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凡
13 永定河畔的槍聲
蘇先生沒來我大伯金茂家。
我大媽一個人在炕上躺著,瞅見我,眼淚立刻就涌了出來。她攥著我的手,不住聲地叫成江的名字,我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就只能呆呆地站在她跟前,陪著她一起掉眼淚。
我進屋時,我媽正在灶間燒火做飯,聽見我的話音了,就慌忙提著燒火棍朝外跑。“是鷹子來了嗎?”她嘴里慌慌地喊著,跑出了灶間。瞅見真的是我,又瞅見身邊跟著的郝大牙和小山子,便覺出了不好來,趕緊抓住我的胳膊,晃悠著問:“怎么跑這兒來了?”
我剛要張嘴跟她說家里發(fā)生的事,就見郝大牙一步跨過去,問:“嫂子,您還記得我不?”我媽瞅著郝大牙,更是摸不著頭腦了。她莫名其妙地問:“你怎么也來了?”郝大牙忙打馬虎眼,說:“嫂子,我是鷹子他爸的朋友,您不記得了?”
我媽似乎根本就沒去想郝大牙是不是我爸的朋友,從她緊擰著的眉毛上,我就能瞧出來,她的心緊緊地揪著。她抓著我的胳膊,指甲幾乎就要掐進肉里頭去了,急問:“到底怎么了?你給我撂下實話!你是不是惹禍了?!”說著話,我見她腦門上頭唰地冒出了一層汗珠子。
為了讓她不再那么焦急,我就跟她說了碎骨頭片和日本兵把家給抄了的事。聽罷,她唰地變了臉,一把將我按在了炕上,狠狠地在我的屁股上扇了幾巴掌!扇過了,她就開始哭,我提起褲子正要勸,她抽泣著問我:“兒呀,疼不?”我說:“媽,不疼!”她說:“鷹子,可不能再瞎鬧了,媽可就你這么一個親人了!你要是再讓日本人……媽可就沒個活路了!”
挨了打后,我才知道村里沒人的緣由。秋天魚肥,家家戶戶都去了河邊,撒網(wǎng)的撒網(wǎng),掏魚的掏魚。而村子里歷來淳樸,家家沒鎖,戶戶不防,都是敞著門出去的。
蘇先生沒來我大伯家,讓我心里頭所有的期盼,一下子全都破滅了。
郝大牙臉上也露出了失望的神態(tài)。他問我:“下一步可怎么辦呢?”我搖頭,也不知道,郝大牙就要走。我媽覺得不落忍,執(zhí)意讓他吃了飯再走。
我跟小山子心情沮喪地出了院子,朝永定河邊上走去。
秋天的大河,漲滿了水。水波漾著,像是從天邊上淌落下來的。我倆撿起石頭子,朝河里扔了出去。石頭子落進了水里,噗通一聲,濺起了好多水花。水鴨子被驚著了,“嘎嘎嘎”地飛起了一片。有一只小水鳥,奓著翅膀飛不多遠,朝一片玉米地里落了下去。我跟小山子便一路追了過去。
“鷹子!山子!”
剛跑進玉米地,忽然,我聽見一個很小的聲音在喊。誰?誰叫我們呢?我忙舉目四下里踅摸。就見玉米秸子一陣晃動,一個人露出了腦袋。
“蘇先生,是您嗎?”我跟小山子立刻跑了過去。
蘇先生幾乎動彈不得。玉米秸子把他的臉劃出了許多道血印子。我跟小山子忙把他從秸稈窩里拽出來,好半天他的腿才有了知覺。我問蘇先生:“怎么回事?怎么鉆在這里頭?”蘇先生說:“下棋瞧五步,你忘了?”我忙著點頭,說:“您是害怕身后頭有小鬼子!”蘇先生說:“我絕不能把危險帶給你大伯一家人??!”
