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吧，黑居易

劉耀輝

一

蔡老太太已經(jīng)很老了。她今年不是七十八，就是七十九。有的時候，她自己也記不太清楚，要側(cè)著腦袋想半天，才恍然大悟似的說一聲：“哎呀，多快?。∵@就八十了呢?！?/p>

據(jù)說她是有個兒子的，但是很少有人見過他。老太太一個人在這條胡同里住了很多年了，可是她并不孤單，她有伴兒——這伴兒就是一條小黑狗。用句評書里的話來說，她和小黑狗就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每天都形影不離。

不過，偌大的北京城，一個人、一條狗相依為命，要說日子不難過，那也是假的。更何況，蔡老太太最近還有了新的煩惱：后悔自己當(dāng)時是哪根筋搭錯了，怎么就把那間平房租給了那戶人家？這幾天她老琢磨著，該想個轍，把他們趕走。

那家人是三口兒，山東的，來自沂蒙山區(qū)。男主人是個蹬三輪兒的，一眼看去，渾身上下都土得掉渣渣。單是這個，蔡老太太倒還不至于犯后悔。他們家?guī)缀跆焯於家允[、姜、蒜，氣味難聞得很，就這，蔡老太太也還能忍受。最讓她受不了的，是她原來不知道這家女主人是個環(huán)衛(wèi)工，上班就是打掃公共廁所。蔡老太太愛了一輩子干凈，最恨的就是臟。

憋得久了，蔡老太太就嘮叨起來了：“您說我就養(yǎng)個小黑狗，兒子還成天價嫌棄臟。您瞧，我這小黑狗多干凈?。∧膬壕团K了呢？這要是讓兒子知道，我把房子租給一個掃廁所的了，您說他會怎么著，還不得跟我急呀？”

當(dāng)然，蔡老太太這話可沒好意思當(dāng)著人家面說，是有一天和鄰居吳老太太坐在門口曬著太陽侃大山時說的。

胡同窄，能見著陽光時，怎么也得是早飯之后了，等到下午三四點鐘，陽光就走了。那家人大人一早就出門干活兒去了，孩子也一早跟著上學(xué)去。平常日里有太陽的時候，蔡老太太就沒見著過他們。

“嗨，眼窩子淺啊，眼窩子淺！”吳老太太也不知道聽清還是沒聽清，只是嘟囔了這么兩句。

二

小黑狗是純種的京趴兒，毛絨絨的，讓人一打眼會覺得像個小獅子，顏色卻不討好——通體烏黑，像一塊焦炭。這塊焦炭貌不驚人，但走在太陽地里時，那可真是黑得耀眼，引得人不由得朝它行注目禮。

它是蔡老太太的依靠，也是蔡老太太的驕傲。

在蔡老太太的眼里，它特別乖巧、懂事兒。蔡老太太常常念叨：“它通人性??！可比那些狼心狗肺的人強?！彼@然忘了，小黑狗的肺也是狗肺。不過你若提醒她，估計她會堅持說狗肺和狗肺也是不一樣的，小黑狗的狗肺比人肺還好。

不管五冬六夏，小黑狗都會堅持大小便到屋外解決。

它會坐，會站，會跑，會跳，會晃腦袋，會搖尾巴……關(guān)鍵是它還聽得懂蔡老太太的指令。

“回屋去把我的拖鞋叼來！”

“叼著這錢，去街口給吳奶奶買份報紙！”

……

這些小黑狗都能聽明白，隨后就會立馬辦得妥妥的。

每當(dāng)這時候，蔡老太太都會感到極為得意。不用說，她心里知道，吳老太太她們都可羨慕她了。

當(dāng)小黑狗爬上她的膝頭，用那黑豆似的眼睛瞧著她時，她甚至覺得自己仿佛能聽到老鄰居們沒有說出口的話：“嘖嘖，瞧人家蔡姐命多好啊，有這么一條聰明的狗做伴兒！”

心理學(xué)家們普遍認(rèn)同，人和人之間若是共同擁有一個秘密，就會拉近彼此的距離，增進彼此的親密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研究過，其實人和狗之間也是這樣。

