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船花開

許一諾

站在小溪彼岸的又是那個女孩。

紅色的裙子，紅色的雨傘。十分奇特的裝扮，可偏偏讓人感到十分舒服，像開在岸邊一株明媚的美人蕉。

在小溪另一邊的阿貴伯都看呆了。

“是那個女孩呀，眼睛圓溜溜的，真是一個可愛的孩子喲，而且長得跟露露太像了！”阿貴伯胸口莫名怦怦地跳。

這個阿貴伯在山谷的小村里開了一間小小的木工坊。

雖說只是一位山里最普通的木匠，但阿貴伯手藝卻十分了得，遠近無人能及。一旦拿起刨子開始干活，阿貴伯就像只停不下來的陀螺。

阿貴伯總愛絮絮叨叨地說：“從我爺爺?shù)臓敔斊?，我們老鄭家就是方圓十里最好的木匠，我爺爺制作的龍舟如果點了睛，就能飛上天……”

一開始，聽了這話的人還會嗯嗯地點頭，說：“以往端午賽的龍舟確實都是出自你家。”

阿貴伯聽了臉上都會綻放出得意的笑。

可漸漸地人們也膩煩了，每當聽到阿貴伯重提這個話題，心里就會想：又來了！

阿貴伯另一個熱衷的話題，就是他的寶貝孫女露露?？陕堵峨S著阿貴伯兒子一家住在遠方的城里，已好幾年沒回到村里來了。

近幾年，年輕人紛紛進城打工，村里剩下的都是老弱婦孺，早就不賽龍舟了。所以，已經好多年沒人找阿貴伯制作過龍舟了。平日里，人們只找阿貴伯做一些木凳子、木雞籠等簡單的日常用品。

日復一日制作這些日用品，阿貴伯心里有著說不出的落寞。他心里最想做的，還是龍舟。

春林又盛，春水又生。望著村口的小溪水漸漸漲起來，阿貴伯的心也漸漸活泛起來。

一日，阿貴伯把一面破銅鑼從村口敲到村尾，敲得震天響，嚇得巷道里雞犬亂竄，零零散散的人頭也從低矮潮濕的屋檐下像蘑菇一樣冒出來。

阿貴伯興奮地喊道：“五月五，賽龍舟，龍舟要出水啦！”

村里的老弱婦孺面面相覷。

原來，村里的龍舟除了端午使用外，常年都埋在村口小溪下的淤泥里。以往端午賽龍舟前夕，村里的青壯年會齊力把龍舟從淤泥下扒拉出來，沖洗一新，這稱為“龍舟出水”。

可村里好幾年都沒賽龍舟了，埋在溪底的那艘老龍舟恐怕早腐朽了。

鑼聲震天，響了一遍又一遍卻遲遲沒人回應。沒人愿意，也沒人有力氣去幫阿貴伯把龍舟扒拉出水。阿貴伯像一拳打在空落落的棉花上，又失落又沮喪。

大家心想：阿貴伯這回總算死心了吧？

可幾天后，有人驚訝地看到阿貴伯吆喝著把幾頭水牛趕下村口的小溪，費力地從溪里拖出一艘腐爛得不成樣子的殘舊龍舟來。

阿貴伯把這爛木頭當成寶貝，每天到溪邊又是擦拭又是修補。剛開始，還有幾個小孩饒有興趣地蹲在岸邊看阿貴伯修龍舟，漸漸地孩子們也覺得無趣，剩下阿貴伯一個人在唱獨角戲。

有一次，阿貴伯正埋頭修龍舟。突然，一片奇異的紅光像活物般投在殘舊的龍舟上，然后慢慢蠕動到阿貴伯飽經風霜的手上，手上頓時像涂上一層紅油漆。

阿貴伯疑惑著抬起頭，瞥見對岸站著一個撐著紅傘、穿著紅裙子的女孩。然而當他定睛望去，女孩卻不見了。

老人吃了一驚，霞光里，溪邊一叢叢的龍船花在雜草叢里開得正鮮艷，紅似火、橙如霞。難道剛才一時老眼昏花，才把這紅艷艷的龍船花錯看成紅裙子的女孩？

阿貴伯自嘲地笑了笑。

今天，阿貴伯竟又一次看見那個穿紅裙子的女孩。這次，他看得真真切切。

女孩俏生生地站在對岸，用蜜糖一樣甜美的嗓音呼喚道：

“爺爺，爺爺……”

阿貴伯心頭一顫。露露就曾用這樣銀鈴般的嗓音嬌滴滴地喚著阿貴伯。阿貴伯每次聽得心里都甜滋滋的，簡直比吃了撒滿白糖的端午粽子還甜。雖然孫女好幾年沒回來了，但孩子可人的聲音卻早在阿貴伯心里扎下根，好像山谷久久不息的回聲般一遍遍回放，尤其是當阿貴伯一個人感到孤寂的時候。

