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當代著名作家,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上海市作協(xié)主席,復旦大學教授,代表作《長恨歌》《啟蒙時代》《天香》等。
我的日記里寫滿了自己的苦惱
“我與寫作”這個論題有點大,我想從兩方面談一談:第一,我的經驗和寫作;第二,我的寫作經驗。下面,我就先談談我的個人經歷吧。
那時,我初中沒畢業(yè)就去農村插隊落戶。那時候,我只有16歲。我去了安徽淮北,一個人到了一個陌生的村莊,那里只有我一個知識青年。我住在村里農人的家里,那時候我非??鄲灐R环矫媸沁h離家鄉(xiāng),生活不適應;另一方面是對自己的前途完全沒有信心,看不到一點希望。我的母親,她也是一個作家,同學們在中學的課本里可能會讀到她的小說《百合花》。當時母親沒法照顧遠在他鄉(xiāng)的我,就只能跟我通信,她給我提了個建議:不妨把你的生活,你的經驗,你所看到聽到的事情,你周圍的那些農民和你的小伙伴等記錄下來,將來也許會有用。后來,我越來越體會到母親的建議里的良苦用心,但是,當時我的心情特別不好,而且我連初中都沒有讀完,我一點都不以為母親的這個建議和我以后當作家有關系,所以,我根本沒有按照母親的建議去做一些記錄或描述。我當時寫的日記里面,充滿了自己的苦惱。
若干年后,母親去世,我在整理她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母親在當年的討論會上有發(fā)言。后來她把發(fā)言整理成文,在內部的雜志上發(fā)表了。母親在發(fā)言里提到了我在插隊落戶時給她寫的信,我完全想不起來當時信上寫的內容了。母親說,我給她寫的信里說到了我在農村的生活。有一封信里我說:春天到了,別人家里的房梁上的燕子窩都來燕子了,而我的燕子窩還空著。村莊里的農人有一種傳統(tǒng),如果自己家中的燕子窩始終沒有燕子回來的話,說明這家人家不是好人,一定是有問題的。所以我就一直期待著燕子來,等到有一天燕子來了,我就告訴母親:今天我的燕子飛回來了。還有一封信里我告訴母親,我和村上一個本埠的學生進城去拉板車,兩個人換著掌車和拉纖。當我拉纖的時候,那個男同學很調皮,在我的后面喊著趕小牛的號子??吹竭@里,我腦中就出現(xiàn)了那個畫面。母親還說,我還寫過一件事情,村里有兩戶人家吵架,持續(xù)了很多天,而且出工的時候和干農活的時候不吵,下工以后就開始吵,然后全村人都去看。我發(fā)現(xiàn),母親對我當時記錄下的事情那么有興趣。
后來我就想,如果當時我聽母親的話,把身邊日日夜夜發(fā)生的事情,客觀記錄下來,那么,今天寫作的時候就會有許多材料。
最初的寫作是釋放經驗
在我最初的寫作中,經驗占了很大一部分。人在年輕的時候十分貪婪,張開身上所有的感官、器官、毛孔不斷吸收周圍的一切,像海綿吸水一樣吸收,把自己注得滿滿的。這個時候我們選擇的寫作或者別的方法,都是為了把自己所吸入的東西慢慢釋放、流淌出來。所以在我最初的寫作中,其實真的是帶有一些宣泄的。
最初我的小說里有一個人物叫雯雯,她在我的短篇小說里經常出現(xiàn),她的經歷和年齡等在很多地方與我的相吻合。后來我寫了一篇長篇小說,也是以雯雯為主人公,但是我沒有完全按照我生活的軌跡來寫,而是在某一個地方,我和她有了分歧。這個女孩在一定程度上寄托了我,不一定是我經歷過的事情,可是主觀上說,她經歷的事情和我經歷的事情還是比較貼切的。
雯雯沒有遠大的理想,但她有追求,在今天看來這個追求很單純、天真??赡茉谀莻€時候的文學范圍里,她真的帶來一種新鮮的空氣。那個時候就是我的成名階段,忽然之間,大家都知道了有一個王安憶,和王安憶一起說的是雯雯。