蔡老太太和小黑狗就共同保守著一個秘密：小黑狗就像人一樣，會哭也會笑。

這是蔡老太太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有天晚上，她看電視時看到一個忤逆不孝的家伙對他母親又打又罵，忍不住就哭了。等她哭完，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小黑狗的眼睛里竟然也有淚光！后來她哭時，就會下意識地看看小黑狗是不是也哭了。結(jié)果屢試不爽，只要她哭，它就也會跟著流眼淚。再后來，她就想，它既然會哭，那也該會笑吧，于是就刻意地去教它笑，把它抱在懷里，對著它齜牙，發(fā)出很大的笑聲。一開始，小狗只是睜著黑豆似的眼睛，一臉無辜地望著主人。沒想到蔡老太太的倔勁兒犯了，就這么每天晚飯后都抱著它，對著它齜牙，嘿嘿嘿嘿嘿嘿地笑個不停。大概過了半個來月，小黑狗終于明白了主人的意圖了，也齜起牙來，似笑非笑地笑了。這一來，蔡老太太可就興奮了，有時并沒有什么傷心事，也會哭上一場，為的就是看小黑狗哭?？拗拗?，她又會突然停下來，齜起牙來嘿嘿地笑，為的就是看小黑狗笑。

瞧吧，這一人一狗在一塊兒又哭又笑的，要是你冷不防看到這一幕，準(zhǔn)得嚇一跳。

蔡老太太倒不覺得可怕，只是對著小黑狗驚嘆不已：“哎呀，真是太通人性了！說出來誰信??？你這是要成精嗎？”

一開始，她有好幾次想要把這個秘密捅破了，說給老鄰居們，可終于還是憋回去了。后來她就決定不對任何人說了。一方面，她怕人家會覺得自己和小狗都精神不正常；另一方面，她覺得這種隱秘的快樂才是真正通往幸福的，一旦分享給了別人，這快樂、這幸福就都要打折扣了。

而有了這快樂與幸福打底，她暫時也就不想生事趕那家人走了。

三

吳老太太家用了多年的咸菜壇子破了一個口，不要了，丟在了門外的墻角。

初秋的陽光打在棕黑色的破壇子身上，一派懶散。

好幾天過去了，收破爛兒的來過，拾荒的來過，流浪漢也來過，都沒有人瞧它一眼。

后來，它就不翼而飛了。不過好像它早就該失蹤了似的，也沒人管過。

直到從西伯利亞飛來的雁陣掠過北京的天空，那個破壇子才又突然出現(xiàn)在了蔡老太太家的窗臺上——確切地說，是蔡老太太租出去的那間屋子的窗臺上。

破壇子里盛滿了土，種著一棵綠油油的草。這棵草高高瘦瘦的，正在貪婪地吸收著陽光。細(xì)看的話，會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開過花了，花兒萎謝的地方鼓出了一個個小籠兒，那里頭包裹著種子。

老人是格外怕冷的。眼見就是深秋了，蔡老太太很少出門。這天中午，難得陽光充足，她抱著小黑狗來到門外曬太陽。吳老太太也來了。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突然，吳老太太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瞪大了眼睛，叫道：“那不是我家的咸菜壇子嗎？怎么……”

蔡老太太順著吳老太太的目光望去，這才看到了那個破壇子和那棵草。不知道為什么，她心里一下子老大不舒服起來，壓抑了幾個月的后悔，這時又泛上了心頭：“不行啊，我不能再讓這家人住下去了！”

就在她這樣想著的時候，許是風(fēng)涼了，吳老太太站起身來，擺了擺手就走了，嘴里兀自嘟囔著：“唉，眼窩子淺，眼窩子淺??！”

“淺，淺，整天就知道淺，淺個屁??！”蔡老太太憤憤的，一陣風(fēng)一樣地轉(zhuǎn)身進了大門。

她徑直走到出租屋的門口，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厍闷痖T來。

今天是周末，可是屋里好像還是沒有人。

蔡老太太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兒。她原想著跟這家人說說，這房子不再租了，讓他們趕緊另找地兒去。

沒人出來，她從吳老太太那里受的氣，也就沒法子發(fā)出來。

又轉(zhuǎn)了一圈兒后，她瞥見了那個破壇子。

“黑居易，你給我上來！”她攆著小黑狗，想讓它爬到窗臺上去?？墒撬⒉幻靼姿囊馑?，只管圍著她的腿打轉(zhuǎn)轉(zhuǎn)。

蔡老太太被它繞得暈頭轉(zhuǎn)向，急了，就艱難地蹲下去，一把把它抱起來，丟到了窗臺上。

“跳！”