“孩子，你是在叫我嗎？”

“當然啦，您不是我親爺爺嘛？”

“??？”阿貴伯愣住了。

“爺爺，您連自己的孫女都不認得了？”紅裙子女孩佯裝生氣嘟起嘴，這撒嬌的樣子倒跟露露十分相似。

阿貴伯瞇著眼，有些迷惑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可我只有露露一個孫女??！”

“爺爺，我不叫露露，但我也是您的親孫女?！迸⒑V定地說。

阿貴伯更糊涂了，不過他隨即打了一個激靈，因為那女孩竟撐著紅雨傘要涉水過溪。

“孩子，危險！”

“爺爺，我想過來幫您修龍舟?！迸⒀劬溟W撲閃地說。

“這沒船沒舟，你過不來的?！?/p>

“這個呀？”紅裙子女孩圓溜溜的眼睛一轉，又笑顏逐開，“爺爺，我想到一個好辦法?！?/p>

女孩把手中的紅雨傘傘面朝下往水里一扔，稍稍挽起紅裙子輕輕一跳，竟跳到紅傘上，輕巧得像一只紅蜻蜓。這時，一陣風吹來，吹動倒立過來的紅傘，把這艘特殊的小船吹過小溪。

阿貴伯忍不住驚嘆起來：好聰慧的孩子！

“紅船”不偏不倚地停靠在對岸的龍舟邊。阿貴伯想扶著她，可女孩搖了搖頭，隨后輕盈一跳，連人帶傘穩(wěn)穩(wěn)地站在龍舟上。

阿貴伯左瞅瞅，右瞧瞧，女孩渾身上下竟滴水不沾。女孩一來到龍舟旁，空氣里隨即彌漫著一股清新的氣息。那氣息像是田野清新的風里所蘊含的味道，說不出的熟悉，卻偏偏想不起名字來。

“爺爺，我們開始擦拭龍舟吧！”女孩有些迫不及待。

阿貴伯如夢初醒。

“要不，我們先從龍頭開始吧?！?/p>

“好！”

女孩不知道什么時候手里多了一塊小巧的抹布。她熟練地在滿是淤泥的龍舟船板上擦拭起來，邊擦邊歡快地哼唱：

五月五，是端陽；

門插艾，香滿堂；

吃粽子，撒白糖；

龍船花開紅五月，溪里龍舟咚咚鏘；

百槳齊飛競風流，歡天喜地鬧端陽……

阿貴伯聽到了像觸電般猛地站直了身子，呆呆地望著正擦得熱火朝天的女孩。老人心里寫滿問號：這么小的孩子怎么也會哼這首古老歌謠??？

阿貴伯腦海中情不自禁像放電影一樣回憶起以往的情形。那時的端午，整個村子真的像那首童謠里說的，是一個歡樂的海洋。吃完粽子的人們紛紛涌向溪邊，歡騰著把綁著紅艷艷龍船花的龍舟齊力抬下水……

五月五近在眼前。

阿貴伯依舊拋下木工坊里的活兒，整日都往小溪邊跑。難道阿貴伯真想一個人把龍舟劃起來？

端午節(jié)這天，從小和阿貴伯一起玩到大的三德老漢實在看不過眼，把扛著幾把木槳正風風火火準備趕往溪邊的阿貴伯給攔了

下來。

“阿貴，你唱的是哪出呀？”

“端午節(jié)，準備和孫女一起賽龍舟?！?/p>

“露露要回來了？”

“不是露露，我另外的孫女?！?/p>

“另外的孫女？你不是只有露露一個孫女嗎？”

“我也不知道這個孫女是從哪里跑出來的。”阿貴伯扔下這么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就要離開，可三德老漢堅決不放行。

“阿貴，你說話顛三倒四的，什么另外的孫女？我說，今天你哪都不許去，給我乖乖回家過節(jié)！”

阿貴伯急得直跺腳：“這哪行呀？我孫女還在溪邊等著我賽龍舟呢！”

三德老漢從鼻孔里“哼”一聲：“賽龍舟，那樣一艘破船能劃起來嗎？再說了，你找誰來劃，你以為是獨木舟呀？”

三德老漢的話像晴空響起的霹靂，一下子把阿貴伯給定住了。

“對啊，找誰來劃船？這么重要的事情我咋都給忘了！”

自己忙活了好些天，卻偏偏把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給遺漏了。這猶如當頭一棒，把阿貴伯給徹底震暈了。他迷迷糊糊轉過身，神情恍惚地往家的方向踱去。

