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雪 迪
大約是在1986年左右,喜歡我的詩的朋友邀請我去長沙做客,然后把我送到張家界。那時張家界尚未被命名為國家公園,游人不多。我去過很多地方,新疆、內(nèi)蒙、甘肅、四川、江蘇、東北三省、沿海和內(nèi)陸的大多省份,游覽了眾多名山和大河,但張家界的美震撼了我。那是原始的、雄渾的、純凈的美,渾然一體,直接打動心靈。我孤身一人在層巒疊嶂的山峰間行走和攀援,穿過云霧,鷹在頭頂盤繞,山澗下的溪水流動;深淵和峰巒隱蔽和突顯,溶洞呈現(xiàn)。詩就在寂靜的山林中,在峭壁上陽光的反射中,在鷹的嘯叫聲里。在那里,我就是群山和森林的孩子?;氐奖本?,我創(chuàng)作了《裸露》幾首散文詩,獻給張家界,獻給熱愛大自然的人!
——題記
嗨!
雨水從天空的圓核里穿過去了。陽光把他的火陷點燃在山峰的頸子上。海洋,群山翻滾的海洋!太陽,展開你的紅帆,讓女人在甲板上朝著光芒梳妝,天空在母獸的哺乳中建造第一座城市。我的心,我的心在記憶的疼痛中頓著雙足哭泣。
那時我們是這樣純潔嗎?面對偉大的風(fēng)景,深澗的鏡子,母親的雙乳在生命的揮霍中戰(zhàn)栗!那時我們享有青春和父親衰敗的臉孔,不往身后看,不回頭看!在野蠻的享受中成為被自己的靈魂蔑視的浪子。那時誰說過我們?誰嘲笑過?愛情和驢子,哪一個叫我看清了罪過?
山峰的劍刃刺穿石頭。從紅楓的巢穴中,傳出白頭翁的啼叫。一百種鳥,像一種形狀奇怪的樂器,在靈魂的深淵里綿延不絕地彈奏。寂靜!腹部的森林像一股河水流過巉巖,撞擊我的腿,讓我的心在太陽的咆哮里下跪。
黃獅寨!吼叫的尖核,悲壯的古松環(huán)抱的淚水。
云的樂隊,你的樂池是深不可測的深淵嗎?誰是指揮,驅(qū)使你們,遮住自己的臉,在自然的海洋里,把疊好的帆布粗魯?shù)嘏獊y?
我的被單,占領(lǐng)我睡眠的神秘的喊叫。醒來一無所知。像我站在深淵的頂上,欣賞眼前浩瀚的云海。在奇怪的沖動中感受到山巒試圖顯露出來的動作。村莊向左和右移動,古樹的根須在云層變薄時袒露。而“人”淪陷!他們的臉比云朵還要快地變幻著,粗暴地占有了兒女們的幸福。我干嗎站在這兒?一只腳踩在深淵上。凝視恐怖的美麗的景色,一種聲音把珍藏的記憶攪得混亂。
騾子和狗崽的叫聲穿過云彩,它們在天空的后面。云的樂隊!雪白的餐巾遮住你們的樂器,我的心聽見山峰突然顯露的鼓點。拒絕猜測那些隱蔽的、無法表達的部分。它支配我,使我站在深淵的邊緣!“美”啊,令人暈眩和頹廢的美!森林貼著霧氣蔓延。海洋翻過身來,壓住最后一個島嶼,給人類留下無邊無際的陸地。
那時,誰還保持著歌唱的能力?
吿別夢幻,我的左邊走著一只受傷的鹿。音樂,賜予人類和平。在偉大的美面前,我愛的人,賜予他們歡樂和神秘的沖動。臉孔模糊的樂隊跟在右邊。
我,在深淵的底下無法傳達的我,生命的享有者,是哪一個?
垂直的峭壁。在遠古的下腹部壓迫出來。嶙峋的石筍是倒在旅途上的袓先,骨骼上開出諾言的花朵,遺留著遠古的殺戳的恐怖。我是從石魚里走出來的。我跟蹤著河流,進入這條陰森的溝壑。
一只白色的小鳥在河水的縫隙里飛行。使我想起一種果子,在女人臨產(chǎn)的疼痛中,順著樹根滾動。贊美出現(xiàn)了!雨水沒有間歇地降落下來。在明亮的石頭上,我看見風(fēng)景的血,從紅楓的脖頸上滴下來。那些祖先的遺訓(xùn),叫我膽戰(zhàn)心驚。
讓我不斷地環(huán)顧四周,循著河流穿透的卵石,在每次雙腳齊落的時刻,聽見人類以一種方式表達的隱痛。聽見地獄和天堂的光芒同時撕碎他們的綢緞,以景色顯示混合的令“人”恐懼的燦爛!那只黑鷹,在我的嘆息中出現(xiàn)了。他尖銳的鉤爪,讓我想起一些充滿犯罪欲望的夜晚。
什么東西能證明我們的手是干凈的?我們天天去洗它,把心藏在最里面。我們每天若無其事地活著,對分手的人說“平安”。祖先的遺訓(xùn)啊,契約的珍貴花種!當我置身于自然中,純粹的風(fēng)景。那只黑鷹,它打開雙翅的影子籠罩住我。它喉嚨里“咯咯”的聲音,叫我為死者承擔了恐怖。
垂直的峭壁!不堪重負的人躺在你的鏡子上,成為摘采不到的花朵。古老的教誨使這里荒涼,充滿兇險地美。一只白色的鳥在陽光的空隙里飛翔。河流在溝壑的盡頭豎立起來,向上奔騰。黑鷹,在這一瞬間,刺進天空的腹部。它的鉤爪抓住我的臉。