雖然我的身份是知青,可是在知青文學里我很難被納入。因為傷痕文學我沒有寫太多,反思文學我也沒有介入太多。此前,我在《光明日報》上讀到了前輩作家張潔發(fā)表的小文章《拾麥穗》,寫了一個小姑娘,在收麥子的季節(jié)去拾麥穗。拾到了麥穗可以和一個賣麥芽糖的貨郎換灶糖,這是一個殘疾的小姑娘,十分盼望老貨郎來,她說:“我就像等待我的情人一樣等待賣麥芽糖的老人來換灶糖?!边@篇小說,給了我很大的觸動,忽然之間打開了一扇門,讓我意識到我可以寫這樣的東西,可以把我的情緒、生活經驗納入其中。我寫雯雯的小說,是和這篇文章有很大的關系的,讓我有了歸屬。
1980年初,我因為雯雯的形象登入了文壇??墒菃栴}來了,經驗是很有限的,我很快就把屬于雯雯的故事幾乎都寫完了。再接下去寫什么呢?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雯雯和我個人非常像的地方就是,我們的經驗非常有限,我們所經歷的事情都有限。在我最初的寫作中是被自己的經驗纏繞的,哪怕這個經驗不是自己直接的,我還是被它纏繞。
到了20世紀80年代下半期,我成為一個專業(yè)作家,這是一個挑戰(zhàn)。最初,我有很多的感情,憤怨、不高興等,好像夠我寫的,其實稍微用用就沒了。尤其是成為職業(yè)作家,靠自己的經驗寫作顯然是不夠的。第一,經驗寫得差不多了。第二自己對經驗的認識似乎暫時是停滯的。對經驗的認識是要不斷更新的,沒有更新就要去拓展。第三,好像有點厭倦,對自己經歷過的任何事、任何情感有一些厭倦。這種時候,不能放下筆,也許一旦放下筆換著過另外一種生活,會對自己不滿意。但是也不能硬寫,一旦硬寫的話就會把自己寫傷掉。每個寫作者都會經歷這種階段,這種時候,誰也幫不到你,只有靠自己。
我對小說的樸素認識:講一個好聽的故事
有一年,我到美國參加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待了近半年。到了美國后,我對自己的經驗就更加不滿足了。這個寫作計劃聚集了三十幾個國家的寫作者,由聶華苓和她的詩人先生發(fā)起,目的之一是讓大家聽到祖國以外的聲音。他們的邀請不以歐美主流作家為主,會邀請以色列、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亞、南非等國家的作家。和這些人在一起,我自以為的滿滿當當?shù)慕涷灳惋@得特別空虛。我突然對自己的經驗很不自信。從美國回來我挺苦惱的,寫什么都不滿意。1984年上半年,我寫不下去了,那半年過得很苦悶。事情的轉折是,我當時是《兒童時代》的記者和編輯,要到江蘇省宿遷市完成一篇報道。任務很緊急,我冒著酷暑去了宿遷。奇妙的是,宿遷和我插隊落戶的地方的語言、風俗、村莊的位置等都很相像,喚醒了我對已有經驗的回顧。同時,因為采訪,我記錄了一個新的故事,這個新的故事把我舊的經驗給帶動起來了。
完成報道任務后,我在徐州寫了小說《小鮑莊》。《小鮑莊》發(fā)表在《中國作家》創(chuàng)刊以后的第二期,同期有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這一期就被看為尋根文學的結合體。其實《小鮑莊》里面的尋根文化并不多,對我自己而言就是把我舊的經驗給帶動起來。在某種程度上,這次寫作讓我找到職業(yè)寫作的方式。安排情節(jié)、注意敘述趣味、給人物編織關系,我漸漸進入了狀態(tài)。
所以,職業(yè)寫作對于作家的挑戰(zhàn)是,當你的個人經驗已經不是你最主要的寫作資源時,你應該怎么樣繼續(xù)你的寫作。這些年,我越來越敢于回答“小說是什么”這樣的問題了。年輕的時候就是“顧左右而不言它”,一方面是自己也不知道小說是什么,另一方面是我也不愿承認我不知道,覺得我必須是知道的。寫了這么多年的小說后,我對小說的認識越來越樸素。我覺得小說就是,講一個好聽的故事,不要去為難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