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來,中國邊疆史地研究領域涌現了一批頗具影響力的研究成果,這既是對一些新的研究領域的深化及再開拓,也是對一些新的研究方法及范式加以利用的必然結果,同時還是對中國邊疆現實情勢的因應。
20世紀90年代以降,出于推進中國邊疆研究的強烈愿望,“中國邊疆學”學科構建問題開始被提出。從中國社科院中國疆研究所30余年學科發(fā)展和學術研究演進的軌跡來看,中國邊疆學學科構建一直被置于優(yōu)先地位。1999年《中國邊疆史地研究中心十年事業(yè)發(fā)展規(guī)劃》中明確提出“一個出發(fā)點”,即是“為下個世紀完成中國邊疆學的構筑總目標努力”。2013年,中國邊疆研究所提出了“123戰(zhàn)略”。“1”即以構建“中國邊疆學”為中心,進一步夯實構筑“中國邊疆學”之基礎。
21世紀以來,中國邊疆研究進入厚積薄發(fā)的階段,日漸成為顯學,國內數所大學先后以“中國邊疆學”或“中國邊疆史地學”的學科定位建立了相關的學科專業(yè);一些期刊雜志以推進中國邊疆學學科建設為使命,開設“中國邊疆學”學術專欄;“邊疆智庫”建設亦如雨后春筍般破土而出。此間,一些邊疆研究者基于自身的學術優(yōu)長,分別創(chuàng)出了“邊防學”“邊疆政治學”“邊疆安全學”等不同學術概念,并希冀構建相應的學科體系。
對于一門從無到有的新興學科而言,中國邊疆學學科的構建之路仍然“道阻且長”:(1)中國邊疆學學科體系構建目前基本停留在學術討論層面;(2)每一門成熟的學科都應當有自己的范式,包括學科的代表人物、經典性著作、普遍性理念等,以此標準來審視當下的中國邊疆學研究領域,中國邊疆學學科構建的目標任重而道遠;(3)對照相關成熟學科的發(fā)展歷程可知,一門學科的形成,從來都不是建立在本研究領域學者自說自話的基礎之上,基于此種認知,中國邊疆學的研究者應加強與其他學科研究者的交流,獲得他者的認同,同時還應積極面向社會大眾,普及中國邊疆學的既有研究成果。
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對國家、疆域、邊疆、邊界與民族等問題有過精辟論述,可視為中國邊疆史地研究的重要理論源泉。鑒于此諸文獻對中國邊疆史地研究的推進具有重要理論價值,一些研究者毅然投入其中,做了一些篳路藍縷的工作。呂一燃編《馬克思恩格斯論國家領土與邊界》、于逢春等編《馬恩列斯論國家統(tǒng)一與領土主權》,可視為代表性成果。
面向未來的馬克思主義國家與邊疆研究,應該在以下幾個研究領域展開深入研究:(1)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將歷史學、民族學、社會學、國際法、政治學、國際關系學、地緣政治學等理論與方法納入邊疆研究視野,打造跨學科的學術研究平臺,構筑一個具有開放性、多學科視野的中國邊疆學學科框架;(2)基于中國自身的經驗與探索,厘清中國邊疆學學科邊界,推進中國邊疆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建設,提高中國邊疆研究學術界的國際話語權;(3)破解“中原中心主義”“西方殖民主義”史觀提倡的“中國乃漢族國家”“長城以北非中國”等錯誤思潮,梳理自古至今中國邊疆形態(tài)與疆域范圍,充分展現中國自古以來就是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事實;(4)在探討新世紀以來中國邊疆與周邊態(tài)勢的基礎上,構筑新時期中國邊疆戰(zhàn)略框架;(5)探索歷代邊疆治理思想與實踐的經驗與局限性,希冀服務于政府當前各種邊疆政策與作為的進一步完善;(6)在“一帶一路”建設的背景下,正確認識、理解邊疆與中國乃至世界的聯系。
最近10余年間,陸續(xù)有研究者提出,應逐步沖破傳統(tǒng)“中原中心”史觀和西方“殖民”史觀的束縛,從邊疆觀中國,以邊疆為本位(中心)來考察中國邊疆的歷史地位與現實發(fā)展。“從邊疆觀中國”的研究范式,旨在構建中國邊疆本位,闡釋邊疆對于中國的重要性,從學理上豐富了中國邊疆史地研究的多樣性。然亦須提防另一種風險,即過于強調邊疆的歷史主體地位,從而走向另一個極端。近些年來,已有研究者針對“邊疆屬性被置于一種無上的高度,以至于取消了傳統(tǒng)中原社會的重要性”的研究趨向,表達了疑慮。有論者明確提出,片面強調中國歷史研究的“邊疆屬性”,其初衷即在于“解構”“中國中心論”或質疑“中國同一性”。
