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毓泉,壯族,副編審,長期供職于文學刊物。
六月,母親撇下我們,到天堂找父親團聚去了。
那天,我一大早趕回到老家時,身穿全新壽衣的母親已經(jīng)安詳?shù)靥稍诖采稀_@幾年,母親因患類風濕手腳極度變形,手指彎曲不能握緊,骨節(jié)突出僵硬;腳踝骨頭變壞,走路時腳掌往里拐,只能拄著拐杖,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而大半輩子承受重擔的背和腰也彎成了弓形,每次看見她走路,都感覺是一個瘦小的“7”字在移動。我從沒想過閉上眼睛永遠睡著的母親是什么樣子,此時見她手腳伸直,背也平平地貼在床上,面容平靜,像個聽話的孩子乖乖地睡熟了一般,居然一下子沒有了親人永遠離去的痛楚。在世時母親是個殘疾人,現(xiàn)在身體已恢復(fù)到了常態(tài),在天堂她應(yīng)該不用領(lǐng)“殘疾證”了吧。
我們村地處偏遠,土葬還是主要的殯葬方式。而民風,也相對原始和淳樸。老人過世時,村里的鄉(xiāng)親們特別是大家族里的人,不用事主通知,第一個知道的的人,會通知第二個,第二個再通知第三個……到逝者出殯時,村里人應(yīng)該來的都來了,在附近工作的人知道了也趕回來。他們都要送逝者最后一程,再坐下來一起吃一餐飯。
母親入殮后,我卻擔心大家族里沒有人來送行,更擔心沒有人來把棺材抬到墓地去。
五個月前,也就是元旦剛過幾天,本家叔叔因為宅基地的事與本家族的人有了激烈的沖突。最后事情和平解決,但我們家與大家族里的其他人心里有了芥蒂。這種芥蒂藏在內(nèi)心深處,似有似無,看不見,摸不著,說不清楚是什么東西,但在合適的時候就有可能發(fā)酵,或生根發(fā)芽長出枝杈。
母親的過世,最能檢驗?zāi)菆鰶_突產(chǎn)生的芥蒂是否會發(fā)酵。那場沖突母親和我都不在場,事先、事后也沒有以任何方式參與,但“愛其人者,兼愛屋上之烏;憎其人者,惡其余胥” 。大家族里的人對本家叔叔有意見,會不會對我和我母親也有意見?如果他們心存怨恨,這個時候都不來,母親就這么一個人冷冷清清地走,逝者最后的一點尊嚴喪失殆盡,創(chuàng)下我們村從來沒有過的紀錄,母親如何走得心安?我們臉面何在?而抬棺材的人,一般是大家族外的,他們與大家族里的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此不來,彼也不來,辛苦了一輩子的母親,在村里人緣還算不錯的母親,去世后居然沒有人來送行,甚或沒有人來抬棺材,這是怎樣可怕的一件事!這是怎樣讓人寒心的一件事!
我們兄妹幾個,還有本家叔叔私下里商量,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真的出現(xiàn)糟糕到極點的情況,我們只能采取另外的殯葬方式。
在忑忐不安中,似乎已陷入困境的我們還是按往時的經(jīng)驗,在大家族的公共大棚里,準備了二十多桌飯菜。賭一賭了,如果真的沒有人來吃,我們只好把把這些飯菜倒到魚塘里喂魚。
事實證明,我的雞腸小肚是那么可笑,我的擔心是那么多余!大家族里的人,伯,嬸,叔,侄,哥,弟,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跟我一個輩分的,比我小很多的小弟小侄,以及他們的媳婦,很多人我都不認識,都來了。他們有的給母親上香,有的到大棚里去幫忙做飯菜,有的敘說母親的生平。我們相互打招呼,相互道辛苦,他們都說讓我順變節(jié)哀,好像五個月前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
一切都按以往的步驟進行。
到了起棺的時候,居然來了二十多人,把擺放棺材的大廳擠得滿滿的。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懸著的心重重地落了地。原來最擔心的這一撥最重要的人終于來了。抬棺什么的一般只需要十個左右,現(xiàn)在居然來了二十多個!
