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濤
事實上,我不管走多遠(yuǎn)、走多久,夢中總不時映現(xiàn)窗花和村路兩側(cè)的四季田野及苦樂村情。
昔日,在年畫不多,只有門神和灶王爺頻頻露面的鄉(xiāng)間,窗花的應(yīng)用便是廣泛的。大平原托著的小屯里,左鄰右舍的窗子上,都貼著姥姥心靈手巧的勞作。一把普通的剪刀,一張普通的彩紙,在姥姥手中翻來折去,便要什么有什么了,人物、動物、植物、器物,無所不能。我從小就聽人嘖嘖贊嘆:“你姥姥神了,剪貓像貓,剪虎像虎,剪只母雞能下蛋,剪只公雞能打鳴?!庇侄何遥骸澳汩L大了,讓你姥姥給剪個最俊的姑娘當(dāng)媳婦……”
這自然是夸張和打趣,但反映了姥姥剪紙技藝深入人心。慈祥的姥姥廣結(jié)善緣,好求,任誰張口都閉得攏。姥姥撩起藍(lán)布圍裙擦擦手:“說吧!派啥用場?往哪貼?”看人樂顛顛地走了,她接著干活兒:洗衣服、納鞋底、擇菜、淘米、喂豬、薅草……
我看慣也牢記了姥姥剪紙時身心入境的神態(tài)。那剪行紙上的唰唰聲,悅耳至極。我是個出名的調(diào)皮蛋,經(jīng)常變著花樣刁難姥姥。一天,我用雙手死死地捂住姥姥的雙眼,讓她摸著剪窗花。豈知工夫不大,一幅喜鵲登枝圖便完成了。梅枝與喜鵲形象生動,大小疏密比例都無可挑剔。我服了,可還耍賴:“姥姥,你從我手指縫里偷著往外看了!”
“你差點(diǎn)兒把姥姥的眼珠子按冒了!”姥姥用指頭點(diǎn)了一下我的鼻子,“熟能生巧,總剪,手都有準(zhǔn)頭了!”
是的,望天吃飯的莊稼人都圖個吉利,姥姥對喜鵲登枝圖再熟悉不過了,數(shù)九隆冬剪,三伏盛夏剪,月光下剪,燈光下剪,以致摸黑剪。姥姥的手就是眼睛,好使的剪刀就像她兩根延長的手指,伸縮自如。我注意到,姥姥的指骨間有長期與剪鐵接觸磨出的硬繭,那是勞動的證章,也是技藝得以純熟的注釋。
密云多雨的盛暑,姥姥怕我溜到河套游泳出危險,便用祖藝把我拴在屋檐下。她從舊課本上撕下一頁紙,唰唰幾下,就剪出一幅圖樣,我搶過來看了,是一只頑皮的小兔子騎在一頭溫順的老牛背上。我不解地問:“牛干啥馱著兔子?”
姥姥笑了:“誰讓牛是兔子的姥姥呢?”
唔!姥姥生肖屬牛,而我屬兔。我嚷著還要。姥姥又剪出一幅:一頭老牛和一只兔子在一塊地上啃食青草。姥姥問:“看明白了吧?”我想了想說:“我知道了,是說我和姥姥在一個鍋里吃飯吶!”
姥姥把我摟在懷里夸道:“機(jī)靈鬼!”
“我和姥姥都吃草,不能吃點(diǎn)別的嗎?”說真的,我饞,不想吃園子里的草,只想豬圈里的肉!
姥姥順口說:“吃草的動物心善!”
從那時起,我總纏著姥姥剪兔子和老?!奶耐米樱寂艿耐米?,睡覺的兔子;拉車的老牛,耕地的老牛,反芻的老牛……兔子總是在玩耍,老牛總是在干活。我擺弄著各式各樣的窗花,對活躍的兔子與憨厚的老牛充滿了好感。
我上學(xué)了,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越走越遠(yuǎn)了。但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只要憶及那清清爽爽的剪紙聲,我的心境與夢境就立刻變得有聲有色。每逢假期還鄉(xiāng)省親,一進(jìn)村就與姥姥的手藝打照面:家家戶戶的窗花全沖著我笑。只可惜那年月鄉(xiāng)間拮據(jù),窗花的基本原料總不充裕,好在姥姥能將就,薄厚黑白都行,偶爾見到兩張軟塌塌的彩紙,便顯得分外精貴了。觸景生情,有時我想:等我長大掙了錢,首先要給姥姥買足夠用的彩紙。
后來我當(dāng)兵了。入伍走時,姥姥為我剪了一幅玉兔搗藥圖,典出神話《嫦娥奔月》的故事。姥姥沒說什么,我猜想是讓我扛槍去搗和平的藥,去治戰(zhàn)爭的病。
幾年后,我又收到姥姥的一幅剪紙,一頭老牛定定地站著,出神地看著一只歡蹦著遠(yuǎn)去的小兔子,連接它們的是一片開闊的草地。我知道,它們之間真正的聯(lián)系是割不斷的血脈。事實上,我不管走多遠(yuǎn)、走多久,夢中總不時映現(xiàn)窗花和村路兩側(cè)的四季田野及苦樂村情。
我第一次發(fā)軍餉,便到市里買來一大卷五彩繽紛的鍍光紙,準(zhǔn)備帶給姥姥,讓全村的窗子都燦爛起來。再請她用黃紙剪一條老牛,用銀紙剪只兔子,用綠紙剪一片草地??墒菐讉€春秋過去,我才忙里偷閑返鄉(xiāng)。進(jìn)村,家家窗花依舊,但進(jìn)門方知:姥姥在一周前得急病辭世了!
姥姥的新居在一片苞谷地的盡頭,新土噴香,隆起一座墳包。我跪了下去,劃著一根火柴,逐張點(diǎn)燃了一大卷子彩紙。五顏六色的彩紙煥發(fā)出的火光一律是紅色的,傳說行善的人死后都上天堂,吃草的姥姥此時一定在天堂里了。天堂有窗子嗎?天堂的窗子也需要窗花的裝飾嗎?火光映著我的淚光,模糊中眼前影像疊現(xiàn):小兔子……老?!?/p>
回到城里,我把手中的剪紙送給一位編輯朋友,她愛不釋手,一迭聲地稱道這古樸的藝術(shù)。幾天后,她打來電話說:幾幅剪紙作品主編通過,下期發(fā)刊物封三,又問我屬名事宜。直到這時,我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不知姥姥的姓名……
(責(zé)任編輯 王天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