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葦岸到葦草

一個人的氣質(zhì)，會選取氣質(zhì)同屬的土地與植物；氣質(zhì)甚至?xí)娜桓淖冏约旱拈L相。

清初文人李紱，寫有一篇《無怒軒記》，說：“吾年逾四十，無涵養(yǎng)性情之學(xué)，無變化氣質(zhì)之功，因怒得過，旋悔旋犯，懼終于忿淚而已，因以‘無怒名軒?！边@讓我很自然想起燕丹子的話：“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脈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神勇之人，怒而色不變?！蔽蚁?，作為散文家的葦岸，并不屬于以上幾種。葦岸引用過林肯關(guān)于“四十歲以后的相貌自己負責(zé)”之說，臉頰修長的林肯患有馬凡氏綜合征，帕斯杰爾納克也屬此類，葦岸孰幾近之。他青年時節(jié)的幾幀照片，已昭示了一種安靜、自然、向內(nèi)行走的言路。

記得是二○○四年前后，我找到中國工人出版社我的責(zé)任編輯，從她那里要到了葦岸的散文集《太陽升起以后》，連同海子的兩本書，很長時間占領(lǐng)了我的案頭。海子一詩到底，葦岸由詩徹底轉(zhuǎn)入散文。在我看來，唯有從蹈虛折返大地，方能企及“詩人哲學(xué)家”的心路歷程。葦岸的文體不是回環(huán)陡轉(zhuǎn)，綿綿無盡。他是寓目敞開接納流云與飛鳥、然后向內(nèi)用力采擷隱喻的散文家，輔之以知識的儲備不斷對閱歷予以查漏補缺，這為他的大地思考提供了一個展翅的空闊地域。分野在于，大地的根性往往缺乏詩意，缺乏詩意所需要的飄搖、反轉(zhuǎn)、沖刺、異軍突起和歷險。也可以說，詩意是人們對大地的一種烏托邦設(shè)置；而撲出去而忘記收回的大地，就具有最本真的散文性，看似無心的天地造化，仔細留意，卻發(fā)現(xiàn)出于某種造物的安排。一百多年前，黑格爾曾斷言：“中國人沒有自己的史詩，因為他們的觀察方式基本上是散文性的?！边@是特指東方民族缺少史詩情結(jié)，卻道明了某種實質(zhì)：讓思想、情感隨大地的顛簸而震蕩，該歸于大地的歸于大地，該賦予羽翅的賦予羽翅，一面飛起來的大地與翅下的世界平行而居、相對而生，成就了葦岸的散文。

有關(guān)葦岸散文的屬性，標(biāo)之以“自然主義”“生態(tài)主義”“土地道德”的敘述已經(jīng)很多。在《放蜂人》的結(jié)尾，葦岸說：“在背離自然、追求繁榮的路上，要想想自己的來歷和出世的故鄉(xiāng)?！彼摹巴恋氐赖隆鼻∈窃凇皝須v”與“故鄉(xiāng)”向度上打開的。葦岸的散文本質(zhì)上并非純粹文學(xué)史上鄉(xiāng)土文學(xué)的繼承者，因為他的精神動因是“拿來的”。或者說，在利潤的欲望春心大動的時代，葦岸是自覺在散文里醒悟過來的理想主義者。

在他不多的散文篇章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作家置身大地叢林與燕山環(huán)抱的凹陷處，他書寫天空的筆觸非常之多。鳥道在天空鋪排，流云的巢穴漸次敞開。我聽到的啄木鳥是一直在用永動機的發(fā)聲與時間較力，葦岸的耳朵聽到的卻是亮音：“對啄木鳥的鳴叫，我一直覺得它的勞動創(chuàng)造的這節(jié)音量由強而弱、頻率由快而慢的樂曲更為美妙迷人?！?/p>

海子在麥地里發(fā)現(xiàn)一個物象的渾圓生成，他在《黑夜的獻詩》寫道：“黑夜從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豐收后荒涼的大地/黑夜從你內(nèi)部升起∥你從遠方來，我到遠方去/遙遠的路經(jīng)過這里/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毫無疑問，黑夜首先從大地上升起。他的詩行里遍布逐漸生成的“黑暗”。我認定“黑暗”是“黑夜”，是升級產(chǎn)品，黑夜里的谷倉深處，黑暗堆積，重床疊屋，因為壓力與密度而熠熠生輝，是從黑絲綢上躍升的輝光。我們或者說，黑色是物理性質(zhì)的，黑暗是時空性質(zhì)的，而黑暗是精神性質(zhì)的，黑暗才是黑夜的溫床。一言以蔽之，黑暗是黑夜的神品。同一時刻的葦岸寫道：

