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成子回到家,一句話都懶得說,草草地吃了晚飯,躺在炕上,從窗口望天上的星星,望著望著,上眼皮和下眼皮打開了架,索性合上。
火紅的太陽當頭照,照在成子的臉蛋上,他脫得凈光溜丟的,上下無條線,跳下河,涼快涼快。他鉆進水里,游啊游啊,突然間,他碰到了一只胳膊,鉚足勁兒攥緊,將那人拉上水面,睜眼一看,是一個留著人丹胡子的日本人。他嚇了一跳,趕緊鉆回水里。在水底下,攥緊拳頭,猛擊小日本的腦袋,使勁兒踹小日本的肚子??傊?,連踢帶打,連撕帶踹,逮到哪里算哪里。然后,像泥鰍一樣,從水底下溜走了。當他鉆上潮白河面,光著屁股坐在岸上,朝對岸看的時候,那水里的小鬼子,正在河里撲騰呢!這時候,成子得意地咯咯笑個不?!?/p>
不料,睡在身旁的董鳳才,一面摑打成子,一面叫:“成子,醒醒,做夢呢?”
成子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董鳳才、孫秀英和成子,一塊兒坐在炕頭上喝稀粥。
董鳳才說:“成子,夜里做夢啦?”
成子說:“唔?!?/p>
孫秀英說:“夢見什么了,咯咯地笑?”
成子說:“夢見小鬼子了。”
董鳳才說:“咋夢見小鬼子還笑?”
成子說:“那個小鬼子,讓我給揍得直在水里瞎撲騰。小鬼子可恨,不把中國人當人。等我長大了,也練一身好武藝,殺小鬼子!”
董鳳才說:“成子,我早聽說,打小鬼子,是八路軍的事,哪兒就該輪到咱們老百姓管了?”
孫秀英也趕緊加進來,說:“國家這么大,人口這么多,哪就該咱們操心啦!”
成子說:“您沒聽說,兩個小鬼子,就敢在石幢殺人。再說,圍觀看熱鬧的中國人那么多,一個人伸出一只胳膊,也能把那兩個小鬼子給撕爛。可那些人吶,連動也沒人動。幸虧來了三個青衣青褲青鞋青帽子的年輕人,把那兩個小鬼子,打得鼻青臉腫。長大了,我也要學(xué)他們,打小鬼子去!”
孫秀英還要說什么,被董鳳才用眼神阻攔住了,他說:“孩子,有志氣,本來,爸爸想讓你進幾年學(xué)堂,可咱家里窮,拖了一年又一年,學(xué)沒上成,年歲也大了。要么,我找找高鵬遠,他經(jīng)常去縣城,眼界寬,給你找個差事,興許能學(xué)到些武藝!”
成子高興得顛起屁股,說:“那敢情好!”他伸出小拇指,遞給董鳳才,第一次痛痛快快高聲叫道:“爸爸,拉鉤上吊,一百年……”
董鳳才的眼睛濕潤了,他真想把成子緊緊地攬在懷里。
次日,天剛麻麻亮,董鳳才就來到高鵬遠家,跟他說了許愿給成子的事。
高鵬遠答應(yīng)得挺痛快。
誰知隔墻有耳,兩個人的談話,讓珍子聽見了。她呼啦掀開被窩兒,趿拉著鞋,跑到爸爸跟前,說:“您少管閑事!”
高鵬遠說:“咋是閑事?”
“爸,我聽到了,你們給成子哥找差事。什么狗屁差事,不稀罕!”
“珍子,咋說話呢?大人們說的都是正經(jīng)事,小孩子家家,別亂摻和!”
“我都十一歲了,咋還小孩子家家?你們攆成子哥去縣城的事,叫我聽見了,當我不知道!”
董鳳才接過來說:“珍子,你成子哥剛剛十三歲,你當我舍得?可是呢,不能叫他總在大人的翅膀底下偎著吧!你看,就連你家房檐底下燕窩里的雛燕,早晚也得特兒楞飛了!”
珍子說:“小孩子說不過你們大人,反正,我就不讓成子哥走!嗚嗚———”她一面說,一面嗚嗚地哭開了。
董鳳才說:“還哭,還哭,至于嘛!”
珍子說:“成子哥不是你們老董家的,你們就這樣對他!”
高鵬遠叫嚷道:“珍子,不興跟你大伯這樣說話。沒大沒小,沒老沒少,不懂家規(guī),成何體統(tǒng)!”
董鳳才說:“別別,她終歸是個孩子!”一面說,一面朝高鵬遠使個眼神。
高鵬遠心領(lǐng)神會,不再往下說。
珍子還在抽泣,不停地傾訴道:“成子哥,他們找茬兒把你攆走,你就不走,看他們能怎么著!嗚嗚——”
第二天晌午,高鵬遠悄悄地來到董鳳才家,偷偷地領(lǐng)著成子出了家門。
成子說:“去縣城學(xué)徒,我得告訴珍子一聲。她要找不到我,準會哭壞的?!?/p>
高鵬遠說:“不會,不會。我回來時,再告訴她。走,走吧!”
“我還有件東西要交給她呢!”