這個指令黑居易能聽明白。它一下子跳了起來，跳過了那個破壇子。

“來，再跳！”老太太走到另一邊，命令它再跳回去。

就這樣折騰了幾個來回，終于，在蔡老太太突然發(fā)出的一聲厲吼之下，黑居易一個不小心，把那破壇子蹬到了地上。

“嘩啦！”一聲巨響。

小屋的門隨之打開了，探出來一個小女孩的頭。她的頭發(fā)濕噠噠的，還在往下滴著水——敢情剛才是在洗澡呢。

蔡老太太做賊心虛，在小屋的門剛開開時就閃身回了自己的屋子，并“呼通”一下關(guān)上了門。沒想到出于慌張，她把黑居易給關(guān)在了門外。

“天哪，我的王不留行！”是那個小姑娘的驚叫聲。

蔡老太太經(jīng)常聽她爸爸媽媽叫她，知道她名叫燕飛。

但也只有一聲驚叫，隨之傳來的就只有一陣窸窸窣窣了。蔡老太太躲在門后，覷著眼悄悄地往外看，只見那燕飛已找來一個紙盒子，正把撒了一地的土朝里面撮，八成是要再把那棵草種上。

蔡老太太想輕輕地打開門，把黑居易放進來，可是它仿佛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似的，一副懊惱的樣子，縮在出租屋的窗戶下面，并沒有要回家的意思。

蹲在地上種好了那棵草，燕飛直起腰來，把紙盒子搬到了窗臺上。然后，她正對著垂頭喪氣的小黑狗蹲了下來。

“你是叫黑居易吧？我認(rèn)識你，你是蔡奶奶家的狗。不怕不怕，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怪你?！?/p>

黑居易定定地望著燕飛，好像聽懂了她的話似的。

燕飛伸出手，輕輕地?fù)崦诰右椎念^。黑居易調(diào)皮地吐了一下舌頭。

“哇，你這身毛跟緞子似的！可比我們村里那些小土狗好太多了?！?/p>

看到這一幕，蔡老太太生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要出來把黑居易領(lǐng)回家?？墒寝D(zhuǎn)念一想，燕飛的眼神透露出她早就想和黑居易玩兒了，她又非常有禮貌，見了自己從來都是奶奶長奶奶短的，自己也不好太小氣，得，就讓她和它玩一會兒吧。

小女孩和小狗很快就混熟了。

“黑居易啊，你為什么叫黑居易呢？你知道嗎，我媽媽身體不好，常年要用王不留行泡水喝。暑假里我撿到了這個壇子，就種了幾顆種子進去。我爸爸說，就快秋天了，長出來也不會結(jié)種了。你看，沒想到不但結(jié)了，還結(jié)了這么多……嗯，你碰破了壇子也不要緊，種子就要成熟了，也不能再給它澆水啦?！?/p>

蔡老太太隔著門聽著，突然就心軟了。她想：“燕飛是個多懂事的小姑娘??！唉，小時候我也是苦過來的，就沖著這，還是先不讓他們搬了吧。再忍個大半年，等租約到期后不再續(xù)簽也就是了?！?/p>

四

放了寒假，燕飛每天都窩在家里。

每天下午，蔡老太太都會把黑居易交給燕飛帶。

燕飛很高興，黑居易很高興，蔡老太太也很高興。

有時候天很晚了，燕飛的爸爸媽媽也不回來，蔡老太太就想叫燕飛到自己屋里吃晚飯，可終究也過不去心里那個坎：“唉，她媽媽那工作，算了，算了……”

一天雪后，冬日的暖陽鋪下了一片橙黃，蔡老太太決定到大門口曬曬太陽。燕飛和黑居易也跟著她出來了，在門檐下玩兒。雪水順著門檐滴答下來，燕飛念念有詞地教黑居易伸出前爪來接。

“對了，蔡奶奶，黑居易為什么叫黑居易呀？”

“哈哈，你個鬼靈精兒，琢磨了好長時間了吧？”蔡老太太憐愛地刮了一下燕飛的小鼻頭，“你們學(xué)過白居易的詩嗎？”

“學(xué)過，奶奶，白居易是唐朝的大詩人吶！”

“對嘍！白居易還沒成名的時候，去京城拜訪一個大官兒，大官兒聽說他叫白居易，就諷刺他說：‘長安米貴，白居不易??！”

