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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邊陲(長篇小說《一厘米國境線》節(jié)選)

    2018-11-19 02:19侯玨
    紅豆 2018年11期
    關(guān)鍵詞:大嫂林業(yè)哥哥

    侯玨,本名侯建軍,1984年生,廣西三江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4屆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現(xiàn)為《紅豆》編輯部主任。

    晚上八點鐘,蘭新大嫂陪閨女吃完飯,收拾好碗筷,便拿手電筒出門。她先來到豬圈清點母雞數(shù)目,又踩著月光,沿碎石路爬上后山儲水柜,查看水管接口到底被什么東西堵住。這幾個月,她最操心的事莫過于喂養(yǎng)在豬圈里的一群母雞和山坡上的水,前者事關(guān)閨女,后者事關(guān)房子的進度。

    四十年前那個夜晚,井然有序的星空突然混亂,一串炮彈從蒼穹南面飛下來,惡狠狠砸到弄湯屯背后的山坡上,剎時間,地動山搖鬼哭狼嚎。后來硝煙散去,那些被炸開的彈坑和巖石窟窿,經(jīng)過泥土自然力的長期愈合,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十幾個天然儲水柜。水柜周圍的亞熱帶藤蔓和闊葉植物,把根須肆意延伸到彈坑內(nèi),讓枝葉瘋狂生長。即使在烈日灼灼的夏季,山上的石頭幾乎被垂直的陽光點燃,這片地方依然閃亮出鮮活的透綠色;而秋冬干旱季節(jié)來臨,別處的植被慢慢瘦下來,露出黑褐色石堆,這里還是一片草木蔥蘢姹紫嫣紅。

    弄湯屯的十幾戶人家,正因為坐擁戰(zhàn)爭造就的集雨設施,喝水不成問題,才沒有像別的邊境村莊那樣,舉家遷往內(nèi)地。雖然,政府在前幾年才把電網(wǎng)拉到這里,不過隨著衛(wèi)星信號的覆蓋普及,當?shù)卮迕窠K于過上有電視節(jié)目陪伴的日子。每當空寂的夜幕落下,大家休養(yǎng)生息,也沒覺得有多么枯燥煩悶。比如這天晚上,蘭新大嫂和石頭人老林的女兒林彤,晚飯過后準時坐到電視機前,屏住呼吸,把整個心思交給韓國的肥皂劇。

    二十三四歲,黑發(fā)齊耳,兩只耳朵各戴一枚晶瑩剔透的純銀耳釘,林彤看起來仿佛清晨的白蘑菇。她的一雙大眼宛如山上的野葡萄,比家貓的眼睛還亮;她的面孔光潔紅潤,反射著熒屏的光影,專注的深情儼然電視機的一塊配件。

    電視機是客廳里最嶄新耀眼的家電,懸掛在未曾刮膩的水泥磚墻下方。劣質(zhì)的瓷磚地板,倒映出電視屏幕的輪廓。整個空闊的客廳,除了兩面對稱的電視畫面在跳躍,沒有一樣的東西在動。劇情一步步堆積,即將到達結(jié)局大高潮,女主角輕手輕腳推開房門,剛從門縫露出劉海,就突然哇地一聲尖叫,哭暈倒地。女主角的痛哭聲,通過衛(wèi)星信號的傳遞,以及52寸大彩電的擴音效果,又一次刺激到了屏幕外的林彤身上。

    林彤的身體,已經(jīng)十分笨重。她的肚子跟國產(chǎn)空警-3000的橢圓形機頭差不多,突出地暴露在電視聲波正對面。在女主角的哭聲中,她的身體突然發(fā)緊,下身隨即傳來一道撕裂的尖痛,感覺就像切菜時被菜刀割到手指似的。接著,整個腰部一陣發(fā)冷和痙攣,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誰。哦,我是一個有孕在身的人啊,她幡然醒悟,然后感到一絲莫可名狀的害怕。

    當時林彤的坐姿已完全變形。本來晚飯過后,她按照往日慣例開始追劇時,總是小心翼翼岔開雙腿,拱著托著肚子,正襟危坐在沙發(fā)中央的。誰知今晚母親做的飯菜太可口,特別是桃樹柴火燒制的“野牡丹燉老母雞”,香鮮味濃,肉嫩湯甜,讓她忍不住多吃了一碗飯,多啃了兩個雞腿,胃口比平時翻了一番。蘭新大嫂見女兒表現(xiàn)上佳,心滿意足地出門數(shù)雞。她則像一頭乖巧的母牛,挪到自己專用的那張沙發(fā)坐下,追劇,生怕錯過今晚的大結(jié)局。

    這張沙發(fā)舒適無比,是石頭人老林專門為女兒回家待產(chǎn),托人從口岸對面訂購回來的越南貨,規(guī)格和作用十分適合這片地區(qū)的使用習慣。女兒坐在上面,手腳的擺放不長不短,屁股和后背壓靠的弧度設計不多不少,極其自然。