“什么東西,我替你給她?!?/p>
“那可不行,我得親手交給她?!?/p>
“以后再說,以后再說。快走吧,待會兒該晚了!”連說帶哄,走出門,上了路。
成子一步三回頭。
高鵬遠和成子爺兒倆一前一后地走著,穿過一片又一片莊稼地。草密豆苗稀,野花鋪滿地。
成子長這么大,還沒到過縣城,不免惆悵,心里無時無刻不在惦記著珍子。
高鵬遠回過頭來說:“成子,事情就是這么巧!這次,我到縣城,本來打算到朱二先生藥鋪,托老先生的人情,請禿爪子李給你當師父。剛走到石幢,正好遇上禿爪子李。你就說,我早到一步,他還沒來;我晚來一步,他走過去了。不早不遲,正好臉對臉,頭碰頭。”
成子說:“這么說,咱們這次到縣城,就到禿爪子李家去嗎?”
高鵬遠說:“可不咋的。到時候,可千萬不能禿爪子李禿爪子李的,先給他作揖,行禮,客客氣氣的?!?/p>
“這您放心。我咋能叫他禿爪子李呢?他肯做我的師父嗎,說好了?”
“沒說定。他一年到頭忙,這也是真的。聽說,他替八路軍辦事。不過,千萬別往外說?!?/p>
“是殺日本鬼子的八路軍嗎?”
“那還用說,還有倆八路軍?”
“等我學(xué)成了,長大了,也去找八路軍,殺小鬼子!”
高鵬遠趕緊說:“那可別介,你爹讓你到縣城學(xué)徒,是為將來掙碗飯,養(yǎng)家糊口過日子!”
成子執(zhí)拗地說:“我早就聽人家說過:不趕走小鬼子,中國的老百姓,就不會消停!”
高鵬遠注視著成子,良久,沒有開口,心里說:這孩子,小小年紀,咋懂這么多!
成子被高鵬遠看得發(fā)毛,喃喃地說:“咋,人家說得不對嗎?”
高鵬遠點點頭說:“對,對!”
爺兒倆說著話走到禿爪子李的家門口,又高又大,石灰的門樓掛瓦檐,朱漆大門,寬寬的門框上有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guān)終屬楚;下聯(lián)是: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成子說:“這家兩邊兒的門框上,咋嘀里嘟嚕這么多字?”
高鵬遠說:“這兩句話,我可聽孔大學(xué)問講過,這是寫《聊齋志異》的蒲松齡的自勉聯(lián)。”
“蛤蟆掉井里了,不懂!”
“等你長大,就懂了?!?/p>
成子剛要用拳頭擂門。
高鵬遠趕緊攔住成子的手,說:“別聽他叫禿爪子李,卻是個書禮人家。不能大大咧咧的!”說著,敲敲門,未有動靜,他又用些勁兒,敲了兩下。這一次,似乎聽到了腳步聲,且愈來愈近。
門打開了一條窄窄的縫兒,從門縫兒露出半張臉,上下打量了半晌,輕聲問道:“找誰?”
成子急忙搭言:“找……”
高鵬遠趕緊拽了一下成子,接過來說:“找李師傅,是他叫我們來的?!?/p>
門打開了,是一位老頭子,彬彬有禮道:“莫不是從河南村來的貴客,主人吩咐過了,請進!”
高鵬遠和成子爺兒倆,跟在那人身后,來到東耳房。
老頭子點點頭說:“先在這里等,主人有些事,我去稟報,馬上來。”說罷,退去。
成子不耐煩地說:“倒是說好沒有,咋這么費事!”
高鵬遠說:“你小小年紀不懂,認師父那么容易嗎?”
成子?xùn)|瞧瞧,西望望,地面上的方磚,滿地坑坑洼洼,四壁破破爛爛。他的小心眼兒也會轉(zhuǎn)悠:別看外表,門樓高高大大,圍墻磨磚對縫,門框上的大紅對聯(lián)寫得肥肥實實,像模像樣的。到了里邊兒,卻原來這樣,不由得“嗤”地一笑,說:“這家子,驢糞蛋子外面光,光溜面兒全長外頭了!”
高鵬遠說:“拜師父,不許瞎說!”
成子說:“咋是瞎說,您看,從外面瞧,多光溜,多氣派。”他指指廂房地面和四壁,接著說,“看看,這德行!”
高鵬遠說:“這還看不出,這才是習(xí)武之人!長年累月,拳打腳踢,磨的?!?/p>
成子驚訝地“啊”了一聲。
高鵬遠和成子爺兒倆正在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廂房外咚咚地響起了腳步聲。
高鵬遠心里一動,估計是禿爪子李出來了,趕緊拉了成子一把,剛要迎出,那人已經(jīng)進了門。
果然是禿爪子李,青褲青襖青包頭,青鞋青襪青小褂。未曾開口,先呵呵地笑,廂房四壁嗡嗡作響。
高鵬遠拉著成子走上前來,說:“快,成子,拜見師父!”
成子說:“拜見師父!”