我們子女跟在出殯隊伍的后面。走在最前面的人,是負責引幡開路的,緊接著是嘴里一邊念叨著一邊撒紙錢的,還有一些是不斷地放鞭炮的,跟在放鞭炮的人后面的是六個抬棺材的人。從家里到墓地有兩公里路,抬棺材的人每走四五百米就要換人。天氣不是很熱,但是大家走一下,全身都濕透了。
把母親送進地里后,都回到大棚里吃飯。連外家來的五六十人,大棚里坐得滿滿的。
作為長子,我是每個桌子都要過去跟大家說一下話的。走到一半,滿頭斑白的八嬸把我拉住,讓我坐在她身邊,她說:“你母親走了,我們是要來的,大家都要來。以前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如這樣的事重要。你母親辛勞一生,但子女都有了出息,她可以安心地走了。如果說還有什么不足,就是你還有個哥哥,不知道他在哪里,情況怎么樣。如果他能來送一下你的母親,你母親就沒有什么遺憾了。”
八嬸的話嚇了我一大跳。原來很多人都知道母親還有個兒子啊。母親嫁給父親之前,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史。母親起初是嫁到鄰近的蘇家村的。那年她嫁給了蘇家,七八個月后生下了一個男孩。蘇家人高興之余,感覺哪里不對勁,看來看去,男孩的長相都不像他的父親。又算來算去,發(fā)現(xiàn)這小孩生得早了一點。于是他們認為這小孩不是蘇家的種,蘇家是蒙受了奇恥大辱。大家做出一致決定,把我的母親趕出蘇家。母親哭腫了眼,但她訥于分辯,只會反復(fù)地說小孩子就是蘇家的。當時除了小孩出生的時間早一點,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小孩不是蘇家的,但沒有人相信母親的話。那個冬天的早上,北風呼呼地吹,還下著小雨,隔壁的大嫂幫她把剛出生幾個月的小孩背到背上,一邊幫系背袋的繩子一邊掉眼淚:“妹子,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但我們女人的命有時就是這么苦。你千萬要挺過這一關(guān),再找個好人家,把孩子好好地撫養(yǎng)大?!备鎰e隔壁的大嫂,母親背著自己的骨肉,在冷風細雨中邁出小腳,一步一步地向娘家的方向走去。
背著不滿一歲的小男孩走到騰翔街時,母親累了,便到街上堂哥的家歇一歇。堂哥知道情況后,讓人騎車去通知外公外婆。在他們商議母親以后的生活時,一對夫婦到母親堂哥店里買東西。這對夫婦是從柳州到騰翔來打零工的,看到兩眼紅腫的母親,關(guān)心地問了一下。得知母親的情況后,他們用征詢的口氣問:“我們?nèi)鄽q了,還沒有小孩。這小孩能否送給我們撫養(yǎng)呢?”外公外婆他們商量了很久,最終決定把這小男孩送給這對柳州夫婦。
母親從來沒在我面前提起這件事,我是不久前才從蘇家村的一個朋友嘴里得知的。八嬸今天提起這事,讓我百感交集。從未謀面的親愛的哥哥,你知道你的親生母親是誰嗎?你現(xiàn)在在哪里呢?你一切都好嗎?母親忍痛舍棄親骨肉,離別兩茫茫,長思量,怎能忘?只是無緣再相見。相信這是母親一輩子都埋在心底的苦悲。親愛的哥哥,今天,我們的母親走了,你知道嗎?
