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峽與它緊緊裹束的那條粗獷大河,像記憶深處母親的渺遠(yuǎn)呼喚,或者遠(yuǎn)方戀人那抹飄逸淡影,一直撞擊著我的心魂。
撞擊的工具是那些濁浪般滾燙的文字。
晴初還是霜旦?從遙遠(yuǎn)的北國尋覓而來,行囊粗樸卻堅毅的酈道元倚在凄清寒骨的崖壁上,揩拭一把沾滿塵土的汗珠,遠(yuǎn)眺滾滾東去的江水,將眼前的峽谷凝固成畢生的驚嘆:“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睉已碌膮擦稚钐?,傳來聲聲孤猿的哀嘯,“屬引凄異,空谷傳響”。猿聲將他的文字包裹一種峭壁上懸棺般的神秘,鏤刻在三峽蒼翠綿延的兩岸與一卷竹帛的靜默角落,也引來了李白高亢的和鳴。
李白紗帽羽衣,披著江風(fēng),踏一葉輕舟,迎著霞光朝三峽翩然而來。他在楊貴妃、高力士前傲岸的頭顱終于低下,拈著風(fēng)中飄散的長須吟誦道:“巫山夾青天,巴水流若茲。巴水忽可盡,青天無到時?!备孓o云端里的白帝城,順江而下的那個早晨,他的心情如裹著白帝的彩云一般大好,“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李白的身后,苦著臉的杜甫也踩著翻滾的浪濤而來。他的眉宇間填滿山河破碎的幻影與家國的憂傷,“始欲投三峽,何由見兩京”,卻還是被三峽的壯觀牽引而暫且放下:“三峽傳何處,雙崖壯此門”。終于,他的心情也如峽谷里那一江春水激蕩開來:“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p>
在李白、杜甫的身前身后,還有楊炯、岑參、孟浩然、杜牧、張祜、齊己、胡皓、許渾、陳陶和李季蘭等人應(yīng)和的吟唱聲此起彼伏,像猿聲暫歇,百鳥齊鳴的峽谷叢林,帶著唐人雍容的音質(zhì)與韻律,將插入云天的三峽淹沒在噴涌的詩潮里。甚或還有一個殊色而柔弱女子的聲音,被眾多低沉而渾厚的男音簇?fù)?,像一束開在崖壁上灼灼其華的杜鵑,絢爛了一方窄窄的天宇。她叫廉氏,峽谷橫亙的秋水映照出她一抹吟唱的寒影:“清秋三峽此中去,鳴鳥孤猿不可聞。一道水聲多亂石,四時天色少晴云?!?/p>
一次次心魂的鏗鏘撞擊,猶如崖壁下的驚濤拍岸,令我不時涌起靠近三峽的念想。明代那位常年戴著樸拙的遠(yuǎn)游冠,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的瀟灑游者徐霞客,又像一個慈藹的鄰家長者催促我早日前行,說“耳聞不如親見”,諄諄叮囑:“常聞峽中水疾,書記及口傳悉以臨懼相戒,曾無稱有山水之美也”,然而,“既至,欣然始信耳聞之不如親見矣”。
我蜷處于南方以南一隅,掩上蟲眼歷歷的古卷,翹望西北天上緩緩飄著的一片云,云下是那段蜿蜒七百里的峽谷與大河吧?我默然想,是該有一場慰藉心魂的行走了。
二
夔門,像太虛幻境的一扇門,豁然洞開,迎接我的到來。
這是暮春的一個清晨。當(dāng)我腳下的船只緩緩駛向夔門,而我又在向側(cè)后聳出云間的白帝城頻頻回望時,天空壓蓋的云腳又下墜了些許,如絲如線的細(xì)雨驀然飄灑下來,宛若劉備向諸葛亮托孤那一刻灑下的清淚。
當(dāng)年,劉備或許在黃昏里一次次立在白帝城頭,悵望被滔滔急湍生硬撞開的夔門。晚霞如火,他想起了那場從森林深處燃起的詭異大火,百思不解麾下虎狼般的川蜀精銳,為何被透著乳臭的東吳將領(lǐng)陸遜幾乎殺個殆盡。再悲戚或歡欣的輸贏,在時間的漫漫長河里也只是一瞬。能讓劉備欣慰的是,他為個人之義報關(guān)羽被殺之仇而草率出兵,在三峽外的夷陵打輸了一場戰(zhàn)役,卻最終在白帝城贏得了一段與諸葛亮肝膽互照的恒久佳話。白帝托孤與諸葛亮終生不渝,像暗夜里的一盆火,溫暖過爾虞我詐的人間許多年,彰顯了封建君臣間難得的一抹赤誠與溫情,也將白帝城與三峽沐浴在道德的光芒里,冷峻險絕而外又熠熠生輝。