顯然,為闡釋邊疆的“本位性”,中國邊疆研究的基本研究方法應當是“從邊疆觀中國”,但作為重要補充,必要時亦可循“從中心看邊疆”的理路,圍繞“邊緣—中心”、“民族—國家”兩個宏大視角構筑研究框架。邊疆社會、邊疆民族的歷史脈絡,蘊涵于對國家制度和國家話語的深刻理解當中。這就要求我們對邊疆歷史的研究,需置于國家宏大歷史敘事的背景下,考察邊疆地方對國家的認同,如何在不同的歷史階段,通過邊疆地方民族精英等關鍵性媒介,在“國家”與“民族”、“中央”與“地方”的互動中得以形成和變化的。
梳理學術界就中國歷史疆域范圍問題展開討論的學術思想史,我們大概可知,對此問題有過專門研究的幾代學者習慣以“歷史上的中國”來稱呼討論的主題。那么,何為“歷史上的中國”?歷史上誰可代表“中國”?這涉及到確定中國歷史疆域范圍的一個重要問題,研究者們在這一問題上沒有形成共識,這正是他們對中國歷史疆域問題存在學術分歧的癥結所在。經過多年的探索與討論,越來越多的研究者逐漸認識到,關于中國歷史疆域范圍的確定原則,至少應注意兩個問題:一是要避免狹隘的漢族中心主義;二是要擺脫傳統(tǒng)的王朝史觀。
中國歷史疆域的形成、發(fā)展及其演變規(guī)律研究,同樣是中國邊疆史地研究領域的前沿性問題,研究者們或引入政治學的“國家學說”,或運用歷史學的“長時段”理論,提出了自成一說的新觀點、新認識。關于中國疆域形成的路徑與模式問題,有研究者從更為宏大的視野出發(fā),創(chuàng)出并論證了“五大文明板塊”理論,希冀“發(fā)掘中國統(tǒng)一多民族歷史疆域形成的內在動力與機制”。
總體來看,40年來關于歷史上的“中國”和中國歷史疆域的討論,一方面繼承了此前的傳統(tǒng),著重探討歷史上“以誰代表中國”和中國歷史疆域確定原則等理論性問題;另一方面則逐漸擺脫“如何看待”一類理論、思想性的糾纏,開始更具體地研究歷史上的中國疆域范圍及其形成規(guī)律之類的問題的探索與討論。
在我們看來,造成認知“中國”和“中國歷史疆域”認知困境的根源在于,當前一些國內外學者習慣于在西方所擁有的思想資源與歷史傳統(tǒng)的語境中探討中國歷史疆域的形態(tài)及其范圍,亦即以“民族國家”和“殖民主義”的歷史疆域理論來解釋中國歷史疆域發(fā)展的一般進程。然而,民族國家體系、殖民主義理論并不具有一種先驗性的普遍意義,而是在特定環(huán)境、經驗條件下催生的規(guī)范性體系。我們承認這些理論對于塑造歐美國家歷史疆域和當代世界國家邊界的維系作用,但亦應觀察到,其理論并不具有歷史應然的超越性,對于中國而言,王朝國家“大一統(tǒng)”的疆域觀維系中國歷史疆域形態(tài)的解釋尊重了中國的歷史、傳統(tǒng)和文化,無疑更具歷史合理性。不言而喻,我們必須立足于本土的歷史資源與當下的政治實踐,努力構建符合中國實際的歷史疆域理論。
幾十年前,美國歷史學家費正清在考察古代中國對外關系問題的時候,指出,朝貢制度是古代中國處理周邊關系的一種“世界體系”,并曾在整個東亞地區(qū)形成認同,影響迄于近代?!俺曋贫取边@一學術概念被提出之后,在國際學術界產生了重要影響力。相對于國外研究者從對外關系的角度闡釋朝貢制度,中國學者在研究該問題時,有自身的問題意識。
研究者對朝貢制度的探討,主要集中在三個方向:一是從實證性研究的視角出發(fā),考察歷史時期中央政府對邊疆民族地區(qū)的治理,以及中原王朝與周邊地區(qū)的交往;二是基于疆域理論研究的維度,考察朝貢制度的內涵、特征及其對中國歷史疆域的形成、發(fā)展研究的指導性意義;三是從古今銜接的視角,探討朝貢制度的近現代命運。
最近10年間,朝貢制度研究已然成為一個前沿學術問題。探討其內在緣由:一是80年代以來中國邊疆史地研究者一直將朝貢制度的研究作為一個重要的疆域理論予以對待,持續(xù)發(fā)力,久久為功;二是新世紀以來中國和平崛起,作為對現實政治的一種因應,研究者開始重視歷史上以中國為中心構建的“中華世界秩序”。然亦應指出,對朝貢制度的認知,亟應注意這一名詞產生的時間和空間,如果不加區(qū)別地加以使用,則可能陷入“誤用”、“濫用”的境地。顯然,無論是作為“中華的世界秩序”,抑或是作為“東亞的國際體系”,朝貢體系所承擔的亞洲的歷史模式在時間上和空間上都難以在當前的東亞地區(qū)回光返照。
未來很長一段時期內,構建中國邊疆學仍應成為我們努力的目標,這需要我們一方面要細致梳理中國邊疆研究學術思想史,從歷史當中獲得有益的經驗;另一方面還要從動態(tài)的視角認知新時期乃至未來邊疆省區(qū)面臨的新形勢、新問題,著重展望中國邊疆學研究如何回應“變化中的邊疆”,深入闡釋重塑邊疆的重要變量,回答“變化中的邊疆”所面臨的重要理論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