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
無數(shù)次凝視過運河,凝視過它的無言和緘默。這條在大地上蜿蜒了千年的黑綢,似乎厭倦了激蕩和奔騰,變得緩慢和慵懶。烏龍般的船隊由遠及近,把經(jīng)過的水域攪動出巨大的渦流,那面完好的鏡子隨之破碎,當深不可測的河水咽下轟鳴,一切才恢復(fù)顫動后的寂靜。
波浪經(jīng)年拍打堤岸,這里的人們年復(fù)一年打磨鹽粒一樣的生命。無論從時間上或空間上,對于鑲嵌在這片土地的人來說,這世上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夠超越這個偉大的創(chuàng)造。倍受運河水滋養(yǎng)的人們,對這條河流在物質(zhì)上寄予濃厚的期望,還在精神上褒以無上的敬意。
我時常拎著內(nèi)心的波瀾逆流而上,任憑喧嘩撲面而來,順著呼吸涌進肺里。想到源頭,就不由想到大地裂開時,那種類似女人生產(chǎn)的疼痛。是命運,也是屬性使然。大地分娩了河流,河流分娩了波浪,波浪分娩了泡沫,泡沫分娩了消亡。
我想,在不為人知的某處一定存在著一種永不枯竭的力,才讓1797公里川流不息,才讓這古老的涌動猶如教育。當我從玄奧的水邊撤回現(xiàn)實生活,仍能感到嚙齒般的浪潮一遍遍舔舐著心靈的暗礁,苦澀、粗糲、劇烈,在日漸安逸的內(nèi)部制造動蕩和不安。當運河淹沒于漆黑,世間才真正退潮。而漫長的夜,是由夢和夢中閃閃發(fā)亮的事物構(gòu)成的,這些人類的亙古,我深信不疑。
五月,烈日蘸著河水一路奔跑。那些燃燒的骨骼,在行動中飽含熱力。晴朗的天空下,美妙之物皆有一種不在場的清澈。在這野草沸騰的河灘,除了大面積的寧靜,再也找不到與之相匹配的無垠。
我在河邊洗手,弄碎了無數(shù)箔片。又見空蕩無人,動了凡俗之心。那些在時間中苦熬的艾草,多像一個人揮之不去的悲傷,蔥郁又濃密,一根根筆直地插在大地的胸口。我走過去,站在它們中間,伺機最晃眼的一根,抓住它因風而動。
堤堰上有人大聲喊叫,仿佛我的遁入冒犯了誰,我的突然造訪破壞了這里的完整。遍地野草,帶來一些失敗的聯(lián)想。但誰也不知道,此時我得到了什么,被什么所挽救。佇立片刻,我忍住微微發(fā)燙的器官,在荊棘和芒刺間小心穿過。
在濕地,順著水中長廊,乘著清風的座駕,在柔軟的遼闊里,一路起伏的碧綠,仿佛內(nèi)心延宕的詩句。且行且吟,且吟且行。醉意的手指,展開就能揉碎一大片耀眼的光芒。
這世上,再也沒有比《愛蓮者說》更通透的詞了。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荷啊!是古代的,也是現(xiàn)代的。是你的,也是我的。是抒情的,也是讓人來疼的。
繼續(xù)沿著木質(zhì)的路徑,終于,在藕花洶涌的深處,氤氳著陣陣香氣。一顆世俗的心,被無法述說的意境,一點點神秘地幽渡。就連那小小的情懷也被曠世的光陰,鍛造出大優(yōu)美。
憑欄遠眺,在遠離喧囂的世外之地,一株株蓮蓬正在孕育著時間的種子。它們搖曳著,仿佛季節(jié)的火把,照亮了七月的池水,也照亮了內(nèi)心深處那隱秘的世界。
依傍運河的古鎮(zhèn),連呼吸都是潮濕的,它經(jīng)年累月吸吮著河道里席卷而來的腥咸的風。河灣收留了疲于奔命的船只,而古鎮(zhèn)——作為大地的禪床,承載著生活的囈語和漂泊的肉身,上岸后人們脫下勞累和長途跋涉的艱難,枕著渾濁的潮汐做著永不凋零的夢。
待所有事物都失去界限,一盞盞燈猶如深夜的眼睛,接受黑暗的打磨。需要吞下多少時間,那窗口才停止蠶食光陰。需要多少深沉的睡眠,才能緩解堆積如山的孤獨和疲倦。
那些在黎明前就醒來的身體,又煥發(fā)出勃勃生機,他們再次穿上需要、向往和風雨編織的外衣,繼續(xù)啟程。這令人想起那卑微而倔強的命運,想起一眼看不到盡頭的未來。而日復(fù)一日閱讀了顛簸的小鎮(zhèn),卻如此平靜,它默默打掃著人們消化風暴、漩渦和深淵而帶來的泥沙、碎屑。這持久的忍耐千年也不曾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