我們領(lǐng)著蘇先生來到我大伯家的時候,郝大牙吃完飯正要起身。瞅見了蘇先生,就忙著迎了上去,一面叫著蘇先生,一面噓寒問暖,最后又問龍骨,說是要見識一下龍骨到底是個什么稀罕物。
蘇先生就解開了一個小包袱,讓他瞧了瞧碎骨頭片。郝大牙拿起一塊來,瞅瞅,聞聞,說了句:“這就是龍骨?”就擱下了。
晚上,蘇先生才得空跟我講他怎么躲過了日本兵的搜查。原來,接了我們送去的碎骨頭片,他加了小心,晚上就沒敢睡在屋里。他在炕上擺了大長枕頭,然后給枕頭蓋上被子,自己呢,躲進了柴房,就怕出什么差池。果不其然,半夜里就來了隊日本兵,由孔師傅領(lǐng)著,踹開了房門,在家里亂翻一通。蘇先生躲在柴房里,拿爛柴火蓋著,不敢出聲。我忙問他:“您沒瞧見我家的小黃狗嗎?”他搖頭,說:“沒有?!?/p>
估計到了半夜的時候,院兒外頭有了輕微的響動。
我跟蘇先生相互瞧了一下,躺著沒動。
之后,有了腳步聲。先進了院子,緊接著門響,屋里進來了人。
我跟蘇先生還是躺著,沒動。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顯然是有人在翻東西。
小山子被驚醒了,坐起來就呼喊:“賊,賊!有賊!”
那人一閃身便提著東西跑了出去。
全家人都被小山子喊醒了,都點著燈過來瞧。小山子忙翻找,之后喊:“壞了,壞了,那東西,讓賊翻去了!”
我說他:“你喊什么?”他說:“東西丟了,你不急啊?”我說:“不急,我知道誰偷去了。”他瞪著倆眼問我:“你知道是誰?”我說:“我跟蘇先生都知道。”小山子就更急了:“知道是誰,知道他要來,干嗎不抓他呀?”蘇先生坐起來,說:“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要是不讓他弄走點東西,他心里頭能安定嗎?再說,他偷走的那是假東西!”小山子這才安定了下來。待我跟他說賊是郝大牙之后,他非常驚訝,表示不信:“他不是你爸的朋友嗎?你們是怎么瞧出來的啊?”
我說:“在他見著蘇先生的時候!”
郝大牙見著蘇先生問了句“龍骨”。我當時心里頭就咯噔了一下。他怎么會說出“龍骨”這個詞呢?我們平時都是說“碎骨頭片”的呀?若是沒接觸過鳥居龍藏,他怎么會知道這倆字呢?
而且他出現(xiàn)的時機也正好:日本人沒在蘇先生家里頭得到東西,便又再生一招,派他出場,演了一出后山墻救人。當然了,我媽也幫著我做出了相應(yīng)的判斷。我爸好喝酒,歇班的時候,常帶朋友回來吃飯,可她怎么就沒瞅見過郝大牙呢?
天亮了之后,我大伯悄悄地帶我們?nèi)チ擞蓝ê舆?。他要跟八路軍取得?lián)系。我們都覺得郝大牙得了假東西,不會善罷甘休,一兩天之后,日本兵定會過來搜查。
日頭發(fā)白。永定河的遠處,一片白霧涌起來,像炊煙一樣,在河面上鋪陳,彌漫。
嘎嘎——
嘎嘎——
忽然,兩聲清脆的水鳥叫從河上飄了過來,打破了剛才的寧靜。我們趕緊把身子縮在了蘆葦叢里。我大伯則迎著水鳥的叫聲,貓著腰,朝著河邊摸過去,他迅速地隱蔽在了一棵大樹后面。
呱呱——
呱呱——
立即,我們就又聽到了另一種水鳥的叫聲!大伯神態(tài)謹慎,動作異常小心。就在我們用驚奇的眼神盯著我大伯時,只見永定河的迷霧當中,快速涌出來了一個黑點,黑點越來越大,最后變成了一條船。
嘎嘎——
嘎嘎——
船停住。船家橫握雙槳!
呱呱——
呱呱——
我大伯輕輕地連拍了三下巴掌!
