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伍啟達,排行老四
一生勤勉、善良、與世無爭
我一直以為他可以長命百歲
1944年農(nóng)歷六月十二日
父親生于粵桂邊城云開大山深處
一個叫東沖的小村莊
那時候日本鬼子還沒有投降
聽老人說,那些鬼子所到之處
都是滅絕人寰的燒殺搶掠
我的祖父是一個非常威嚴的人
雖然我一直沒有見過他
哪怕是一張畫像或相片
“未聞其人,先聞其聲”
從父親和旁人的口中
多少可以還原祖父的影子
祖父是一名民間中醫(yī)
小時候,我的床頭邊
就有一個黑不溜秋的藥柜
那是祖父烘烤中藥材用的
父親說,有一年祖父已決定
飄洋過海去南洋謀生
當然要帶上我的祖母
如果真的這樣
那我現(xiàn)在可能就是一名華僑
五年前的夏天
我和父親有過一次促膝長談
關(guān)于他讀書這一段經(jīng)歷
我記住了幾個關(guān)鍵詞
那就是私塾、高小和銀元
應該說,父親讀書是比較聰慧的
字也寫得很好。但造化弄人
讀書之路似乎與父親無緣
雖然他后來也做過一段臨時老師
我會寫的第一個漢字
就是父親在昏黃的煤油燈下
手把手教會的
關(guān)于父親和母親如何相知相惜
父親一直沒有說過
我至今也沒有問過母親
但我想,不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小時候,我從母親的壓箱底里
曾看到過父親母親
大紅獎狀一般的結(jié)婚證
我隱約記得上面沒有照片
1969年,25歲的父親
來到桂西北大石山區(qū)
參與修筑金城江至紅山煤礦鐵路
這一段82.9公里的鐵路
經(jīng)溫平、坡華、普洛、華江、雅脈至上朝
沿途都是高山峽谷。地勢非常險要
父親曾多次和我們兄弟姐妹四個
說起這一段引以為豪的青春歲月
1973年農(nóng)歷小年夜
我的哭聲第一次在這個世界響起
那是在桂東南一間最為普通的磚瓦房
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些許破敗
父親30歲的時候,我在此出生
父親70歲的時候,在此仙逝
我覺得不只是巧合
其實,關(guān)于父親的身份
我曾經(jīng)一度茫然
如果不是因為母親的家庭出身
父親也許就可以繼續(xù)留在鐵路
但他最終回到了
生他養(yǎng)他的故鄉(xiāng)
父親是方圓十里唯一的鄉(xiāng)村獸醫(yī)
醫(yī)術(shù)也還算高明
我的叔叔也是一名鄉(xiāng)村醫(yī)生
這大抵和祖父曾經(jīng)行醫(yī)有關(guān)
父親認識很多種中草藥
屋角田頭、山間溪澗
總有他取之不盡的奇花異草
我小時候讀到的最早一本畫冊
大概就是父親的中草藥圖譜
我經(jīng)常坐在父親的
28吋鳳凰牌自行車后座
一起走過六角垌、回龍坡
魚鴨塘、長江坡、楓樹坪……
這些熟悉或者陌生的地名
就是父親曾經(jīng)行醫(yī)的地方
父親是一名鄉(xiāng)村巧匠
斧鋸刨鑿一應俱全
家里的床柜椅凳
大多出自父親之手
甚至祖父入土為安的棺木
也是父親和村里的二爹一起打造的
兩年前,二爹也和父親一起走了
父親是一名神奇的魔術(shù)師
一段段竹子剖削的竹篾
在他的巧手之下
會編織成精美的竹籃等用具
父親還是一名鄉(xiāng)村建筑師
打地基、砌磚、抹墻樣樣在行
60多歲還奔忙在鄉(xiāng)村工地上
讓我在一次次電話之后淚奔
父親善良
鄰村的一個謝姓叔伯
有一個兒子讀大學
父親每年都勻出一點微薄的收入幫助他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
一個風大雨大的夜晚
父親在陸川縣思羅徑曾救起
一個昏倒在公路邊水溝的路人
父親寬容
從我懂事的那一天起
父親和母親就很少紅過臉
父親曾經(jīng)賒豬花給民樂鎮(zhèn)的一個伙計
十幾年也沒有追債
父親說,也許人家有難處
16歲那年,我孤身一人遠走重慶
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
第一次坐火車
父親說,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父親沒有豪言壯語
也沒有過多的說教
只是安守一個農(nóng)民的本分
默默地教我們?nèi)绾巫鋈?p class="verse">包括后來我讀大學、找工作
父親都沒有干涉太多
現(xiàn)在想來,自己年少時的任性
甚至恣意妄為
給父親和母親徒增多少愁緒
我到南寧工作后
2003年11月,父親來過一次南寧
我請他在中山路吃飯
在南湖邊的大橋前照過一張像
那時候兒子出生還不到半年
那是唯一的一次
2012年9月我搬新家
父親在老家已病重。遠行不便
最終沒有成行
父親一生好煙不好酒
水煙筒不離手
煙是他辛苦勞作之余的命根
2012年中秋節(jié)前
父親在玉林被查出肺癌晚期
我們兄妹幾個瞞著他
想盡辦法為他治療
終無力回天
父親仙逝于2013年 3月5日下午
享年70歲。在他生命的最后四個小時
我一直把他摟在懷里
父親溫順得如同一個嬰孩
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心跳
那是我和父親
最為親近的一次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三年了
我還時常在夢里遇見他
仿佛他就在天上
如同一輪在故鄉(xiāng)冉冉升起的明月
默默注視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