    可是隨著電視劇情的變化,林彤不知不覺改變了自己的坐姿,一種美餐過后的慵懶之感讓她放松了警惕,根本意識不到肚子里的胎兒遭受擠壓。雖然這八九個月來,胎兒在一定程度上已適應母親的小任性,但是母親并不知道胎兒的發(fā)育變化要比劇情快很多。前幾天睡覺前,兩側(cè)肚皮被孩子的手腳拱出疙瘩,疼得她嗷嗷叫,她還一邊幸福地跟孩子隔空握手,一邊輕輕拍打孩子的腦袋,嬌氣地罵他真調(diào)皮,不知道心疼媽媽。剛才,因為狗血劇情的感染,和進食過多的負擔,林彤的呼吸緊張,腦部和腹部供氧不足,導致胎兒條件反射作出異動,母體出現(xiàn)了子宮壓迫的情況。

    驚恐之中,林彤隱約聞到一股異味。?。∷辛艘宦?。抬頭斜看地面,只見老貓往客廳西北角走去,那里是她哥哥的臥室房門。雪白的瓷磚地板上,是老貓踩出的一串腳印,整整齊齊,像一串落地鋪開的梅花,在燈光下閃爍。

    林彤已經(jīng)完全從劇情中退回現(xiàn)實。她先是撐住沙發(fā)扶手,低著頭,緩緩起身,直至看見并確認自己的裙子正在啪嗒啪嗒地往下滴血,沙發(fā)下面的地板已經(jīng)浸濕一大塊。接著,她想走出幾步,去撿起手機,給母親打電話。但因為害怕電磁輻射,她之前已把手機放自己房間里了。

    不得不邁開腳,可是她一起身,就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一點力氣也沒有,每抬一次腿,如舉千鈞巨石。只好再次坐下來。電視機的聲音很嘈雜,她下意識一瞥,看見了母親的手機,她沒帶它出門,她把它放在電視架上。此時,胎兒在肚子里踢得厲害,她預感大事不妙,于是下意識呼喚哥哥。

    “哥呀,出來幫幫我!”她有氣無力地呼喚。

    她的哥哥林業(yè),此時正在房間里玩游戲。林業(yè)的一日三餐,都是在游戲機前完成的。對于這個家庭來說,他是一個早已被宣布報廢的人,是一臺會吃飯的機器。

    六歲那年,林彤剛上小學,成為鄰村的幾個調(diào)皮男孩子搞惡作劇的對象。他們比賽,看誰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沖到她身邊,脫下她的褲子,然后以此為樂。林彤被脫了幾次褲子,感到又羞又恥,但是別無他法。其時正讀五年級的哥哥林業(yè),為了給妹妹報仇,出面揍了那幾個男孩子一頓,導致他們流鼻血,耳朵打鳴。然而惡人先告狀,對方家長一起堵上家門來,指著母親的鼻梁破口大罵林家孩子缺家教,“你們家男人吃皇糧不得了是吧?別人家的孩子就不是人對嗎?我看你們家這點德性,就該一輩子住茅棚!”最終結(jié)論,是要他們家賠錢出醫(yī)藥費治療。

    林家去哪里要錢?關(guān)鍵是,別人戳對了蘭新大嫂的痛處。房子,房子,孩子打鬧跟住不住茅棚八竿子打不著啊,這不是狗眼看人低嗎?

    當時,林彤的父親已經(jīng)是附近天池哨所的哨長,每個月只能回家一次,有時幾個月不見人影。母親越想越氣不過,趁著趕圩鎮(zhèn)的日子,順路跑到山上哨所向父親告狀訴苦。父親非但沒有安慰她,反而專程下山,給鄰村男孩的家人賠禮道歉,回家來首先大發(fā)雷霆嚴厲批評母親不識大體,不顧大局,沒事亂跑什么哨所訴苦,純屬動搖軍心。其次大造聲勢訓斥兒子,并給他瘦弱的身體吃了一頓竹鞭。那時林彤并不知道父親的怒火從哪里來,只是躲進蚊帳里縮進被窩中抽泣,一直以來父親作為戰(zhàn)斗英雄的高大形象,瞬間在她稚嫩的心靈留下污點。

    父親上山后,萬分委屈的哥哥于當夜悄悄離家出走。第二傍晚天學校老師托人捎話,告知不見林業(yè)上學,起早摸黑在地里忙碌農(nóng)務的蘭新大嫂,才意識到兒子的異常反應。這些年,老林在山上為國家站崗,家里的萬千農(nóng)活家務均由她一人背負,為了把住了大半輩子的木石結(jié)構(gòu)草皮房換成磚房,她拼起了老命。兩個孩子的飲食起居,則完全任由他們自理。他們?nèi)舳酶蓛艟妥约撼院?,不懂得衛(wèi)生就干脆跟貓狗同食。后來,家里發(fā)動親戚和左鄰右舍,幾十號人尋找了四天四夜,翻遍了方圓十幾公里的草叢,才在一個偏僻的隱蔽巖洞里找到林業(yè)。