“太陽降落后，約15分鐘，在西南天空隱隱閃現(xiàn)第一顆星星（即特立獨行的金星）。32分鐘時，出現(xiàn)了第二顆，這顆星大體在頭頂。接著，35分鐘時，第三顆；44分鐘，第四顆；46分鐘，第五顆。之后，它們仿佛一齊涌現(xiàn)，已無法計數(shù)。50分鐘時，隱約可見滿天星斗。而一個小時后，便能辨認星座了。整體上，東、南方向的星星出現(xiàn)略早，西、北方向的星星出現(xiàn)略晚。（注：1995年8月18日記錄，翌日做了復(fù)察修正）

從太陽降落到滿天星斗，也是晚霞由絢爛到褪盡的細微變化過程。這是一個令人感嘆的過程，它很像一個人，在世事里由浪漫、熱情，到務(wù)實、冷漠的一生?！?/p>

我不能確定葦岸是否借助了望遠鏡。望遠鏡是光的接生婆，望遠鏡無法洞悉黑色、黑夜、黑暗的生發(fā)。葦岸的視域是可見光的空間，昭示了他的中年心性，他沒有抽刀斷水，他沒有以瓢潑水，如博爾赫斯所言“就像水消失在水中”。星光的分布，是道生萬物的寓言，是一點一點錐破黑夜的過程，昭示了人子穿行于茫茫黑夜的稀微路徑。與其說這是海子與葦岸的不同，不如說是詩人與散文家側(cè)身而立的對望，是“寺之言”與“地之說”的分野。這些迷人的觀察，構(gòu)成了杰作《大地上的事情》的思想架構(gòu)：從觀察到內(nèi)省、從喜悅到凋謝、從浪漫熱情到務(wù)實冷漠。

葦岸的散文不是詩意的，而是典型意義的詩性散文。

詩性是以智慧整合、貫穿人類的文學(xué)形態(tài)。作為人類文學(xué)精神的共同原型，詩性概念屬于本體論的范疇。回到詩性即是回到智慧，回到文學(xué)精神的本原。作為對感性與理性二元對立的超越努力，詩性是對于文學(xué)的本體論思考，“它也是一種超歷史、超文化的生命理想境界，任何企圖對文學(xué)的本性進行終極追問和價值判斷的思維路徑都不能不在詩性面前接受檢驗”。（王進《論詩性的本體論意義》，《吉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5年4期）在此意義上生發(fā)的詩性精神是指出自于生命原初的、抒發(fā)情感的元精神。我認為，在現(xiàn)存漢語寫作譜系下，詩性大于詩意，詩性高于詩格。詩性是詩、思、人的三位一體。這同樣也是漢語散文的應(yīng)有之義。

回到土地?；氐接嘘P(guān)土地的書寫。

“應(yīng)該想一想百合花是怎么生長的：它不勞動，也不紡織。但是我告訴你們：就連所羅門在他最榮耀的時候，所穿戴的也不如這些花中的一朵……”這樣的觀察是俯瞰式的，人與花均是螞蟻。漢語的眼睛在眼鏡的加盟下目光如炬，尤其善于洞穿表象直搗本質(zhì)。楊朔回首，透過小蜜蜂之翅，看到了勞動人民的偉大；郭沫若一見老農(nóng)民，來了一個高難度的精神俯臥撐，高呼：“把他腳上的黃泥舔個干凈。”但葦岸似乎被“表象”迷住了?；蛘哒f，他是安心于、醉心于“表象”的。與其說，葦岸從梭羅、奧爾多·利奧波德、海雅達爾等作家的敘述里找到了進入漢語土地的散文方式，不如說他接通了抵達陶潛、蘇東坡、柳宗元、楊升庵、三袁散文的那條幽徑：讓人回到大地散文，讓散文回到敘述，讓敘述回到名物呈現(xiàn)，讓呈現(xiàn)回到散文對名物的重新命名。與厚德載物的大地相仿、相宜、相依，他的散文說出就是照亮。葦岸的每一次說出，又是對大地、對山水的賦形與賦性。恰如葦岸所贊美的那樣：“憑鮮花取勝?！?/p>