“是的，奶奶，我在書上讀到過這個故事。那個大官叫顧況，他說的原話是‘長安米貴，居大不易?！?/p>

“喲，瞧把你聰明的。奶奶年紀(jì)大啦，記不清嘍。你看這北京城，奶奶剛來那會兒啊，哪有這些高樓大廈？那時候還沒解放呢，奶奶因為會寫幾句詩，給大戶人家當(dāng)了家庭教師，這才留在京城的……”

蔡老太太不說話了，看樣子是陷入悠長的舊時光里去了。

燕飛不得不拽拽她的衣角：“哎，那奶奶您為什么給它取名叫黑居易呢？它是挺黑的，但它不會寫詩?。　?/p>

蔡老太太支吾著：“嗯，它原來不叫這個名字。這名字還是你們住進來之后不久，我給他取的?！?/p>

“奶奶，奶奶，快告訴我吧！” 燕飛叉著腰站了起來，一雙黑眼睛里裝滿了好奇。

蔡老太太沉吟著。這個名字關(guān)系到她和黑居易之間的秘密，她從來都沒跟任何人說過。

終于，蔡老太太輕嘆一聲，站了起來，伸出胳膊挽起燕飛，緩慢而篤定地回了家。

把門關(guān)上后，她給燕飛展示了黑居易的特別之處：她哭黑居易就哭，她笑黑居易就笑。燕飛看得眼都直了！

蔡老太太抱起了黑居易，幽幽地說：“你瞧，這京巴兒可不是一般的小狗，又會笑又會哭。我就想啊，它的心跟別的小狗不一樣，和我的心通著呢，每當(dāng)哭或笑時，它都是在用它自己的方式寫詩呢。物以稀為貴，像白居易那樣的大詩人是夠珍貴的，可咱這詩狗也夠了不起的??！于是我就給它取名叫‘黑居易了?！?/p>

“哇，原來是這樣！奶奶，我覺得您才是真的了不起呢！”燕飛的眼睛亮了，閃閃的。

蔡老太太覺得心里掠過了一絲暖意。

五

要過年了，燕飛要和爸爸媽媽回老家了。

臨行前，燕飛拿著她爸爸的破手機跑到了蔡老太太屋里，和蔡老太太還有黑居易一起自拍了一張合影。她說回老家后自己會想她們的，想她們的時候就從爸爸的手機上看看她們。她還告訴蔡老太太說她老家的煎餅可好吃了，等過完年她就會帶著煎餅回來，給蔡老太太嘗嘗。

沒有人知道，越是過年，蔡老太太就越是難過。她那兒子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有來看她了。

大年三十，在一片爆竹聲中，蔡老太太病倒了。去了醫(yī)院，她就住下了，這一住就住了兩個多星期。

黑居易不能跟著她住院，她只好把它拜托給了吳老太太照看。

燕飛一家從山東回來了。爸爸媽媽都忙，燕飛一個人跟著吳老太太去醫(yī)院看望了蔡老太太。

當(dāng)燕飛擎著香脆的煎餅塞進蔡老太太嘴里的時候，蔡老太太的眼窩濕潤了。

等到蔡老太太出院，燕飛也開學(xué)了。

每個人都變得很忙。蔡老太太也很忙，每天都早出晚歸的，只有黑居易寸步不離地跟著她。

就這樣過了兩個多月，蔡老太太又住進了醫(yī)院。這一次，她把黑居易托付給了燕飛。

六

端午節(jié)如約而至。蔡老太太的院子里，那棵石榴開了滿滿的一樹紅花。

可這一樹紅花帶來的卻不是喜訊，而是噩耗。

當(dāng)天下午，燕飛家正在包餃子，準(zhǔn)備過節(jié)。一個面無表情的男人戴著一副大大的墨鏡，來到了這個院子里。他打開蔡老太太的房門，把屋子里的東西都給丟到了垃圾堆，只帶走了一口小小的箱子。

燕飛趴在窗戶上，看著他的背影，對媽媽說：“這個人肯定是蔡奶奶的兒子吧？他把蔡奶奶的東西都丟了，是要接蔡奶奶到他家去住嗎？”

