“詩、書、畫、印是中國一切藝術(shù)的表述方式,篆刻藝術(shù)更是詩、書、畫、印的高度展現(xiàn),相互滋養(yǎng),互相滲透。詩詞入印,書理入印,畫意入印,將文藝之道,書寫之法,畫意之境,筆墨之趣,再一次地深化了篆刻藝術(shù)的含金量?!?/p>
而這一篆刻藝術(shù)理念及表現(xiàn)方式的習得,關乎的除了眼下的光景,還有陰鳳華的整個人生,“我這一生已別無選擇,也只有將自己的萬種柔情、千種相思寄予畫中印里,還會對中國獨特的漢字摩挲感悟。更可喜的是冥冥之中我總是被一種磁力所吸引,對點點線線、紅紅黑黑情有獨鐘,成了點線島嶼上的散步者。”
陰鳳華篆刻藝術(shù)的另一條被埋伏起來的線索,正是她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生命初年成為一種符號的意義,在于時間和世俗對剩余生命的不斷合力圍剿。
陰鳳華出生于山西沁源的大山深處,“兩間土窯洞和簡樸的生活伴隨我度過四年多的童年生活。夏天,門前的蘋果樹枝繁葉茂,綠蔭映照。每天清晨推開門窗,對面的山巒云霧繚繞,若隱若現(xiàn),神秘莫測。踏著門前曲折崎嶇的小徑向西北方向走去,數(shù)十里路便是百里聞名的空靈山。”
如此天地,如此爛漫,如此素衣布衫的故鄉(xiāng),如此幼年拾荒般的情懷,既源自于陰鳳華對生命本身的詩性悲憫,同時也成為其“皈依自然,崇尚天籟”的藝術(shù)審美的最初源頭。這一次第,堪比林夕寫下的一句歌詞:“那種藍,有生之年屬于我?!?/p>
然而時過不久,陰鳳華第一次人生重大轉(zhuǎn)機來臨。她被姨母姨父收養(yǎng),告別大山,直面大城市生活。從四歲到十九歲,敏感多病的陰鳳華一直處在家園與梁園的糾結(jié)中,無法找到可以依靠的精神墻體,孤獨和自閉令她一次次夢起又夢碎。加拿大游吟詩人萊昂納多·科恩說:“萬物皆有裂痛,但那又有什么關系,那是光照進來的地方?!?/p>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偶然的機會,陰鳳華在新華書店見到一本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的《楷書基礎知識》,成為了她的第二次生命轉(zhuǎn)機?!八埔话焉衩氐蔫€匙,開啟我心靈深處求知的欲望,又似一夜春風,吹醒了長埋在心海里愛美的萌芽,知道了人活在世界上,應該有所作為,有所愛好,生命才有意義。”
內(nèi)心或許永遠不認同于現(xiàn)實,卻因了文化的滋養(yǎng),伸長脖子要向海洋的盡頭竭力眺望。坐銷歲月于書窗下的陰鳳華,“時常信步徘徊各大書店,癡迷地狂買書籍,從一本薄薄的書到現(xiàn)在的五車書,不知不覺中也積累了一些知識,在習字的過程中將擅長織毛活的手藝轉(zhuǎn)化成排疊線條,打掃房間的技能提升為鑿刻寸石,攢著書本揣摩著宣紙的性能,勘探著石痕的秘密”。
若認為“稱心歲月讀書過”還有幾分為青春祭奠的意味的話,走出書齋,問道名師,則是陰鳳華最真實的自我呈現(xiàn)了。擅長篆刻和考古的李元茂先生,詩書畫印兼擅的徐文達先生,老學者吳連城和羅元貞……諸多山西名家都對陰鳳華有過灌溉之情。
另外,她還走出故土,“親自聆聽了全國知名學者、著名書法家、著名篆刻家講述中國書法篆刻藝術(shù)的精髓”。這些藝術(shù)的教誨和聆聽,以及被引領和被照亮的快慰,“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甚至可以將其視為陰鳳華篆刻藝術(shù)精神的主脈所在。
總之,兩條線索渾然合一,指向明確,陰鳳華的篆刻已由“生活的一部分”過渡到了“生命的一部分”,刻石如刻心的人生內(nèi)涵讓她解開鋼筋水泥的束縛后,學會仰望天空。張愛玲說:“我始終相信,走過平湖煙雨、歲月山河,那些歷經(jīng)劫數(shù)、嘗遍百味的人,會更加生動而干凈。”
邇年,陰鳳華還常以自家刀意出入于紫砂、生坯陶、生坯瓷等,且入袖入心,清明而虔誠。“兀兀寄形群動內(nèi),陶陶任性一生間。”一縷幽思飄來,關于陰鳳華的篆刻藝術(shù),我品出的是普洱配上陶塤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