“林中路”絕對不是一個人可以從容選定的。一九七○年初期，貧病交加的陳子莊在成都龍泉山寫生。有人問：龍泉山既無嵯峨之勢，也乏奇樹詭云，有啥子風(fēng)景可畫？子莊先生說：“我畫的不是風(fēng)景，是內(nèi)心的山水。”只有意識到，人不過是天地之間的一個導(dǎo)體，心緒點染，撒豆成兵，人與自然永在相互贈予、相互保管的維系下守望，才配為山水畫家，才配為大地的散文家。在我看來，葦岸恰是一位穿越了紙風(fēng)景而獲得了山水氣韻的散文家。與陳子莊一樣，誰又能說他們倒在路上，沒有“成了”？

就我心性而言，我更珍愛葦岸的三十九則隨筆《作家生涯》，這是他隨筆中的巔峰之作。葦岸把描述花朵、流云、蝶翅、星斗、蜜蜂、大鳥、小鳥的筆觸收回了，筆鋒如芒似寸鐵，勾勒了這些事物投射于思想的精神鏡像。葦岸以反問的語式強調(diào)了自己的決絕：“可以說我目前寫作中面臨的困惑，就是在相對主義似乎已經(jīng)到來的時代，作家在寫作中還應(yīng)不應(yīng)體現(xiàn)自己的立場或傾向？一個作家怎么可能完全擺脫他的立場或傾向呢？”于是，在《作家生涯》里他不再娓娓道來，而是毫不諱言自己的愛與憎，展示了一個作家追求自由、正義、公平的價值向度。

無論是置身鐵幕還是竹幕，才華都不是千磨萬擊之后的崛立和振翅依據(jù)，而是一息尚存、創(chuàng)新命名不止的獨立精神，以及擁有“與大地相同的心靈”的人格，才是葦岸步出現(xiàn)實迷宮的阿里阿德涅之線。

換句話說，如果沒有隨筆的隆起與支撐，葦岸，就只是散文家。

這樣，在我心目中就出現(xiàn)了“兩個葦岸”：文學(xué)的寬厚君子與思想的決然起身者。就像一個人無論如何也抓不住他的影子，或者用卡爾維諾的話說，是“分成兩半的子爵”。

我在《一個隨筆主義者的世界觀》一文里，是這樣描述散文與隨筆分野的：“散文是文學(xué)空間中的一個格局；隨筆是思想空間的一個驛站；散文是明晰而感性的，隨筆是模糊而不確定的；散文是一個完型，隨筆是斷片。這沒有高低之說。喜歡散文的人，一般而言比較感性，所謂靜水深流，曲徑通幽，峰岳婉轉(zhuǎn)；傾向隨筆者，就顯得較為峻急，所謂劍走偏鋒，針尖削鐵，金針度人?！?/p>

再做一個比喻性的比對。葦岸也是散文的植物。散文會對這棵草的生長、開花、果實、色澤、氣味等等進行全方位描繪，并勾連自己的情感記憶，從而得出情感性結(jié)論；隨筆呢，是掰開這棵草的草果或草莖，品嘗味道，讓它們在味蕾上找到那些失去的往昔，并獲得理性品析的結(jié)果。而且，葦岸的隨筆已逐漸出現(xiàn)一種趨向“打通散文與隨筆”的努力，這出現(xiàn)在二十年前，足以佐證葦岸的寫作價值與潛在價值。

其實，在大地上我談?wù)摰倪@些分野也許是幼稚的，“分成兩半的子爵”乃是我設(shè)置的謎面，葦岸就是一根液汁飽滿的思想的葦草。他希望自己是“人類的增光者”。他為漢語散文、隨筆的純度與深度，付出了破風(fēng)觀察、逆風(fēng)寫作、頂風(fēng)思考的代價。

不能結(jié)果的花，自然是花；但劍身的銹，卻不能叫銹。

我鸚鵡學(xué)舌套用現(xiàn)象學(xué)的一個句式，散文、隨筆的最為原初和決定性的問題，乃是散文、隨筆自身。葦岸意識到了這一系列問題，他不能不以命相托。

我不能確定“×××是二十世紀最后一位××××者！”的句型最早出自葦岸自己，還是林賢治老師，在我看來葦岸一直是“拆下肋骨做火把”（泰戈爾語）的舉火者。

不同的語境里，讀一讀回到海洋的詩人孫靜軒的詩《在海灘上》，就有一番穿越般的奇景：“黃昏，我愛一個人在淺灘上游逛/看那海水的幻變，聽那波濤的喧響/我愛透過那玫瑰色的黃昏眺望海的盡頭/看那白色的海鷗追隨著帆船飛翔/直到那洶涌的巨浪把紅日吞沒/我才向大海告別，戀戀地回到岸上……”這個岸，不是彼岸，是此岸。

是葦岸。

蔣藍，作家，現(xiàn)居成都。主要著作有《正在消失的詞語》《詩歌筆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