話音剛落，那男人又折了回來，“啪”的一下推開了燕飛家的房門。

“你們這房子什么時候到期？還差幾個月？我把錢退給你們，你們搬走吧。給你們?nèi)斓臅r間，三天后我再來?！蹦腥税涯R往上推了推，一副不容分說的樣子。

“??？這個，我們的協(xié)議是跟蔡奶奶簽的……”燕飛爸站起來說。

“那老太婆死了，我是她兒子。租不租的，我說了算?！?/p>

說完，他就關(guān)上門揚長而去了，留在門后一片哭聲。

燕飛媽哭的是到哪兒找住的地方。

燕飛哭的卻是，蔡奶奶那么好的人，怎么就這么悄無聲息地走了。

黑居易見燕飛哭得傷心，黑豆似的眼睛里也流下了淚水。

“唉，老太太也不知道入土為安了沒有，看她兒子這熊樣兒，難說?！毖囡w爸嘆著氣，紅了眼圈兒。

他看了一眼黑居易，想起了什么，連忙起身追了出去：“哎，您別走，蔡老太太的狗，還留在我家呢?！?/p>

“狗？什么狗？她還能有什么好狗？你們樂意留著，我就送你們了。你們要是不樂意，給它扔大街上就得！”

七

燕飛家從東城搬到了石景山。

雖然爸爸媽媽上班遠(yuǎn)了，可燕飛上學(xué)近了不少。每天還是和原來一樣，燕飛媽4點鐘就出門了，燕飛爸帶著燕飛6點吃早餐，6點半出門。

辛苦歸辛苦，一家人都是樂樂呵呵的。

轉(zhuǎn)眼就放暑假了，再開學(xué)，燕飛就要讀六年級了。

正當(dāng)酷暑的北京城，像個大蒸籠，讓人煩躁不安。燕飛想老家的小伙伴了。

跟爸爸媽媽央求了好久，燕飛終于得到允準(zhǔn)，可以一個人坐火車回老家了?？墒撬稚岵坏煤诰右?，只得又求爸爸去火車站打聽。爸爸回來告訴她，火車上不允許攜帶寵物。這一來，燕飛為難了。

在黑居易和老家小伙伴之間掂量了好久，燕飛心里的天平還是傾向了黑居易。

燕飛媽逗她：“閨女啊，回老家多好！你咋又不走了呢？”

燕飛晃晃羊角辮，把手一攤，兩條細(xì)長的眉毛差點兒就飛上了天：“沒辦法，誰讓黑居易這么可愛呢？再說，我答應(yīng)了蔡奶奶要好好照顧它的，我走了你們肯定沒工夫管它，那我不就對不起蔡奶奶了？”

酷暑難熬，暑假卻過得飛快。

8月的最后一個星期三，燕飛媽接到通知，說區(qū)領(lǐng)導(dǎo)星期五要來檢查公廁達(dá)標(biāo)。她一個人忙不過來，只好向燕飛爸求援。燕飛爸于是決定歇業(yè)一天，帶上燕飛去幫忙。

清晨4點，天還沒有亮，他們一家就出發(fā)了。

北京城還在沉睡中。

從西到東，燕飛抱著黑居易，和媽媽一起坐在爸爸的三輪車上，穿越了半個城市。

晨風(fēng)輕拂著燕飛光潔的臉龐，讓她禁不住直嚷：“啊，早上真好！”

黑居易卻好像對這次旅行不感興趣，依偎在燕飛的懷里，似睡非睡地閉著眼睛。

清早路上車少，燕飛爸把車蹬得飛快，一個多小時后，就快趕到燕飛媽工作的地方了。

三輪車下了大街，拐進了一條胡同。

燕飛媽指給燕飛看：“閨女你還記得吧？從這里往北，再穿過三條胡同，就是咱們家原來租住的地方了?！?/p>

“是嗎？到蔡奶奶家了……”燕飛喃喃道。

“嗯，不過媽媽今天很忙，咱就不去那邊了?！毖囡w媽看出了女兒的傷感，連忙拿話來岔。

“汪，汪汪！”黑居易突然叫了起來。

還沒等燕飛反應(yīng)過來，它就一下子從燕飛的懷里跳到了地上。出于慣性，它接連打了兩個滾，才搖搖頭站住了腳。

“汪，汪汪！”它凄切地沖著燕飛叫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停車！爸爸，快停車！”