母親后來是怎么嫁給父親的,我不知道。但從我記事起,父母經(jīng)常吵架,甚至打架。有一次剛吵幾句,父親火起,抄起扁擔就往母親的腰掄去。母親一下子癱在地上。她哭了大半天,當天就回了外婆家。我常常在心里想著為什么父母老是吵架、打架。父親高中畢業(yè)后參加了工作,又到化工學院學習了幾年,算是有點文化的人,是不是他看不起目不識丁的母親?父親樣子長得不錯,從沒談過戀愛,是他嫌棄個矮貌丑且有過婚史被趕出夫家的母親?這些問題在我的腦子里儲存了幾十年,父母從來不提,我也不敢讓它們蹦出來,就是怕在母親深深的傷痕里再撒上一把鹽。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后,一向跟我們家走得最近的三叔、三嬸坐到了我的身邊。三嬸說:“你母親沒有別的手藝,就是靠種點養(yǎng)點,硬是默默地把你們幾個小孩撫養(yǎng)成人,還送你上了大學,她吃多少苦呀。要一輩子都記得你母親啊。”
三嬸像在說教,但她的話句句直錐我心扉。父親母親送我讀書的一些情景,一下子掠過我的腦袋。
父親、母親雖然吵吵鬧鬧,有時還打架,但他們有一個難得的共識就是要盡自己的能力送小孩讀書。無論家里怎么窮,他們都咬緊牙關(guān),三個孩子書讀到哪里,就送到哪里。
我是到離家十二三公里的一個鎮(zhèn)的初中讀書的。開學那天天下大雨,父親從舅舅那里借了一輛自行車,在雨里的泥沙路上小心翼翼地行駛,把我艱難地馱到了學校。當時每個月的伙食費是5元。家里沒有任何說得過去的經(jīng)濟收入,也沒有自行車,為了解決這5元錢,父親和母親常常不亮就從家里出發(fā),每個人肩上挑著四五十斤重的青菜,一步一步地挑到我讀書的鎮(zhèn)上賣。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一斤生菜、春菜也就兩三分錢,他們這一趟來回三十多公里的買賣的收入也就三塊多錢。這還是比較樂觀的收入,如果是下雨天菜不好賣,一趟下來也就一兩塊錢。分分血汗錢?。∶看挝覐乃麄兪掷锝舆^這浸滿血汗的伙食費時,手都禁不住發(fā)抖,暗下決心好努力讀書,將來好好地報效父母。
我沒有讓他們失望,以較高的分數(shù)考上了縣里的重點高中。為了方便給我送米送錢,父親咬咬牙買了一部自行車。高二那年的一天,父母居然都來了,來給我送錢。在校門口,父親說:“你母親沒上過學,想來看看我們縣最高學府是什么樣子?!蔽覇査麄兪欠褚叫@里去走走。母親想都沒想,連連擺手,說不進了。我內(nèi)心深處也不希望母親進去。母親身高不到一米五,頭發(fā)黃,顴骨高,眼睛細,大字不認得一個,我擔心同學們看到母親會取笑我,也擔心母親進到如此離她的生活很遠很遠的高雅的校園會無意中受到傷害,見母親說不進去,心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氣。他們走后半個鐘,父親滿頭大汗、垂頭喪氣地推著后輪沒了氣的自行車到宿舍找我,跟我走到校門口。母親正站在那里,好像做錯了什么,局促不安。父親用不友好的口氣對母親說:“叫你不來了,你偏要來。車子搭上你,胎子都爆了。離家二十公里,我們怎么回去?”原來是自行車爆胎了。母親一臉的惶恐,雙手緊緊地絞著,額頭不停地冒汗。父母已把身上所有的錢給了我,車子壞了他們居然沒有錢補胎,只好回來向我“借”。我拿出十塊錢,讓他們在路上吃點東西什么的。母親連連說不餓,最后他們只要了一塊五錢。
可能是年輕的時候太累,走的路太多,承受的重量太大,父親、母親前幾年背就駝了,腳也沒勁了,他們兩個人都領(lǐng)到了殘疾證。
和天下所有的農(nóng)民一樣,哪怕辛苦了一輩子,做父母的到死也不想給子女增添什么麻煩。母親在縣醫(yī)院住院時,身體檢查的結(jié)果是:嚴重的心臟衰竭;高壓近200的高血壓;便黑,可能是胃穿孔。我私下問醫(yī)生,醫(yī)生說六七十斤這么瘦的人血壓近200,很少見,最要緊的是心臟衰竭,隨時有生命危險,家屬最好24小時在身邊。