禿爪子李忙上前抻起成子,笑呵呵地說:
“算了,算了,不算拜師,不算拜師,只算認識?!?/p>
高鵬遠說:“認個師父也成,反正都一樣。嘻嘻——”
禿爪子李說:“拜師父咋拜?那得燒香上供,天地人三磕頭,剃頭宣誓。一時稱師,一世為父。現(xiàn)在,都民國了,不實行那老一套。再說了,你們爺兒倆,至今還不知道我姓甚名誰,咋個拜?總不能叫我禿爪子李師父吧?”
高鵬遠心里一涼,陪笑道:“真是的,嘻嘻!”
禿爪子李說:“我叫李鐵,盧溝橋事變那年,跟日本鬼子肉搏,我們那個大刀隊,最后被日本鬼子打光了,我掉了兩根手指頭,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
成子說:“小日本,真可恨。長大了,我給您報仇!”
李鐵說:“師父不師父的不要緊,最要緊的,我教你點兒真功夫,不玩兒花拳繡腿。不為看,只為戰(zhàn),打仗時用得上?!?/p>
高鵬遠高興地說:“好好學(xué),成子!”
李鐵說:“往后,也別再管他叫成子,就叫大號?!?/p>
高鵬遠說:“成子,聽見沒有?以后,不管是誰,都得叫你董世貴?!?/p>
李鐵笑笑說:“小名是給爹媽取的,什么時候,爹媽都能叫。長大了,旁人就不能再叫小名了。忘說了:小名為貴,說叫誰有罪。好了,閑言少敘,書歸正傳。”他一面說,一面走到靠近房檐的老槐樹下,說,“看見沒有?我把它推一下,叫它挨到房檐!”
他叉開雙腿,伸出雙臂,口中突發(fā)“嗨”的一聲,老槐樹一晃悠,碰在房檐上。
高鵬遠驚呼道:“神力,神力也!”
李鐵從墻旮旯拿來一條木板,上面釘著一顆釘子,露出有一寸長。他說:“董世貴,你拿著,釘帽朝外,貼近墻壁,好,貼好!”他從腰間取出雙錘,說時遲,那時快,“嗖”的一聲,木板上的鐵釘被牢牢地釘進墻里。
董世貴看得愣了,眼睛盯著師父手里那一對圓球,心里好生納悶。
李鐵拿著兩個球,說:“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鞭、锏、錘、抓、镋、棍、槊、棒、拐、流星錘,十八種兵器。刀,有長刀短刀;關(guān)公使的是青龍偃月刀,楊志用的是短刀。程咬金用的大斧跟黑旋風(fēng)李逵使的雙板斧,都叫斧,功能用法,區(qū)別大了。我手里的就是十八般兵器里最后的那一種,叫流星錘。一個鐵的,一個銅的。兩個球之間,用一條鎖鏈連著,輪番使用??礈剩F的出去,回來;銅的出去,回來。”
兩個圓球在空中閃閃發(fā)光,飛來飛去,高鵬遠看得眼花繚亂,伸出大拇指,不斷地說:“神功,神功也!”
在高鵬遠和董世貴不經(jīng)意間,李鐵“嗖”地躍上房檐。他俯下身子說:“這屬于輕功,江湖人常說的飛檐走壁?!闭f著,從房檐上飄下來,輕輕落地,就像掉下一根鵝毛,丁點聲音都聽不到。
高鵬遠和董世貴爺兒倆看呆了,愣愣地站著,大氣不敢出。
李鐵說:“這些都是小把戲,不值一提。”
董世貴心里想:莫非還有比這更厲害的?
李鐵說:“董世貴,你看見沒有,圍著院子,有十二棵榆樹,你呢,每天推一下,挨到墻頭上的瓦?!?/p>
董世貴好奇,真的噌噌幾步,手推榆樹,“嗨”,有什么呀,沒費什么勁兒,就把榆樹推得挨上墻頭上的瓦。不由說道:“這個容易,這個不難!”
李鐵又從房檐底下取過一條口袋,說:“董世貴,這里面盛的是沙子,你把它扔過墻頭去?!?/p>
董世貴提在手里,感覺輕輕的,心里說:“這算什么,該不會弄錯了吧?”
李鐵似乎看出了他的疑問,堅定地說:“是它,就是它!”
董世貴真不知道師父的葫蘆里賣什么藥,掂掂手里的口袋,“嗖”地一下子,把口袋扔過了墻頭。
李鐵又把高鵬遠和董世貴爺兒倆帶回東廂房,他走到木板前,說:“董世貴,看仔細,這是一塊木板,上面畫著三百六十個同心圓,圈套圈,最大的半徑三尺三,中間最小的是一顆鐵釘子??礈蕸]有?”
董世貴說:“看準了?!?/p>
李鐵說:“大點聲!”
董世貴聲音提高了三倍,高聲答應(yīng)道:“看準了!”
李鐵取出流星錘,說:“你飛出去一顆錘,看能不能擊中木板上畫的圓圈?”
董世貴從師父手中接過流星錘,“嗖”地飛出一顆,好像毫不費力,就擊中木板上的圓圈。
李鐵走過去,認真數(shù)了數(shù),說:“不錯,不錯,從外向里數(shù),最外邊是一環(huán),最里邊那顆圖釘,是第三百六十環(huán)。好家伙,你初來乍到,就擊中第十八環(huán)。比我初學(xué)乍練時強多了!”