三輪車停下來了。

黑居易奔了過來，叼著燕飛的褲管就朝前扯。

“嗨，黑居易，你干什么呀？我媽媽要去上班啊，別調(diào)皮了，快上車！”燕飛好說歹說地哄著黑居易，可它根本不聽。

燕飛媽上陣幫著哄，還是不聽。

燕飛爸過來作勢要抽它，它非但不怕，還沖著他張牙舞爪。

三人一狗折騰了老半天，愣是沒轍，這可咋辦？

還是燕飛善于急中生智，說：“爸爸你把手機給我，然后你們快去上班吧。我跟著黑居易去，到了地方我就給你們打電話，保證不亂跑！”

八

燕飛跟著黑居易穿街過巷。

走著走著，她心里就明白了：黑居易這是要回蔡奶奶家??！

等走到那個胡同的東口，黑居易已按捺不住激動，撅著屁股噌噌噌地跑著，就差四蹄生風(fēng)了。

燕飛畢竟年齡還小，這一路小跑，早已累得氣喘吁吁了。

吳奶奶家的門樓已出現(xiàn)在眼前了，蔡奶奶家的門樓呢？

怎么憑空消失了？原本是門樓的地方，現(xiàn)在變成了一堵灰墻，把燕飛家租住的那間小屋擋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

黑居易蹲坐在灰墻之下，仰頭望著墻頭上伸出的石榴樹枝。它心里一定是惶惑不已：家呢？主人呢？

燕飛默默地嘆了口氣，蹲下來摸摸黑居易的頭：“咱們走吧！”

黑居易低下頭嗚咽了一聲，猛地起身跑了。

“別跑，等等我！”燕飛追了上來。

很快，黑居易跑到了胡同的西頭，并沒有等燕飛追上來，就向右拐了彎。

燕飛跟著也拐過彎來，才看到這里新開了個氣派的大門，幾個工人出出進進，正在忙活著。

黑居易沖燕飛叫了一聲，抬腿就要往里闖。

“哎哎哎，那是誰家的狗？瞎闖什么??？這里不讓參觀！”一個包工頭模樣的人擋住了去路。

燕飛連忙叫住黑居易，問道：“叔叔，您能讓我們進去看看嗎？我家原來就住里面，呶，就是有石榴樹的那個小院兒?！?/p>

“石榴樹？哦，小姑娘，那家房東把房子賣給我們老板了。這不里面正裝修呢，不安全，你們還是別進去了。”包工頭說著，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燕飛知道沒得商量，只好帶著黑居易回到了吳奶奶家的門口。

太陽已經(jīng)升起老高了，她打了個電話給爸爸。

沒想到，等燕飛爸蹬著三輪來了，黑居易卻死活不上車。

它靜靜地蹲在吳老太太家門口，黑豆似的眼睛里水汪汪的，仿佛盛滿了濃郁的失望。

“爸爸，你看，黑居易想蔡奶奶了，它不知道蔡奶奶已經(jīng)走了……”燕飛說著說著，禁不住心中一陣難過，眼淚隨之涌了出來。

“汪，汪汪，汪汪汪！”黑居易突然站了起來，對著燕飛瘋狂地叫了起來。

見燕飛茫然失措，黑居易猛地向前一躥，箭一般射了出去。

“哎，別跑，別跑啊！”燕飛反應(yīng)過來，撒腿就追。

黑居易跑得太快了，慢慢地，燕飛只能隱隱看到一小團黑影了。而且，最糟糕的是，她感覺自己的體力已經(jīng)用盡了。

這時，燕飛爸蹬著三輪車追上來了：“快上車！”

黑居易一直沒有回頭，每當(dāng)經(jīng)過岔路口，它都毫不猶豫，該直行直行，該拐彎拐彎。但它知道燕飛跟在后面。三輪車快它就快，三輪車慢它就慢，總之就是一個意思：你們甭想帶我走，還是乖乖地跟我走吧。

燕飛坐在三輪車上，看黑居易那么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由得好奇，就問爸爸：“爸爸，爸爸，您說它這是要去哪里??？”