醫(yī)院用上了最好的救治方案,但母親的身體沒見好轉(zhuǎn)。五月底,母親老說要出院。也許母親感覺到了在世的時間已不多,她不愿在醫(yī)院里離開人世,她要回到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家里再走。我們兄妹幾個商量并征求舅舅和叔叔的意見,決定讓母親出院。醫(yī)生尊重我們的意見,給母親打了幾支強心劑后讓我們辦理了出院手續(xù)。
住院前,母親讓我們清點了她的現(xiàn)金,要求我們一定要用這些錢支付她的住院費用。“新農(nóng)合”報銷了大部分費用,母親的錢支付了這些費用后,還有一萬多,她要求我們把這些錢都用在她的葬禮上。那二十多桌飯菜,就是用她省吃儉用摳下來的錢置辦的。
我們家里的事三嬸當然不清楚,她嘮嘮叨叨地說了母親的很多辛勞和美德。她和三叔離開后,我轉(zhuǎn)向做“辛苦”的那些人。
我們這里把挖坑、抬棺、埋土的人叫“辛苦”。他們都是清一色的漢子,年齡從二十多歲到五十多歲。他們都是自愿而來,除了在事主家吃一餐飯外,沒有任何報酬。
此時他們正在長桌上吃飯。年長一些的我認識,雪哥,大旭,明哥,大茂,小群,遙弟,基本上是同齡人,我十二歲才到外地去讀書,跟他們還是很熟的。大茂是我的小學同學,小學時個子跟我差不多,我們經(jīng)常打架,互有勝負。小很多的不認識,只好問他們的父親是誰。
我特別驚訝的是,村里的首富彥哥也來做“辛苦”。彥哥經(jīng)營石場,身家千萬,此時也像其他的“辛苦”一樣在長桌邊吃飯。其實在送殯的路上,我早就注意到他。在兩公里多的路途中,他先跟在后面,過了村里的魚塘時,他接過其中一個人的木杠,很熟練地把木杠擱在肩膀上。陽光不是很猛,但很快,他那件價值不菲的衣服濕透了。他城里村里都有房子,平時不太在村里住,此時這么熱的天,他完全可以坐在城里的空調(diào)房里喝茶聊天什么的,可是他也來了。我不知道他是剛好有事回到村里,碰上我母親出殯,也擔當了送殯的一員,還是專程回來的。
此時我只覺得非常愧對這些好兄弟。他們跟我不是同一族的,平時也沒有很多的走動。偶爾回老家,有時碰到了只打個招呼,有時在車上明明看到了他們,卻連車窗都沒有揺下,呼的一聲就從他們身邊疾馳而去。有一次雪哥打來電話,說村里給上級打了報告申請經(jīng)費修路,想讓我對報告做些潤色,我推說太忙,對情況也不熟悉,拒絕了他的請求。小群身體不好,有一次居然打電話問我借錢說要動手術(shù)。多年不聯(lián)系,突然問借錢,雖然他的語氣非常誠懇憂傷難為情,我仍然很反感,直接說手頭緊張沒有閑錢。明哥是熱心人,常找同村老鄉(xiāng)聚會,也叫了我?guī)状危叶纪妻o了。沒能幫村里的人做些事我也覺得有些內(nèi)疚,但一想到我是在外面工作的,吃的是外面的米,喝的是外面的水,跟他們八竿子打不到一塊,跟他們很少有交集的時候,何必扯上關(guān)系徒增煩惱呢?他們家的老人過世,有些我是知道的,但從來沒想到這些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更沒想到要去送一送。單位或系統(tǒng)的人走了,是要去送送的,而村里的老人過世,我至今沒送過一個。至于“辛苦”,一向很忌諱,認為是做苦力的地位低下的人做的,自己做“辛苦的”念頭,一個小泡都沒在腦子里冒過。
今天,這些我認為可能一輩子都沒有什么更多關(guān)系的人,這些在我的內(nèi)心沒有什么位置的人,這些我無意中傷害過的人,不計較我曾經(jīng)的冷漠或無禮,來了,都來了。他們不惜用自己的力氣和汗水,把一個跟他們沒有關(guān)系的老人,安安心心地送到泥土的深處。
母親啊,你走得坦然、走得從容、走得安心,全是因為有了這么多可親可敬可愛的鄉(xiāng)親。如果你泉下有知,一定會好好地感謝他們的。
責任編輯 寧炳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