雨中的夔門依然如斧削刀砍,保持著千百年來的形狀。崖壁赤裸,似乎寸草難生,陡峻如李白筆下的蜀道:“猿猱欲度愁攀援”。北面的赤甲山紅著一張關(guān)公的臉,與南側(cè)白皙如小喬的白鹽山相對而峙,溫馨相望。峰頂終于有了叢林的蔥綠,卻漸漸隱入云霄,被一團團云煙纏繞、包裹與吞沒。遙想數(shù)百萬年前,川蜀與云貴的萬千水流被圈在重重山巒間,如被圍獵的惶惶猛獸,狼奔豕突,始終找不到奔向大海的出路。它們四處漂泊一陣,不約而同匯聚一道,開始一遍遍撞擊夔門。多年后,我翹首張望夔門,似乎依舊能聽到那一聲聲回蕩在峽谷間的轟然作響。一滴水能穿石,一道奔涌的洪流銖積寸累,也便終于撞開了其硬如鐵的夔門,開啟了高險的瞿塘峽之旅。杜甫因而感慨道:“中巴之東巴東山,江水開辟流其間?!辟玳T被削砍出來的險峻,也成為一道特異的壯景,化為人人驚嘆、摩挲的背景圖。
夔門引領(lǐng)的瞿塘峽,在陡山重嶂間曲折延展。船只滑入夔門的一剎那,我的心也不覺咯噔了一下,興奮而又有些震悚。水道像俏麗女子被束的腰身,陡然窄狹起來,萬千風(fēng)韻也隨之而生。渾濁的江水在其間洶涌沖蕩,聲如洪鐘大鼓,似乎不甘被束縛而奮力掙扎。兩側(cè)的崖壁隨山勢而峭拔綿延,果然“略無闕處”。抬頭,只能仰視逼仄的一線天空,沒有曦月,陰沉著一張暮春的臉。崖壁上水線分明,上則林木蔥郁幽深,直奔云霧里的峰頂與天際,濛濛微雨里更顯蒼碧欲滴;下則巖石裸露,似乎還有些干澀,露出被江水沖洗過的印痕。森森林木深處,除了蕭蕭風(fēng)雨,寂然無聲。古人常為之悲戚而淚下沾巾,“聲聲都是斷腸聲”的至清猿鳴,不見一絲蹤影?;蛟S,人類足跡無所不至的今日,它們早已被侵凌而滅絕了吧?
瞿塘峽古稱絕險之地,水急礁巨,杜甫說“瞿塘險過百牢關(guān)”,遍覽奇山大川,從不畏懼巉巖深壑的徐霞客也談之色變,說“其水并峻急奔暴,魚鱉所不能游”。船只行到此處,像暴風(fēng)里迅疾飄零的一片葦葉,往往“倏忽淪沒別無期”。而今,因下游“更立西江石壁”,攔腰修筑了一座三峽大壩,最高水位上升到了170余米,水道因崖壁陡立,似乎并未加寬多少,水勢卻已不如以往峻急驚險,“怪石插流橫”與亂石穿空的悚然場景也不再現(xiàn)。我乘坐的又是萬噸巨輪,幾乎感受不到水流的顛簸,僅聞其響徹峽谷間的咆哮而已,甚或有了平靜屋宇下手端茶盞,悠然攬勝的錯覺。遠(yuǎn)處沸騰的江面上,除了偶爾漂浮的彩色航標(biāo)與側(cè)身而過的巨輪,也已看不到李白、杜甫們顫栗的扁舟與風(fēng)帆。
細(xì)雨里的一葉扁舟,承載的是稍有不慎即化為齏粉的兇險,卻也是寥廓江天間綿綿漂移的詩意。對詩家而言,它們的消隱,不知是幸,還是非?我凝望似乎有些空蕩的長江,久久沉默著。
三
隨江流而靜默變換巨幅畫屏的崖壁,翠色忽然更濃郁起來,船已駛?cè)胛讔{。
細(xì)雨似乎累了,不知何時歇下來,化作峽谷間騰涌、彌漫的白色云霧。云霧純凈、輕盈、綿軟,隨獵獵江風(fēng)的緩急時時變幻。忽而緊抱成團,遮掩了峰巒下半截,聳出的一端便成了巍峨的云中宮闕,如歷歷可睹的海市蜃樓,亭閣、窗欞畢現(xiàn),引人無限神往;忽而又拉成長條,給崖壁系上一條松軟的玉帶,似乎是等著上朝的穩(wěn)重老臣。