董世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瞧師父說的,哪兒能呢!”
李鐵說:“真的真的,我第一次,擊中的是第六環(huán),差點兒飛出木板子!哈哈——”
高鵬遠一直看,一直在心里琢磨,壓根兒不知道李鐵究竟要干什么?
這一次,李鐵繃著他那張鐵青的臉,嚴肅地說:“董世貴,你愿意做我的徒弟嗎?”
董世貴感到極其突然,慌慌張張地應(yīng)道:“愿意,當然愿意,師父!”
高鵬遠聽了,也覺稀奇,愣愣地站著。
李鐵說:“你太小,還不知道‘三不傳’說的是什么。一不傳少爺,二不傳姑爺,三不傳舅爺。什么意思,知道嗎?就是說,他們不苦練,師父下不去手狠打?!?/p>
董世貴聽到這里,嚇出一身冷汗,心里說:怎么著,還要挨打?
高鵬遠心里也犯開了嘀咕。
李鐵說:“你聽準,能做到的,就說能;做不到的,就說不能。不要勉強,要從心里說!”
董世貴不知道他會說出什么來,只好點點頭。
李鐵說:“先說第一件,每天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推榆樹,十二棵樹,每棵都要碰到墻頭上的瓦檐?!?/p>
董世貴長舒了一口氣,心里想,嚇我一跳,這事太容易了,因此,答應(yīng)得異常痛快:“能,保證能!”
李鐵又說:“第二件事,也是每天早晨起來必須做的。”他從窗臺上拿起一個布袋和一把小勺,繼續(xù)說,“每天從東廂房的墻根下,一勺沙子,放進布袋里,然后扔到墻那邊兒去?!?/p>
董世貴又長舒了一口氣,心里說:嚇我一跳,這事也忒容易了,他答應(yīng)得也特別痛快:“能,肯定能!”
李鐵走到被架起的木板前,說:“看到這塊木板了嗎?上面的同心圓,從大到小,一共三百六十圈,每天飛流星錘十下,每一下都要擊中木板上的同心圓。”
董世貴聽到這里,險些笑出來。心里說,木板這么大,太容易了。于是說:“行!”
李鐵說:“先別說行不行?要求每天從外面用墨筆涂掉一圈。涂到最后,僅剩下一顆圖釘。往后,那顆圖釘,就是目標,錘錘見血!”
董世貴聽到最后一句話,有些肝兒顫,琢磨片刻,猶猶豫豫地答應(yīng)了一聲:“行……”
李鐵是干什么的?他早就看出董世貴在猶豫,可是,他相信,愈是猶豫,愈說明他認真,愈不是干什么都癱事的人。于是說:“好吧。從明晨起,一切從零開始!”
高鵬遠聽到這里,一塊石頭落了地。
李鐵把高鵬遠和董世貴爺兒倆引進正房。
正房的太師椅上,端坐一位老者,華發(fā)飄飄,美髯過胸。
李鐵走上前來,輕輕叫道:“爹,這就是我跟您提到的董世貴,我已經(jīng)根據(jù)您的吩咐,一一囑咐到了?!?/p>
老者睜開眼睛,干咳了一聲,說:“告訴他們我的大號。以后,說話方便。”
李鐵說:“我爹叫李恕寬,街面上都叫老人家寬老爺子,為人寬厚和善。可有一宗:要是知道有人在欺騙他,老爺子嫉惡如仇,勢不兩立?!?/p>
李恕寬瞇著眼睛,“嗯”了一聲。
李鐵說:“這樣吧,平日間,我不可能總在家,就由我老父親指點。練武練武,主要靠練。師父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師父在,練;師父不在,照樣練。圣人說:習(xí)文練武。文曰習(xí),武曰練?!?/p>
董世貴不斷地點頭。
李鐵說:“記著:大智若愚,勿恃聰明;淡泊恬適,明心立志;滴水穿石,貴在堅持;厚積薄發(fā),以柔克剛;海納百川,包容涵藏;戒驕祛躁,平等待人;涵養(yǎng)心性,靜定歸真;心誠則靈,唯德感天;大道至簡,淳樸自然?!?/p>
董世貴說:“師父,您說得那么快,哪里記得住呀?”
李鐵說:“習(xí)武之人,不必懂得那么多。時間長了,自己便會悟出其中之奧妙?!?/p>
高鵬遠心里想:原來并非一條粗魯漢子。李鐵,禿爪子李,文武雙全。
李鐵說:“好吧,我還有事,董世貴的事,就由我父親來安排。”說罷,一陣風(fēng)似地出了家門。
董世貴朝李恕寬走近幾步,雙手作揖,說道:“老人家,有何吩咐?”
李恕寬帶搭不理地說:“除了練武,就是喂豬打狗擋雞窩,拿了尿盆算完活。要么,掉過來也行,除了喂豬打狗擋雞窩,拿了尿盆算完活之外,就是練武。然也!”剛要起身走,掉過頭來,繼續(xù)說,“鐵道西邊,還有幾畝破地。耕耠拉拽,拉墑打砘子,種瓜點豆,薅苗耪地,一年到頭,就這么丁點兒活兒?!?/p>
高鵬遠心里犯了嘀咕:咋會這樣?
