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 吳曉波
風驅趕著一波又一波金黃的麥浪,用幸福把父親吞噬。父親跳躍成時光之上一個時起時伏的黑點,一頂汗花四濺的草帽,在六月芒種節(jié)氣的頁面上書寫著“搶收搶種”的關鍵詞。
從一粒麥種落地到一粒麥穗成熟,一段時光的重量,把父親彎成一把黝黑的鐮刀,與手中的鐮刀并列成兄弟,展開一場轟轟烈烈的收割。鐮刀收割的是飽滿金質的麥穗,父親收割的是吉祥如意、五谷豐登的嶄新年輪。
在母親放飛的一縷炊煙溫情的視線里,父親一次次地彎腰,又一次次起身,在大地上重復著一種最古老原始的勞作文明。一排排站得齊刷刷的麥穗,在父親眼里就是金子做的花朵,父親每一次揮鐮都細心而又周密,做到顆粒歸倉。
陽光在靜靜流淌,紫外線借著汗水的滲透,在父親臉上不斷加重著青銅的分量。身后的麥秸垛用隆起的排比手法,把母親灶里溢出一把火的笑顏,從母親紅通通的臉上,綿延到歲月的深處。
一聲聲清脆的蛙鳴,用鄉(xiāng)村自制的特效銀針,針炙著父親隱而不宣的腰酸背痛。天空展開眾鳥輕盈的翅膀,向遠方傳遞著父親麥收的訊息。
當轟隆隆的收割機聲碾過麥田,父親和手中的鐮刀一起老去。年過七旬的父親時常用他失去老繭的手,輕輕撫摸鐮刀——這枚藏在他心中的隱痛。
父親的籮筐,挑過星星,挑過月亮,挑過童年的我,更多的是挑金燦燦的谷子和白花花的米。
一根竹質的扁擔,被父親寬寬的肩膀打磨出一層油光發(fā)亮的時光老繭。
父親是一個不足一米六的小個頭,卻總是把自己當成一米八的大漢使喚,一百七八十斤的擔子擔在肩上穿山走林,如履平地,只有背上一根倔強永不向生活低頭的骨頭在喀吱喀吱的叫喚,只有窄小的田埂才能細心地捕捉到他藏在雙腿里的微微打顫。
豐收的季節(jié),挑擔子的父親在田野布下的金色詩行里來回穿梭,扁擔幸福的叫聲醉倒了蛙聲一片。一顆顆豆大的汗珠在父親臉上皺紋的溝壑里洶涌漲潮,父親沒時間搭理,順著臉上流下來,濕透了父親的前襟和后背。
父親一擔又一擔地挑,他想用他的貪婪,把六口之家的糧倉撐得滿滿的,最好能夠撐破。
在大學的那年,父親又挑著擔子送我,我和村前的小溪都流出了依依不舍的眼淚。父親道別轉身的瞬間,過早隆起的駝背,像是一座山,壓在我的夢里,一壓就是二十余年。
老牛奮蹄在前,父親掌犁在后,是活躍在鄉(xiāng)村版面上一對最為常見的詞組。
高舉的鞭梢是父親寫在頭頂?shù)囊欢螤钫Z,正如父親那顆外強內柔的心,舉得勢大力沉,落得輕描淡寫。
父親年富力強的嗓門是響徹在田野之上的一聲春雷,幸福著自家水田里的每一根神經(jīng)。
父親一聲吆喝,就打開了老牛草木本性誠實的全部,悉數(shù)把蓄集一身的力一股腦兒地交給犁鏵,用犀利的動詞深深翻開一頁頁肥得流著油的頁面。一圈圈冒著汽泡的水花簇擁著老牛和父親,把季節(jié)耕種的主題不斷擴大。
面對一場汗水的合力包圍,巨大的水田最終臣服在父親和老牛的腳下,平整成一面我一生都無法用雙腳親自登臨的詩稿。
父親來不及安頓一身的疲憊,便展開一場對老牛和犁鏵的清洗,清澈的溪水按摩得老牛打出一串響亮感激的噴嚏,青青的水草把蓬頭垢面的犁鏵擦洗得能照得見藍天白云婀娜的背影,也照得見父親一顆輕松釋然的心。
如今,老牛早已長成鄉(xiāng)村記憶里的一個歷史注腳,歲月的塵埃封堵父親如雷的嗓門也越來越小,越來越輕。
那一聲遠去的震天的雷,只有在夢里才會把我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