云霧若有若無時,峰巒更見挺拔,將頭上的天空頂入目力所及之外猶未停止,我疑惑若攀援而上,便可步入九霄深處的天庭。崖壁上的古木青藤將翠綠傾瀉而下,密不透風(fēng),如懸掛的一塊塊蒼碧而濃密的瀑布。不久,江流舒緩了許多,浪濤奔涌沒有了急怒之狀,江面也寬展了不少,遠(yuǎn)處靠著崖壁對向駛過的一艘巨輪,似乎成了未掛云帆的扁舟,向我身后飄忽而去。偶爾,懸崖頂上的蔥綠間躺臥三兩棟孤零零的屋宇,像終于被人間窺見的天上人家。山間并未見禾稻谷物種植的痕跡,大概住著些仙風(fēng)道骨、鶴發(fā)童顏的得道者吧?忽然,一道銀白的水流從崖壁的深綠間飛馳而下,如泄漏一角的銀河,飛珠濺玉,最終消隱在谷底滾滾的浪流里。
“三峽七百里,唯言巫峽長?!睄{谷在疊嶂間曲曲彎彎蟒蛇般伸展,悄愴而幽邃。前頭似乎望不到數(shù)里,被突兀而橫的峭壁擋住了視線,我疑心沒了去路。倏忽間,水流折轉(zhuǎn)而行,豁然又是一道深谷。于是,我與船上的游者便在一種“曲徑通幽”的境界里移步換景,沒有了孤旅遠(yuǎn)行的單調(diào)與枯燥。
一抹斜陽的光芒,驀然絢爛在左邊懸崖上,將半空里的崖壁涂成明麗的色彩,一掃先前頗有些沉悶的蒼黛,與沒有得到陽光的下截崖壁形成鮮明的比照。窄窄的天空也逐漸變換成一片純粹的淺藍(lán),像剛從江水里費力清洗過一番,偶爾才飄過一縷悠然的祥云。
不久,聽到一個“神女峰到了”廣播提示的游客,如觸電般蜂擁而出,匯聚到船頭側(cè)首仰望,將似乎已鑄在甲板上,始終不曾進(jìn)去的我生生擠到了后頭。幸而崖壁陡峻,無所謂前后都能看到。在眾人屏住的呼吸里,崖頂緩緩出現(xiàn)了一根突兀的巨石,似乎鑲嵌在天幕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纖細(xì)而柔弱。金色的夕暉里,果然如一位裊娜清秀、凌空顧盼的女子,一縷正當(dāng)其時移過的云煙,便是她脖頸上飄懸的乳白絲帶了。我與她默默對視一陣,似乎想從她的明眸間尋出一絲當(dāng)年的浪漫與奔放。
她的萬種風(fēng)情與楚襄王有關(guān)。楚襄王一日偶然野興,邀文士宋玉出游巫山,與披著霓裳的神女不期而遇。神女皓齒微啟,像微風(fēng)里輕顫的一莖蓮花翩然自陳:“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被蛟S傾慕楚王已久,她不顧少女的嬌羞,坦然求歡:“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
因了宋玉筆下這段柔蜜的文字,巫峽十二峰里,最引后來詩家遐思的便是這位魅力迸射的神女了。多情的孟浩然描摹說:“巫山神女作行云,霏紅沓翠曉氛氳”;風(fēng)雅的劉禹錫則歆慕:“巫峰十二郁蒼蒼,片石亭亭號女郎”;暗戀不止的元稹悄然寫下愛的誓言:“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陸游是不茍言笑的君子,一心恢復(fù)大宋淪落胡塵的北方江山,然而到了“峰巒上入霄漢,山腳直插江中”的巫山,也禁不住被撩撥得心旌搖曳:“惟神女峰最為纖麗奇峭,宜為仙真所托?!?/p>
我終未能與神女對視出灼灼火花,只得怏怏而退。夜幕也漸漸墜下來,將峽谷歸于沉沉幽暗,兩岸崖壁靜穆在黑黝黝的影像里。江面晚風(fēng)勁吹,身上有些清冷,但我靜坐于船頭,依舊不肯回艙中歇息。