這時，天上“轟隆”一聲響起了雷，緊接著，四周的烏云恰如阿貴伯郁悶心情的真實寫照般翻滾而來，迅速布滿整個天空。滂沱大雨如打破大水缸般傾倒而下。三德老漢和其他圍觀的村民都抱頭亂竄。

人們驚呼：“龍舟水來了！”

這一喊，倒把阿貴伯喊醒了。對啊，下龍舟水，可龍舟還在溪邊，那個等著自己賽龍舟的“孫女”也在溪邊。

阿貴伯不由分說地往溪邊跑去，飛奔的腳步在泥濘的田間小路濺起一路水花。

大雨中的溪邊白茫茫一片。白里透出一點影影綽綽的紅。

是一把小小的紅雨傘，像一朵小雛菊顫巍巍地綻放在殘舊的龍舟船頭。

溪水迅猛上漲。湍急的溪流像貪婪的舌頭舔舐靠在河灘上的龍舟。龍舟開始晃蕩起來，如一條躍躍欲試、準備跳入溪流鬧騰的龍。

阿貴伯眼眶發(fā)熱，一個箭步躥到龍舟上。

“這么大的雨，不劃了，不劃了！”阿貴伯在雨中費力地喊著。

他看到女孩臉色一下子黯淡了，老人心里又心疼又愧疚：“對不起，孩子，讓你白忙活好幾天，可這么大的雨根本沒法劃，再說一艘龍舟需要二三十個水手，現(xiàn)在去哪里找人來劃船？”

阿貴伯的頭都快垂到胸前，害怕看到女孩失望的臉。他想女孩肯定傷心極了。

奇怪的是，他聽到的卻是女孩咯咯的歡笑聲。

“原來是這樣啊！”女孩又露出光彩的笑臉，“如果只是這些，根本不是問題。”

阿貴伯嘟囔道：“這還不是問題？”

“下雨我們可以撐起雨傘啊，沒有人劃船可以找我的姐妹幫忙?。　?/p>

聽女孩這么說，阿貴伯更加愧疚和難過。

“孩子，你說什么夢話啊？難不成你有二三十個孿生姐妹？”

“爺爺，不信您看。”

阿貴伯抬起頭，只見女孩把手中的紅雨傘往空中一拋。那把紅雨傘竟散發(fā)出瑩瑩的紅光，像一盞孔明燈在瓢潑大雨中緩緩向天空飛去。

阿貴伯驚訝地張開嘴巴。

空中大雨恣肆，卻掩蓋不了那一抹淡淡的紅光。突然，那點紅光像煙火般璀璨綻放，變成無數(shù)把小小的紅雨傘。滿天的紅雨傘像龍船花小小的花兒一樣聚在一起，連成一片，把整條溪面都完完全全蓋住了。外面大雨如注，傘下的溪面風平浪靜。

阿貴伯張大的嘴巴驚詫得完全合不上了。這時，那片“紅色天空”又飄下幾十頂小小的紅色“降落傘”，紛紛落到龍舟上。

空氣中花香越來越濃郁?？┛┑臍g笑聲越來越響亮。

原來，是幾十個擎著紅雨傘、穿著紅裙子的女孩從天而降。她們一樣的年紀，一般的容貌，像同個模子里印出來似的。

阿貴伯感覺腦子不會轉動了。

女孩們一齊熱情地涌上來，撒嬌般嚷嚷：“爺爺，爺爺，我們要劃龍舟！要劃龍舟！”

“劃，我們劃，”阿貴伯連應答都忙不過來，“可是我們沒有那么多的槳，也沒有可敲打的鑼鼓啊！”

“這個容易！”

女孩們紛紛把手中的雨傘一抖，有的變成紅色的小船槳，有的則變成小巧的鑼和鼓。

這時，迅猛上漲的溪水終于把靠在岸上的龍舟沖入小溪中。

阿貴伯舉起因過于激動而不斷顫抖的手。

“孩子們，劃起來！一、二、三……”

女孩們齊聲呼應。

“嘿！一、二、三……”

鼓聲大作，一艘特殊的紅色龍舟在小溪上破浪前行。紅色的龍船，紅色的水手，紅色的船槳……

突然，天空一片光芒。阿貴伯循光望去，空中連成片的紅雨傘不知道已飄到哪里去了。雨停了，厚實的烏云拉開一道口子，并迅速像卷棉被一樣向兩側收卷起來。明媚的陽光破云而來。

“孩子們，你們看，出太陽了！”阿貴伯興奮地喊道。可當他回過頭時，船上哪有什么紅裙子的女孩，空蕩蕩的殘舊龍舟上惟有他獨自掌著舵。不過，龍舟上開滿了鮮艷的龍船花。那些不起眼的紅色小花親熱地抱成團，如繡球、如火炬、如紅傘，仿佛還在熱情高漲地齊聲唱著那首古老的童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