董世貴嘆了一口氣,輕輕地說:“叔叔,您回去吧。我知道該怎么做,您放心!”
高鵬遠剛才還想好好囑咐他幾句,可是,說離開,就離開了,鼻子一酸,淚水涌滿眼窩。
董世貴的心里熱血沸騰,翻江倒海,初來時的熱情,一下子降到零度??墒?,話該怎么說?回去,不行;不回去,能學(xué)到什么?
高鵬遠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唉,咋會這樣!”
董世貴也真懂事,見高鵬遠這樣為難,反倒裝出很愜意的樣子,說:“挺好的!”
高鵬遠見董世貴的臉上露出了笑容,懸著的心放下了,說:“我該回去了,以后,有什么事,捎個話兒。再說,你那些鞋鞋腳腳的,也會有人給你送過來!”
董世貴點點頭,兩串淚水甩了出來,急忙扭過臉。
高鵬遠假裝沒有看見,說:“我走了!”說罷,扭頭便走。
董世貴真想追上去,卻控制住了。
高鵬遠從禿爪子李家出來,一路擦著淚水,信步往東走,遠遠地望見石幢,它巍峨聳立,愈走近它,愈顯得高大。高鵬遠走到石幢的蓮花座,伸手撫摸著那雪白雪白的漢白玉,心潮起伏。他知道,在這里,劉景光被日本鬼子剖腹,駝背王勛被點天燈,荷花姑娘被脫光衣服……這些,原本應(yīng)該告訴董世貴,激勵他好好練武,將來去殺日本鬼子。可是,他一想再想,董世貴小小年紀,懂個啥?等他長大了再說也不遲!
田野里的莊稼,蔫頭耷腦的。俗語說,有錢難買五月旱??墒牵钡搅率龁蔚稌?,關(guān)老爺還是不肯灑下一滴雨。
高鵬遠一路走,一路哼———
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
農(nóng)夫心內(nèi)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他卻依然排除不掉心中的惆悵。
高鵬遠走到村口,稍稍放慢腳步,為的是把情緒安定一下。可是,事與愿違,他越是想安定,越是安定不下來。索性靠在大柳樹下,閉上眼睛,好好地想一想:成子的命太苦了,那么小,就沒了爹。這還不算,還送了人,連姓都改了。就算這也行,如今,小小年紀,就離開家,渴了餓了,冷了熱了,誰知道?他想到這里,淚水又一次涌了出來。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這一回,真的叫他傷透了心!他后悔當初不該叫成子去縣城。說好學(xué)武術(shù),這可倒好,實際上是給人家當小半伙。他越想越傷心,越想越難過,兩行淚水止不住地流。
突然,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把他喚醒:“爸爸!”
高鵬遠睜開眼一看,原來是他的寶貝閨女珍子!
珍子說:“爸,您哭了?”
高鵬遠急忙說:“沒,沒有呀!是突然飛進爸爸眼里一個蠓蟲?!?/p>
珍子說:“這該死的蠓蟲!爸爸,您送走我成子哥了?”
高鵬遠說:“送他到縣城學(xué)武術(shù),將來練好了一身武藝,到前線殺鬼子!”
正說著,從小廟的后房檐,跑出一大幫孩子,嗷嗷地叫喊著朝他撲過來。
高鵬遠一看,好家伙,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孩子:祥林、雙喜、老土、石頭、小艾、滿囤……
祥林說:“成子學(xué)大刀嗎?”
高鵬遠說:“學(xué),學(xué)大刀!”
雙喜說:“這么說,也練花槍了?!?/p>
高鵬遠說:“學(xué)武習(xí)武,什么不學(xué),什么不練?”
祥林叫道:“那,等成子哥回來,我就跟他學(xué)大刀。到時,我專門砍掉小日本的狗爪子,叫他再不能摟槍機,看他們還怎么到處殺人!”
雙喜搶過來說:“那我跟成子哥學(xué)花槍,專門扎小日本的褲襠,看他們還怎么使壞勁,冒壞水!”
祥林、雙喜哥兒倆的一席話,聽得老土、石頭、小艾、滿囤一大幫孩子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高鵬遠像是一只大公雞,帶著一群小雞雛,嘰嘰喳喳走了一條街。
結(jié)果,整整一條街的男男女女,大人孩子,統(tǒng)統(tǒng)知道了成子去縣城學(xué)武了,將來上前線,殺東洋鬼子!