船頂?shù)奶秸諢羯涑鲢y白的光束,將無邊的暗夜劈開一條寬展通道,鋪陳在江面上,與歡騰的泡漩浪花不時褻玩、撫弄。光束而外是一片徽州墨般的漆黑,卻也深淺不一。深者是壁立的懸崖和幽深的林木,淺者是開闊的江面與只有聲響失去形狀的浪濤。峽谷上空也是江面的淺灰色,不見星月的痕跡。若在李白們輕舟夜行的遠(yuǎn)古,大概又是哀猿引頸嘯響之時,而行者該心如層浪堆涌,毛骨悚然了。隔一段距離,江面便飄過一處細(xì)微的紅色光點,如秋夜天際橫斜的孤星,偶爾還隨波晃動,給靜謐而清寒的黑夜帶來些許溫暖。我知道,那是被點亮的航標(biāo)燈。水位雖因下游大壩而高漲,水下潛伏的暗礁卻大概依舊不少,不能沒有它們忠誠的引導(dǎo)。
不久,深色的黑影緩緩向兩岸漂移,淺色的影子隨之漸漸拉寬,意味著江面更為開闊起來。遠(yuǎn)處的崖壁下,有了星星點點的亮光,似乎是漁火。如此深夜,到峽谷深處的江邊打魚或者垂釣,應(yīng)該不是為生活所逼。我看不到漁者的面容,卻能想象出他的愜意與悠閑,或許不輸于渭水垂桿的姜太公吧?惜乎江水終究不夠清澈,漁火沒能散作滿天星的燦爛場景。到后來,燈火越來越密集,燃燒的火焰般撐開了大片天宇,原來是座蹲伏在崇峻山嶺間的城市。腳下的船只沒有停留,在我還沒弄明白究竟是何處時,很快又闖入了深沉的暗夜里。
巫峽或許已過,隱在黑夜里的西陵峽,則只能等著熹微的晨光了。我終于起身,向艙中走去,將峽谷與江水帶入酣暢的夢中。
四
或許是屈原與明妃之靈的敲擊,霞光探入船艙窗欞的瞬間,我一個激靈,驀然醒來。
三峽中,西陵峽原本最為寬闊,此時將抵近大壩,江面儼然成了浩瀚的湖泊。兩岸青黛色的山巒越發(fā)向遠(yuǎn)處退縮,也不似先前懸在頭頂,令人驚心壓抑的陡峻。屏障般的峰巒間,偶爾有了一絲闕處,是些朝長江投奔而來的小溪與小峽谷,如涌向動脈的毛細(xì)血管。峰頂上懸著一輪如火的朝陽,將繚繞山巒的云霧一寸寸撕裂,也將水面燒出萬點金光,盡顯江山的另一種壯美。波光瀲滟中,往來的船只多了起來,大小都有,忙忙碌碌,穿梭如鯽。遠(yuǎn)處江面上,還有鷗鳥展翅的矯健身影,忽而凌空嘯唳,忽而俯身扎入水中。它們進(jìn)食早餐的歡愉,將云煙尚未散盡的峽谷渲染在寧靜而祥和的氤氳里。我憑欄佇望,深吸一口氣,穿行三峽的緊繃心情也松弛下來。
地靈而人杰。霞光里的群峰深處,隱伏著屈原和明妃王昭君素樸的山村故里:平里與香溪,都隸屬于如今的秭歸。兩人中,一是才氣噴涌如泉的詩人,為荊楚大國的衰微破碎而投身濁水,一是令大雁跌落碧空的絕色女子,為漢室的和平安寧而遠(yuǎn)嫁荒漠。兩人的結(jié)局似乎都頗為凄慘,浸透了國族的辛酸與個人的苦楚,也賺盡了諸多拊膺長嘆的淚滴。但兩人決然舍棄個人福祉,為國家與民族蹈死不悔的凜然情懷,足以令千百年后的來者肅然而生敬意,也令三峽漫溢在另一種壯氣里,與云霞一道光芒逼眼。
大壩未修的遠(yuǎn)古年代,這段峽谷據(jù)說格外兇險,長江一路接納兩岸蜂聚的大小河川,猶如匯聚天下精銳的兵家,水勢更為浩大,又挾地勢之便,居高臨下,令江流如萬馬奔騰咆哮而來。橫亙其間的泄灘、青灘和崆嶺灘,便是江上往來者膽寒與觳觫的險灘,多少船工與旅者因之檣傾楫摧,葬身魚腹。青灘北岸的“白骨塔”,是堆積死難者尸骨之所,至今令人心悸,或許還能夜聞鬼哭吧?而多少河邊白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則更令人不勝唏噓了。
所幸的是,這種悲戚場景不再了。“楚塞云中出,荊門水上來”,船的前頭,隱隱出現(xiàn)了那座攔腰而橫的聳然大壩,像筑在峽谷間的一座鐵壁城池。它是倒橫在長江的一個巨大驚嘆號,給三峽的奇崛與瑰偉做了一個戛然而止的總結(jié)。大壩的前方,將是“潮平兩岸闊,風(fēng)正一帆懸”的江漢平原,也將是浩蕩無極的茫茫東海。溫煦的陽光下,我和我腳下的船只,向它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