我大伯和船家的接頭動作,讓一種神秘之感迅速在我心里彌漫。
船快速劃了過來。沒容船靠岸,一條繩子便扔了上來。我大伯忙接住,使勁拽。船家嗖的一下躥到岸上。
一切都商定好了,我們就在家里靜靜地等。等著郝大牙帶著日本兵過來。
一張大網(wǎng)悄悄地拉開了。
在等著的時候,我跟小山子覺得也應(yīng)該干點什么,就決定在通往我大伯家的必經(jīng)之路上,挖一個陷阱。陷阱很快就挖好了,上頭蓋上了葦席,葦席上頭再撒上細土、樹葉,又讓雞在上頭走了幾趟,拉了些屎。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院子外頭有了大皮靴的咣咣聲。之后就聽見有人“啊呀”一聲慘叫!再之后,便是乒乒乓乓的好一陣子槍響。槍聲響了一陣子,八路軍就吹起了沖鋒號!
早上起來,一切都安定了。只有被打著火的幾個草堆還冒著黑煙。
街上,八路軍正在打掃戰(zhàn)場。一隊日本兵都被撂倒了。他們不再神氣,膏藥旗也都粘上了他們自己的血。
我跟小山子趕緊跑到了陷阱邊上。嘿,有熱鬧瞧了!郝大牙正在陷阱里哭爹喊娘呢!
郝大牙瞅見我跟小山子,就跪下求我們把他救上去,他哭喊著:“求您倆了,再怎么說,我郝大牙也是救過你倆一回的呀!”我轉(zhuǎn)念一想,也是!就讓小山子回家拿一個窩頭和一碗水來給了他,說:“這個窩頭和水,夠你活三四天的,這三四天,你若是自己沒想辦法上來,那可就不是餓死的,也不是渴死的,是笨死的!”
八路軍打掃完戰(zhàn)場,就吹了集合號。號聲過后,我以為他們?nèi)甲吡耍蓻]想到,我大伯家的院門“吱呀”一響,進來了一個人。我定睛一瞅,頓時又驚又喜!
我立即朝來人撲了過去!
您猜猜,誰來了?
在炕上躺著的我大媽倆耳朵先是忽悠地動了一下,緊接著她便忽地坐了起來,只聽她喊了聲:“成江!”便起身沖出了屋。
推門進院子的確實是成江!
我大媽站在門口瞅著他,成江倆眼也緊瞅著我大媽,之后他跑過去,跪在地下,伸手把我大媽給抱住了!
“兒??!”我大媽只喊出了這倆字,就哭昏了過去!
我們趕緊七手八腳地把我大媽給抬到了炕上。我媽不停地給我大媽掐人中,再全身上下不停地捏。好一會兒,我大媽才緩了過來,她瞅定了成江,就把他緊緊地摟住了。她喊著:“成江,成江,兒啊!”喊得撕心裂肺!
所有的人,都陪著他倆人哭!
我大媽哭夠了,就和我媽一起給成江炸油香。成江就站在邊上。
我大媽問:“八路軍救了你?”
他答:“是!我被永定河沖出去了好幾里地,之后被卷到了岸對面。一隊經(jīng)過的八路軍就把我抬到了他們的營地?!?/p>
我大媽聽了,瞅瞅他,就又落了眼淚。
14 新的任務(wù)
成江領(lǐng)到了新任務(wù)。
裴先生現(xiàn)在的處境十分危險。眼下,日本人已經(jīng)將他的家和研究室嚴密地監(jiān)管了。八路軍得到了情報,日本人下一步要綁架他,把他押送到日本,替他們做研究。
首長讓成江設(shè)法和裴先生取得聯(lián)系,為營救他做準備。成江想了辦法,讓露水跟他配合,露水扮作洋學(xué)生,成江給他提書箱,倆人去了北大。
成江和露水化妝偵查,回來匯報說:“要想接近裴先生不大容易。日本人對裴先生進行了嚴密的監(jiān)管。士兵每人值守半天,一天兩班倒換著?!笔组L問:“跟裴先生接觸上了沒有?”成江說:“接觸了?!笔组L問:“裴先生樂意來八路軍的根據(jù)地嗎?”成江說:“裴先生樂意,他說自己絕不能去給日本人做事,但是,他還需要用幾天時間準備一下,一是他還有幾個項目要做善后,他研究的成果,絕不能落入日本人之手;二是咱們手里的碎骨頭片他要做下鑒定,做鑒定還需要研究室的設(shè)備?!?/p>