董世貴愣愣地站在門樓下,見高鵬遠往東街去了,一直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往回走,靠著東廂房,默默地陷入了沉思。他后悔了,他什么時候才能見到爹娘,才能見到小伙伴兒,才能見到珍子?他想到珍子那紅太陽般的笑臉,那雙明媚月亮一樣的眸子。想著想著,眼窩里涌滿了淚水。
董世貴向練身房里走去,木板上面大大的圓圈,好像大大的眼睛在盯著他。難道它也在打量他,嘲弄他?琢磨不定。他從窗臺上拿起流星錘,朝著支撐起來的木板,“嗖”地甩過去,不偏不倚,至少進了三十環(huán)。董世貴很得意,接著,一連氣兒砸了十錘,每一錘都命中木板,沒有一錘脫靶。他“嗤”地一笑,心里說,每天叫我用墨筆從外面涂掉一環(huán),我干嘛涂掉一環(huán)?少說也得涂去七八環(huán)。當他拿起筆來時,心里雖是這么想,卻猶豫了,哆哆嗦嗦。最終,還是涂掉了一環(huán)。
董世貴從東廂房出來,走到西跨院的高墻下,墻面上掛著一個小鐵勺。再看看墻根處,有一口大水缸,鐵鍋扣著,一條口袋搭著。他取下空口袋,把大鐵鍋掀起來,一看,水缸里裝的都是沙子。他明白了,這就是給他用作練武的。他想,平日里只要有人提起練武,都是大刀啊,長矛呀,或者躥房越脊、飛檐走壁、旱地拔蔥。怎么到了我這里,就成了砸門板、甩沙子?他心里想,假若,回到村里,小伙伴們問起來,我可怎么說?他越想越覺得委屈,險些有淚水流出來。可是呢,他又不敢違抗師父的旨意。無奈,他從鐵鍋里舀了一鐵勺沙子,裝進空口袋,剛要扔過墻去,他又遲疑了。他想,扔一次,添一勺,屁輕屁輕的,鬧著玩呢?他剛想再來幾勺,忽又想起了師父的話,每天往口袋里添一勺,不可多,不可少。我是向師傅發(fā)過誓的,咋能自作主張,隨意亂改呢?他終于說服了自己,老老實實把盛著一勺沙子的口袋,扔出西跨院。再跑到西跨院,從墻頭上扔回來,循環(huán)往復(fù)十次。
董世貴覺得很無聊,可是,無論如何,還是聽話的。他又向那些倒霉的榆樹走去,猛一推,讓榆樹撞著磚墻上的瓦檐。嗨,誰知用不著多大力氣,干嘛使那么大的勁兒,費那事,比吃面條兒還省力!就這樣,他便漫不經(jīng)心地推一推,墻根下的十二棵榆樹,很快推了一遍。心里說,十遍就十遍,一百遍也毛事一堆!
董世貴走回正房,向李恕寬老爺子稟報。
李恕寬還沒有等他開口,說:“甭說了,我都知道了。挺好,挺好!多長點兒眼力見,有活就干,沒活就練,膽大心細,藝不壓身。正所謂,藝高人膽大。你看,凡能做大事的人,有幾個畏首畏尾,優(yōu)柔寡斷?”
董世貴聽了,覺得很有道理,可他又一想,整天介木板、甩沙袋、推榆樹,這叫啥“藝不壓身”?僅僅靠這個,就能“藝高人膽大”?
人老奸,馬老滑。哪知董世貴在外面練,李恕寬在屋里看。
董世貴甩流星錘,李恕寬在心里記著數(shù):“一下,兩下……”
董世貴練沙子包,李恕寬在門里數(shù)趟趟:“一回,兩回……”
董世貴在推榆樹,李恕寬趴窗戶記棵數(shù):“一棵,兩棵……”
所以,當董世貴向他稟報時,每次不等他說話,李恕寬就說“知道了”。老爺子為兒子收到這樣的好徒弟,感到十分喜悅。
這天晚上,李恕寬讓家里人多做了幾個菜,要董世貴坐在他的對面,興高采烈地說:“孩子,我看了,你做得樣樣認真。木匠、瓦匠學(xué)徒,三年零一節(jié),才能出師。我看你呀,用不著那么多工夫,就會有個三招兩晃的!”
董世貴說:“老爺子,我咋看不出?”
李恕寬笑呵呵地說:“你知道,習(xí)文練武,都是在不知不覺中提高的。一上來,就玩姿勢,擺架子,學(xué)的僅僅是皮毛,花拳繡腿,驢糞蛋子外面光!”
董世貴不語。
李恕寬說:“今兒老爺子高興,沖你,多喝二兩西燒鍋老白干,哈哈——”
董世貴連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得到了老爺子的歡心。
熄燈時分,他為主人拿了尿盆,回到自己的小廂房,躺在炕上,撫摸著胸脯,對自己磨叨:認了師父,學(xué)了本事,殺小鬼子!
