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笙清
母親托人捎來一小袋剛打下的黃豆。送走客人,我給老家打電話,電話那頭,母親笑呵呵地說:“小清啊,別小瞧這些黃豆,這可是你爸打了半天的連枷打出來的呢!”
電話掛斷了,看著這些渾圓飽滿的黃豆,我的耳畔仿佛響起悅耳的連枷聲,在遙遠的鄉(xiāng)場上,它們像鄉(xiāng)村豎琴上美妙的音符,經久不息,富有節(jié)奏。打開記憶的窗子,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畫面了,每當稻谷成熟收割后,在稻田攤曬時,就用彎彎的、兩頭裹著鐵尖的沖擔挑到平整寬敞的打谷場上,均勻地鋪好,就輪到連枷上場了。
連枷由手柄和竹芭構成,都是由鄉(xiāng)鎮(zhèn)的篾匠們制作。其制作方法是用繩子將五到六根竹片用棕繩扎成一組長方扇形的竹芭,將一頭固定在一長方形的木頭上,再裝上一根頂端用火烤彎成圓筒形的粗竹子作為揮舞連枷的把手。使用時,打稻的人手握連枷的竹長把,抬起連枷,向后一甩,再猛地一抖手腕,連枷頂端的那個用竹片連成的竹芭沿著長柄頂端的軸迅速地轉動著,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隨著長桿的下降,最后重重地落在稻穗上,動作協(xié)調,宛若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在連枷一上一下的連續(xù)拍打下,稻穗從稻稈上得到脫離。在過去生產工具十分落后的鄉(xiāng)村,連枷作為一種十分原始的農具,其主要作用是脫粒,除了打稻,還能拍打麥子、蠶豆、菜籽、黃豆、綠豆等農作物,由于廣泛使用,幾乎家家戶戶都有。
小時候看父親打連枷,一下一下地在稻穗堆上移動著,那距離就像尺子量過一樣標準。間隔些時,父親會“嗨”地吆喝一嗓子,那連枷便似乎更加有了力量。乏了,父親就坐在禾場邊的石磙上,抽上一根煙,喝上一碗大葉茶,那舉止神態(tài)便充滿了愜意。抽完煙,父親朝掌心吐上一口唾沫,使勁地搓一下手掌,又一次掄起了連枷,那“啪”“啪”的聲音便有節(jié)奏、有力度地響了起來。
打連枷講究技巧,手要攥緊,如果在揚起、落下的過程中手松了,就會滑動,手掌和手指上會很快磨出水泡,所以說打連枷,有些膀闊腰圓臂力大的漢子如果沒經驗,還比不上瘦弱的婆娘。如果光憑蠻力,掌握不了力度火候,往往打不了多久,就會氣喘吁吁,打出的行距也不一致,有些稻谷根本離不開稻稈,結果很多地方都要重新再打一遍。有經驗的人打連枷就不一樣了,隨著他們腰身的扭動,連枷高高揚起,這時候是不用使出全力的,關鍵在于那套在頂端竹軸里的竹芭在轉動中落下的時候,只有發(fā)力于這個瞬間,才能將稻谷從稻穗上快速地打落下來。那時候,我常常坐在打谷場邊的草垛上,看那些嬸子們打連枷的確是一種享受。她們的腰身靈活起伏,總是有節(jié)奏地扭動著胯部,動作不疾不徐,連枷揮動之間顯得輕巧而充滿靈性,起、揚、甩、落等步驟拿捏得極有分寸。多年后我還常常癡想:鄉(xiāng)村女人大多擁有婀娜的腰身,大概是與打連枷有關的。
在父親歇息的時候,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有時也學著父親的樣子掄起連枷,在父親的指點下拍打稻穗。可當我揮動連枷時,那上面的竹芭卻總是不聽使喚,稍不留神,就會碰到自己的頭,不是破皮,就是起包,雖然疼痛,但卻充滿了童年的樂趣。記得有一次打連枷,不小心被竹芭打破了頭,在村里的診所縫了四針,從此留下一個小小的傷疤。當父親背著我回到家里,爺爺奶奶足足數落父親一頓飯的時間,母親更是在一旁不住地埋怨父親:“孩子只有連枷的一半高,你讓他打什么連枷?”此后很長時間,我遠離了連枷,一是家里從此不讓我碰它,二是連枷也讓我有了一種畏懼心理。
秋天收割季節(jié),鄉(xiāng)村寬敞平整的打谷場可以說是最繁忙的地方,村民們排著隊等候打稻。有的白天排不上,就在夜里打,一時間,禾場上燈火通明,連枷聲聲,歡聲笑語,好不熱鬧。特別是幾個人并排相對一起打連枷,連枷此起彼落,動作協(xié)調,那場景十分壯觀。每當我回憶起打谷場上的連枷聲,總會聯(lián)想到南宋詩人范成大在《四時田園雜興》中描述的那種連枷聲中生動火熱的打稻場面:“新筑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眱刃睦锉愠錆M了向往。
等我上中學時,打稻的活兒改成了石磙碾。石磙一頭大,一頭小,兩端有洞,套上特制的木架,就可以用牛拉著在稻穗上運動起來。在牲口的牽引下,石磙一遍遍從谷穗上呈圓形碾過,碾過一遍,農人用木制的揚叉將稻穗翻過來,讓石磙再一次碾過去,經過反復多遍碾壓后,谷粒與稻草已得到剝離。后來,鄉(xiāng)村里有了脫粒機,在電動機歡快的轟鳴中,稻穗脫粒省事多了,那曾經響徹在打谷場或院壩上的古老的連枷聲,只能在鄉(xiāng)親們打黃豆、綠豆和油菜籽時,才能偶爾聽到。有時候回鄉(xiāng)下,看到那柄經歷過風雨滄桑的連枷掛在壁上,上面竟有了灰塵,便忍不住拂拭干凈,看著那被握成棕紅色的把手,我的鼻翼,仿佛嗅到一縷熟悉的汗味。有一次去一家民俗博物館參觀,看到那缺齒的水車,斑駁的風斗,舂米的石臼,銹蝕的犁鏵,還有耥耙、蠶架、木耬……想到這些古老的農具正一件件被歲月收藏,一點點躲進鄉(xiāng)村記憶的深處,心里便會滋生出一些懷舊的感傷。
如今,家鄉(xiāng)已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水田在日漸減少,很多都開挖成了精養(yǎng)魚塘,套養(yǎng)鱔魚和螃蟹,隨著鄉(xiāng)親生活的日漸富裕,連枷正在逐漸淡出鄉(xiāng)村的生活,正如遠在都市的我,在遠離村莊多年之后,也在一天天淡出鄉(xiāng)村的視線。盡管歲月在無盡地流逝,阡陌、稼穡只是記憶中原始的風景,但那動聽的連枷聲,就像回味無窮的故土鄉(xiāng)音,那抑揚頓挫的聲聲音符,總是牽動著我難舍的鄉(xiāng)土情結,一輩子都耐人尋味,一輩子都無法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