撕碎的聲音里,我聽見我的兒子,在人類陰沉的懺悔里誕生的啼哭。
隱匿在波浪中的巨獸,你們的四肢在霧里。當天空移動,太陽像一只果子,失去水分。你們聳起的背在云的遮擋里沉穩(wěn)地挪動,充滿殺氣。一種美,淪陷在我的幻覺里,吼叫的山川。峭壁的爪子暴躁地撓著。我的心承受著被風(fēng)景傷害的疼痛。
那么完美,使我感到做人的委屈??匆娚诰吧锩婺敲炊檀佟R环N“純粹”,怎樣使我對死亡充滿敬畏,對他精湛的技藝發(fā)狂地崇拜!異邦人隱蔽的戰(zhàn)船,帆布的尖頂在云層的撕殺中裸露出來。
西海,巨獸奔跑的死亡海灣。石柱的劍刃,當風(fēng)景的旗幟被人類撕碎,劍尖上閃耀著太陽血跡的光芒。
那么完美!石頭的咆哮里,霧的波浪里,使我感到作為“人”的恐懼和恥辱。整個西部的海水驕傲地抖動他野獸的燦爛的皮。
叫我在夢里,都為活得干凈些,而喊出偉大的風(fēng)景賜給我的訓(xùn)誡。
深淵的占領(lǐng)者,你們的巢穴筑在古松的根上。那根須穿透上千年的寂靜,刺傷回憶者的心。在最高的地點,我獨自面對你們的家族,在厄運中繁殖后代的房屋。
什么技藝,使你們在葬禮的中心延續(xù)下來,恪守著對人和一切生命的詛咒?暴力的源頭。喉嚨里蘊滿黑暗的力量。以充滿韌性的飛翔和死亡對稱。
好哇!我的內(nèi)心,破壞的欲望,在溫柔的愛里煽動堅硬的翅膀。一種果子叫我充滿作惡的念頭,奇特的手藝,讓我創(chuàng)造著罪惡欣喜若狂!在最髙的地點,古老的一支,經(jīng)歷幾萬年的劫難而日益浩蕩。
贊美的音調(diào),從你的嘴里出來就變得邪惡。精湛的技藝,使你飛翔在所有懂得歌唱的禽獸之上。叫玫瑰枯萎。女人陪伴淚水,男人壓抑著斷子絕孫的悲哀。好哇!以你穿透歲月的翅膀,和光明對稱。
寂靜。苦難的家族,全是自然的孩子。被不可抗拒的時間歪曲,被它損傷!占領(lǐng)深淵,山峰的頂部在抗衡中閃耀不可污辱的光芒。在最髙的地點,我的沉默里有無數(shù)烏鴉,貫穿世紀的黑暗家族,締造死亡深遠的寂靜。和光明,和強烈的愛對稱。
你要對我說什么?
你對梵高說過,你對莫奈、梭羅說過,現(xiàn)在吿訴我吧!
我認識你的姿態(tài)?,F(xiàn)在我就靜靜坐在你的根上,那些裸露在地面的根。我的手指數(shù)著你掙扎過的時間和日子,我在寂靜中傾聽你的傷口,傷口里有螞蟻在出出進進。傷口里有風(fēng),有石頭,還有黑夜?,F(xiàn)在折斷的聲音已經(jīng)過去, 播入黃昏和荒野的喊叫聲已經(jīng)停止,你只在沉靜中把欲望竭力扎向土地深處。你只在深深的黑暗里疼痛著,扭動著,沉默著。我能在我的體內(nèi)感到你的全部欲望,感到你的汁液兇狠地奔動在我的血管里,你的葉片在我手上的四個季節(jié)里翻卷,我的嘴喊出你沉沒在寂靜里的尖利的叫聲!
現(xiàn)在荒原在你背后如同一只野獸注視你。落日再一次滑過梵高的筆,那筆曾像你的根一樣,在一層一層的黑暗里絞動和呼喊。那輪落日又一次照著老年的你和孤單的我。金燦燦的名叫歡樂的光芒筆直投射到我的臉上?,F(xiàn)在我即將像鐘一樣被敲響,把我的文字播向四周喧鬧的人群。
而你,像一個智者,把疼痛深深壓在地底。最強烈的欲望是無聲的。你把那些姿態(tài)漫不經(jīng)心而又頑固地展開成一片風(fēng)景,背后那座荒原像野獸一樣注視你。讓旁邊的那條河不斷地用被風(fēng)化的石頭捶打出歌聲。你的姿態(tài)我是熟悉的:折斷的,斜伸的,絞扭在一起的,孤零零的。成排的和大片的空白,他們?nèi)w在黃昏的光輝中,以一種巨大的聲音和我的靈魂對話。我的身體則像一只綻裂開的果實。
你還要對我說什么?對土地和梵高說過的,對落在你身上又飛去的鳥和一萬次滾過你頭頂?shù)穆淙照f過的,對柯羅和蒙德里安說過的?
黃昏來了。它經(jīng)過你又經(jīng)過我。黑暗穿過你的根又穿過我的身體,我的叫喊也在土地的深處成為種子。
老樹!讓我的思想沿著你的汁液到達最底層。我的生存的痛苦跟隨你的根在黑暗里伸延。我的文字展開成一片壯麗的風(fēng)景,而我的心,和你在這片土地上一起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