油燈碗“啪”地響了一下,緊接著,屋子里黑咕隆咚的。
石幢蓮花座西面,兩個日本鬼子,把劉景光押上臺階,用刺刀挑掉他的褲子,正要舉起刀,捅他的肚子。只見董世貴飛也似地竄上青石臺階,照準小鬼子,連臉帶屁股就是一頓臭揍,打得小鬼子嘴歪眼斜,腿折胳膊斷,他抻起劉景光就跑……
石幢蓮花座北面,兩個日本鬼子,把駝背王勛押上臺階,渾身上下澆滿汽油,一個小鬼子掏出火柴盒,剛要點燃。董世貴竄上臺階,照準小鬼子的火柴盒飛起一腳,火柴四散,飛上了天。他揚起雙手,左右開弓,噼里啪啦,兩個小鬼子被打得鼻青臉腫,找不到北,他拖起駝背王勛就逃……
石幢蓮花座東面,兩個日本鬼子,把荷花姑娘押上蓮花座,那小個子日本人,手里攥著一條草蛇,正要從荷花姑娘的褲腿塞進去,董世貴飛上蓮花座,照準小鬼子的腦袋飛起一腳,接著就是一頓雨點般的拳頭,連踢帶打,小鬼子滿臉流血,他背起荷花姑娘就飛……
董世貴笑醒了,原來是一場黃粱美夢。他睜眼睛望望,黑洞洞;伸耳朵聽聽,靜悄悄。
夜正長。
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董鳳才托高鵬遠去縣城,給成子拜師學(xué)徒這件事,孫秀英本來就不愿意。這天,眼看著成子真的讓高鵬遠帶走了,她的心里,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她從炕頭一下子撲到炕腳子的被窩摞里,“嗚嗚”痛哭。
董鳳才拉扯著媳婦說:“成子也沒到別處,縣城離咱們河南村一大步遠,哪天你想他了,讓他回來幾天,叫你看個夠!”
孫秀英從被窩摞上抬起頭來,滿臉鼻涕滿臉淚,指著董鳳才說:“你說得輕巧,哪里會那么容易?你當孩子住店呢,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我沒說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咱們登門上戶地看看,還不行咋的?”
“我早聽老人說過:練武練武,皮肉受苦。真不知道孩子得受多少苦,遭多少罪呢!”說著說著,又哭起來。
“你呀,別沒完沒了的,在家里就輕?。縿倓偸龤q,趕車拉墑打砘子,挑水劈柴推碾子,樣樣受累的活兒,哪樣他沒干過?”
“好歹在眼皮子底下,我放心!”
“女人,就是頭發(fā)長,見識短。你就是養(yǎng)窩小雞,也不能讓小蘆花雞,總圍著老母雞轉(zhuǎn)吧?房檐下燕窩里的小燕子,不能總趴在窩里等著老燕子喂吧?真是的!”
“我愿意叫孩子在我的翅膀底下偎著,就愿意叫他吃現(xiàn)成的喝現(xiàn)成的。狼不叼誰家小豬誰不心疼!”
“你要是這么說,我得跟你掰扯掰扯。你以為成子是你一個人的?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你知道疼,我就不知道疼?”
“算了,算了,老爺們兒都是狗臉!”
董鳳才聽到這里,知道是媳婦給他臺階下。不能給臉不張兜,就坡下驢,不再爭執(zhí),索性出去找點兒活干。
孫秀英坐在炕上,抻過針線笸籮,戴上頂針,翻出鞋底子。取出針條,紉上麻繩。她知道習(xí)武之人費鞋,她要給成子做一雙千層底,別讓孩子磨破了腳。一面想,一面哧啦哧啦拽麻繩兒,眼淚順著麻繩兒走......
多事之秋,這邊唱來那邊和,你方唱罷我登場。
東院的董鳳才和孫秀英兩口子,剛剛消停,西院里的高鵬遠和李蘭英兩口子開了戰(zhàn)。
李蘭英說:“我早就說:董鳳才家里的事,你少摻和。這次,可倒好,你呀,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
高鵬遠說:“你這就不對了,街上事,街上管!誰家也不能房頂兒開門,不求人。人家董鳳才董大哥,那么大歲數(shù),登門上戶,求咱們?nèi)傅包c兒小事,你說不管,說得出口嗎?”
“旁的事,你管。可這拜師練武的事,你也管。一口一個打仗,口口聲聲離不開打仗,叫人聽著肉麻。”
“老娘們兒家家啥都不知道,這些年,中國叫日本鬼子給禍害成啥樣子了?燒殺搶掠,奸淫婦女,民不聊生。再不把日本人趕出中國,就真的家破人亡,當亡國奴了!”
“中國這么大,人口這么多,哪兒就輪到咱的孩子當兵去了?”
“你這就是婦人之見,國家滅亡了,還會有家嗎?甭說當亡國奴是什么滋味,你就看看縣城周邊的幾個村子,那里小日本抓的民夫,都干的什么活兒呀?給他們挖地壕、修炮樓。日本兵大槍一端,刺刀一上,誰敢偷懶,槍托子托,這是好的,再干嘛,“噌”一刺刀,小命見閻王了!”
“照你這么說,成子真的就得當兵去?那我可舍不得,你趁早把他找回來!”她說著說著,眼窩里滿是淚水,哧溜哧溜往下流。
“我可沒說成子就一定當兵去,人家董鳳才左不過求我,在縣城里找個差事,混口飯吃,順便叫成子拜禿爪子李為師,學(xué)學(xué)武藝,沒說非得當兵打仗?!?/p>
“你又不是不知道,成子和珍子訂了‘娃娃親’。不錯,成子是董鳳才的兒子,可他還是咱們高家的姑爺,一個姑爺半個兒。忘說了,丈母娘疼姑爺,實頂實呀!”
高鵬遠不無揶揄地說:“嗨,那只是‘娃娃親’,說說而已,鬧著玩的!”