    哥哥被發(fā)現(xiàn)時,像一只驚弓之鳥,閉口不說話。身上的衣服好像被野獸扯碎一般,但是身體卻沒有任何傷口。拉去醫(yī)院檢查,說是精神異常。于是有人傳言,說林業(yè)是被惡人放了蠱毒,或者有黑社會為了報復老林,給他吃了什么毒藥??傊?,他的是命保住了,但是魂沒了,神智已經(jīng)幾乎失常,原本干瘦的身體越吃越胖,連喝白開水也會胖。唯一不變的,是他跟往常一樣,還一根筋似的愛護著妹妹。

    那些年,林業(yè)在主觀上把林彤當作妹妹,客觀上卻像是林彤的弟弟,二人形影不離,行走在中越邊境的山間小路上。附近村莊的孩子,都不愿意靠近他們兄妹倆。初中畢業(yè)后,林業(yè)輟學在村里協(xié)助母親放羊,后來母親嫌他礙事,不再帶他上山,買進一窩鴨苗給他在家看管,只要沒全死光,到農(nóng)歷七月十四過傳統(tǒng)鬼節(jié)的時候,好歹有幾只活鴨打牙祭。

    林彤初中成績不好,后來去讀高職,自己選了時髦的高鐵乘務專業(yè),無奈先天營養(yǎng)不足,身高一直長不開,擇業(yè)報名時被刷了下來。幸虧父親通過熟人,在縣城給她介紹了一份郵政局前臺營業(yè)員的合同工,美其名曰勞動派遣,對外說出去也不至于丟臉。她拿到第一份工資,舍不得給自己買衣服化妝品,而是自作主張給哥哥買了一臺游戲機。沒想到從那以后,哥哥便完全被機器掌控,無論天打雷劈,他巋然不動,終日沉醉在游戲世界的幻境中,除非村里斷電,或者妹妹把他呼喚。

    現(xiàn)在,哥哥林業(yè)顯然聽到了妹妹的呼喚。他暫停游戲,穿著左右相反的一雙拖鞋走出房間,竟然對地板上一攤鮮血熟視無睹,只是嘴巴上叫道:

    “彤彤!哥在呢!”

    彤彤是林彤的乳名。見哥哥一臉懵懂的樣子,這位準備要當母親的妹妹,眼里的淚水忍不住立刻飆了出來。她說:

    “哥哥,快去叫咱媽回來啊……”

    林業(yè)應聲說好,于是屁顛屁顛轉(zhuǎn)身,走出客廳大門,往樓下跑去叫母親??杀氖?,林業(yè)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離開過自己的狗窩,沒有出過自家的大門,對家里的變化和布置早已陌生。因此當他剛跨出一樓大門的門檻時,踩上門口的一堆沙礫,狠狠摔了一個跟頭,身體倒向沙堆旁邊的一堆磚塊,手指被掉落的磚頭壓中,疼得哇哇大哭。

    哭聲通過窗子傳到樓上客廳,林彤聽到了。因為林業(yè)的嗓門特別大,遠在屋后半山腰處理水柜樹葉雜物的蘭新大嫂,也聽到了。

    起初,蘭新大嫂聽到兒子的哭聲,仍無動于衷,繼續(xù)埋頭整理水柜。在她心里,顯然覺得兒子跟往常一樣又無理取鬧。兒子久不久來一次喊鬧,在他們家已經(jīng)習以為常。除此之外,家里應該沒有什么意外。按照醫(yī)院給的預產(chǎn)期,閨女應該還有四周時間才分娩。距離臨盆還早著呢。一切都在她的掌控和計算之中。

    她平時話雖不多,像頭老母牛一樣,只會慢慢的默默地干農(nóng)活,但是對于女人生孩子這件事,她自信十分有把握,因為村子里有一半以上的媳婦,都是她傳播的生育知識,是她幫忙指點的孕期和產(chǎn)后護理。為此,村委會主任在村級黨組織選舉前,曾動議推薦她為婦女主任人選,消息傳到她那里,被她一口回絕了。她說,我們家已經(jīng)有一頭老牛為共產(chǎn)黨服務一輩子了,犯不著我這個長頭發(fā)的給組織瞎摻和、添麻煩。村委干部無話可說,只得搖頭晃腦回去匯報。三個月前,她終于打點好地里的活和家里起到半拉子的磚房,整理出干凈整潔的房間。她以為一切妥當,可以照顧好閨女,因此在林彤懷孕半年之后,主動提出要把她從婆家接回來住,唯有這樣,她才放心,也不失盡了一個母親的愛與責任。婆家兩個老人雖好,可是女兒畢竟跟娘更親。恰好下半年,女婿在工地上更忙了,難得回去一趟,女兒回娘家待產(chǎn)一事,便順理成章。老林當時也舉雙手贊成這一決定,特別為女兒訂購了越南沙發(fā)。

    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蘭新大嫂自己一時疏忽大意,還是出事了。

    責任編輯?? 寧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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