接下來,八路軍就開始籌劃如何營救裴先生。
事情分兩步走。第一步,適時把碎骨頭片送進裴先生的研究室。第二步,等鑒定完成,把裴先生救出來,送到八路軍的根據(jù)地。
蘇先生去過裴先生的研究室,知道裴先生愛養(yǎng)花,一般春天搭的花架子,到了秋天就得拆掉。因此就提議,讓露水和成江扮成花匠,去給裴先生拆花架子,伺機把碎骨頭片送進研究室。首長覺得蘇先生的主意不錯,就批準了。
露水把自己十分喜愛的分頭給剪了,剃了光禿,和成江一起扮成了花匠。
可是他倆卻沒法把東西送進研究室。日本兵白天晚上都守著,凡是送進送出的東西,都要經(jīng)過嚴格的檢查。好幾天過去了,他們也沒能走進研究室一步。
時間已經(jīng)很緊迫了。
八路軍得到情報,日本的一艘貨船彈丸號,已經(jīng)靠近了天津港。日本人很快就要采取行動,把一批中國專家用這艘貨船押送到日本。
小山子就有些發(fā)急,說:“干脆把小日本給干掉算了!”
我說:“不能硬來,干掉幾個日本兵雖然不難,可是,咱們救出了裴先生,就沒法用研究室的設(shè)備鑒定碎骨頭片了!”
我之所以說不能硬來,其實是想出了點子。但是,請裴先生鑒定和營救裴先生的事,可不是兒戲,我的點子要是出餿了,怕是誤了大事。所以,就憋在肚子里頭不敢說出口。
我的點子是什么呢?
這一陣,我總想我跟小山子被孔師傅算計了的事。
孔師傅到底給我們吃了什么?怎么那天我倆就一下子昏迷了呢?不會真像書里頭說的那樣,被蒙汗藥給蒙住了吧?
我先是跟蘇先生請教,蒙汗藥到底是什么?蘇先生說他也不知道。小山子說:“備不住就是野地里長的叫‘大喇叭花的那個東西。我吃過那玩意,那花的根兒特甜,有回吃多了,就昏了過去,在野地里躺了老半天?!?/p>
“大喇叭花”開起來,像個大喇叭,五個角兒,貓耳朵一樣支棱著,很招人稀罕。小山子的話,引起了蘇先生的注意。他說那玩意學(xué)名叫“曼陀羅”,他記得那花是有些毒性,好像是神醫(yī)扁鵲給病人做手術(shù)時,就用它當麻藥來著。
我的點子就在這大喇叭花上頭。
孔師傅給我們吃的餑餑有些發(fā)甜,定是有這大喇叭花,而我們?yōu)槭裁床焕盟?,給日本人嘗嘗呢?
是蘇先生把我的點子說給了八路軍的首長。首長琢磨了一陣子,覺得不妨試試。于是,蘇先生就帶著我跟小山子到地里去尋找大喇叭花。
不過,已經(jīng)是秋天了,大喇叭花跟莊稼一樣,也都黃了,花已經(jīng)沒有了,掛在枝條上頭的,就只有一個個小燈籠似的果實。
蘇先生決定采些花籽。我明白他的意思,大喇叭花有毒性,籽也會有毒性。
采了花籽,接下來就是實驗。蘇先生把花籽每五粒為一組分開,喂給了兔子。一組喂下去,兔子沒一丁點兒反應(yīng),歡蹦亂跳地滿世界轉(zhuǎn)悠。這樣,蘇先生就給它加到了兩組。這回好了,兔子吃了,不大一會兒就開始昏睡。
實驗好了劑量,蘇先生把大喇叭花籽研磨成了粉末,交給了露水和成江,讓他倆伺機放進日本兵的水里去,日本兵喝了水,睡上半天沒問題。而這半天的時間,足夠裴先生去做鑒定,然后再把裴先生從研究室里營救出去的。
露水、成江和營救小組的戰(zhàn)士們走后,我們就開始靜靜地等待。等待著有好消息傳來。
(露水和成江能順利把裴先生營救出來嗎?精彩請看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