李蘭英說:“那可不是鬧著玩兒,是有證人證物的‘褲兜漏’。說了不算,那成了啥?”
高鵬遠和李蘭英兩口子,正在說閑話,可巧,珍子跑進來,正說到“娃娃親”,別看她僅有十一歲,可有心眼兒了。于是問道:“爸,啥‘娃娃親’,是不是又提我和成子哥呢!”
李蘭英說:“大人說話,小孩兒別打岔?!?/p>
珍子說:“我和成子哥訂的‘娃娃親’,咋是鬧著玩?陳快腿、連湯嘴,誰不知道?”
高鵬遠說:“你別陳快腿、連湯嘴的,是該你們小孩子家家叫的?”
珍子說:“取名字就是給人叫的,怕叫哇,別取名字呀!再說,陳快腿、連湯嘴這些破名字,也不是我們小孩子給取的呀!”
李蘭英說:“這孩子,跟大人犟嘴!”
珍子說:“本來嘛,‘娃娃親’,又不是我跟成子哥訂的。也是你們大人說的,沒過幾年,說不算數(shù)就不算數(shù)了!”珍子說到這里,兩顆淚珠說流就流出來了。
李蘭英說:“委屈個啥!”
珍子賭氣抬起腳走了,噔噔出了家門。
高鵬遠說:“你惹她干啥?”
李蘭英說:“甭理她,看她有哪兒去的。豆大個毛孩子,就知道‘娃娃親’,整天介把‘娃娃親’掛在嘴上,寒磣不寒磣!我就不信,肚子餓了,她也不回來!”
珍子從家里走出,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去哪里?她信馬由韁,好像走到哪里算哪里。她走啊走啊,一直走到坡崗下的白沙灘。不由得靠著一棵歪脖樹坐下,脫掉鞋子,光著腳丫,踹呀踹呀,把白白的一雙小腳丫深深地埋進沙土里,涼絲絲的,愜意極了。她閉上眼睛,眼窩里不知不覺又涌滿了淚水。她剛剛十一歲,可她的心眼咋就那么多!大人的一句話,原本并不怎么在意,她聽見了,心思就從爪哇國繞一個大圈兒回來。此刻,她的心緒好像一團亂麻,理不出一個頭緒,仿佛越理越亂。好吧,那就不理,看它能亂到哪里去!她想罵一句“媽媽的”,可她又覺得,一個女孩子家家的,不能撒村罵人。再說,罵誰呀?她確確實實感到煩悶,看見花上的蝴蝶翩翩起舞,她心煩意亂:飛什么呀?討厭!聽見莊稼地里的蟈蟈低吟淺唱,她滿面愁容:叫什么呀?討嫌!在這個世界上,她似乎什么都不感興趣。欲哭無淚,欲喊無聲,她有爹有娘,可是,她竟然感到莫須有的孤獨。她甚至不能自已,她想嚎啕大哭,她想放聲嚎叫,恨天無柄,恨地?zé)o環(huán)!
她索性閉上眼睛,讓自己消停消停......
北風(fēng)吹,雪花飄。雪花飄飄,新年來到。
珍子和爸爸媽媽一起包餃子,不知怎么成子哥也來了,也和大家一塊兒包餃子。
成子哥在包餃子時,悄悄往餃子里塞進一枚銅錢,神不知鬼不覺使了個小記號。
當餃子撈上時,成子哥故意把使了點兒小記號的餃子,往珍子的近處扒拉。他的目的很明確:好讓珍子吃到這個大錢餃子。
珍子看在眼里,明知成子哥心里的小秘密,卻偏偏不去夾那個餃子。
成子終于憋不住,把那個餃子夾進珍子的碗里,嘴里嘰里咕嚕地說:“珍子,哥哥替你夾一個!”
珍子明明知道,可是,她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慢夾起來,放在嘴邊吹吹,然后放進嘴里一丁點兒餃子邊兒,故意放慢速度,突然,尖叫一聲:“啊,啊呀,硌我牙了,大錢餃子,讓我吃到了!”
成子哥說:“你吃到了大錢餃子,你會太太平平,順順利利!”
珍子高興地大聲叫喊:“嗷嗷———”
高鵬遠和董鳳才兩家,真跟唱戲一樣,高家剛有個風(fēng)吹草動,董家就知道了。董鳳才和孫秀英兩口子得知珍子從家里跑了,能不幫助找?
董鳳才找了半天,好容易在這里遇見了。剛要叫醒她,突然聽到珍子“嗷嗷”地大聲叫喚,頓時,嚇了他一大跳。
孫秀英急忙撲上去,摟著珍子,慢慢搖醒她,嘴巴貼近她的耳朵,輕輕地叫道:“珍子,醒醒,別怕!”
珍子醒了。她睜開眼,抹抹眼睛,喃喃地說:“我怎么來到了這里?”
“這你問誰,誰知道你怎么會來到這里呀?小祖宗,叫我們好一通找呀,腰酸了,腿麻了。算了算了,找到就好,趕緊回家吧!”
珍子懵懵懂懂,好像做錯了什么事,服服帖帖地跟著大人們往家里走。
這一夜,珍子翻來覆去,沒有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