“唉，我也不知道。沒辦法，咱就跟著它吧。好在你媽媽夠不著的地方我都擦洗完了，剩下的她自己加把勁兒也能干好了。”燕飛爸邊蹬車，邊扯過毛巾擦了把汗。

燕飛看了一眼爸爸的手機，就快10點了。

驕陽之下，燕飛看見黑居易的舌頭伸了出來。燕飛爸說不用擔(dān)心，它那是在排汗呢。

黑居易的大方向是朝東。

跑過定福莊時，燕飛爸告訴燕飛：“咱這就出了東四環(huán)了，再朝前就是京郊了?！?/p>

可黑居易還是沒有停下的意思。它沿著朝陽路輔路繼續(xù)向東，過了草房地鐵站，才左轉(zhuǎn)向北，跑上了金榆路。

這時候或許是因為快到了，黑居易興奮了起來，邊跑邊又是搖頭又是擺尾的。燕飛眼看著它右轉(zhuǎn)跑上了焦沙路，很快又左轉(zhuǎn)上了沙窩北路。又過了幾分鐘后，它跑到了目的地——朝陽陵園。

在門口停下，回望了一眼，黑居易就轉(zhuǎn)身奔進了陵園。

看到陵園大門，燕飛爸已經(jīng)明白了八九分：“閨女，你這小狗還真是通人性啊！八成你蔡奶奶就埋在這里?！?/p>

燕飛的心里瞬間涌進了大大的驚訝和滿滿的感動，根本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進入陵園停下車，燕飛爸帶著燕飛爬上高高的臺階后，一眼就看到了黑居易。它正蹲坐在一塊墓碑前。

墓碑正中鑲著的照片上，蔡老太太笑得恰到好處。

黑居易對著蔡老太太的照片齜起了牙，表情卻讓人看不出是不是在笑。

燕飛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決了堤似的滾滾而下。

黑居易伏下了身子。它已馬不停蹄地跑了三個多小時，累極了。

它需要休息，更需要好好地哭一大場。

燕飛的眼淚，已徹底引爆了它心底郁積已久的情感炸藥包。原來，主人早已長眠于此了。它卻直到今天才知道！

它覺得心里燥熱極了，所以還是吐著舌頭。它覺得眼睛酸澀極了，可是仍有淚水不停地涌出眼眶。

燕飛爸默默地站在一旁。他知道此刻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唯有等著悲傷之神隨著這初秋的蟬鳴慢慢地褪去。

時已晌午，秋老虎高高地掛在中天，投下一陣陣毒熱。蟬鳴更加躁狂了。

黑居易仍趴伏在地上，一動不動。燕飛也仍跪坐在地上，除了淚水滾過面頰時會抽動一下鼻子，也是一動不動。

燕飛爸急了：這么大熱的天兒，這樣下去，非中暑不可！

好在救星挎著個籃子及時出現(xiàn)了。

是吳老太太：“哎喲，是你們啊！可真是有良心的！今兒不是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嗎，我怕蔡姐的墳頭冷清，趕來看看她。沒想到，你們倒趕在我前頭了。蔡姐地下有知，不知道該高興成什么樣呢！”

吳奶奶邊絮叨，邊把帶來的瓜果梨桃一一擺在墓碑前的小祭臺上。

擺好后，她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然后便拉起了燕飛：“傻孩子，人死不能復(fù)生，咱這就算是盡到心意了，你蔡奶奶在天上都看著呢！走走走，咱去陰涼地里涼快涼快去?！?/p>

九

在回城的三輪車上，吳奶奶揭開了謎底：“這小黑狗是聰明，但它并沒有成精，哪有那個神通！你蔡奶奶臨終前告訴過我，她第一次住院，就從大夫那里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了，兒子指望不上，所以出院后就自己開始跑自己的后事了。那一陣子，她幾乎天天都跑到陵園來選墓地，來回少說也跑了個二三十趟。小黑狗每次都跟著她，雖是打車來回，狗的記性可比人強，所以它記住了這路，不奇怪……”

燕飛爸爸悶著頭蹬車，脊梁上的熱氣透過了汗衫，蒸騰著，消散在空中。

黑居易躺在車斗里，四仰八叉地睡著，渾身散了架一般。

太陽已西斜，吳老太太仍在嘮叨著：“要不說這人啊，就怕眼窩子淺。蔡姐那兒子，嗨，甭提了……”

燕飛木著眼，胡亂地看著聽著，胡亂地思著想著，不知不覺也睡著了。

風(fēng)乍起，三輪車在向著秋光里的北京城飛馳。蜷縮在車?yán)锏难囡w做了一個夢，夢見黑居易塌下身子，讓她騎在它身上，向前奔跑著，奔跑著，不一會兒，居然飛上了天。

在夢里，燕飛禁不住手舞足蹈：“飛吧，黑居易！飛吧，飛吧，咱飛去看看蔡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