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念那樣孤獨的時光,在天色亮起來之前,我在黑暗的客廳沙發(fā)上蜷起身體,什么也沒想地盯著電視屏幕里流瀉溢出的MV。那些影像伴隨著電視機里發(fā)散的光暈河流般自我的臉上流過,那些歌曲都極傷感、極惆悵、極90年代。
白天不懂夜的黑,誘惑的街,為你我受冷風吹……聽著聽著就讓人流起淚來,但我其實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流淚。也許是年少的敏感與脆弱;也許是天亮的預感伴隨著歌曲的消逝逐漸逼近;也許這客廳里的黑暗就像光圈般地從頭兜攏包圍了我,世界變得極小極小,只剩下自己和眼前的屏幕。而天亮像一匹白馬從窗外走過,走過以后,家具、墻壁,還有我雙手環(huán)抱的自己,便漸漸地在黑暗中清晰了起來。
白馬走過天亮,少年的光陰走過五味雜陳又五彩斑斕的每一天。
——言叔夏《白馬走過天亮》
為什么要失眠呢?煩躁、惡心、心跳、膽小,并且想要哭泣。我想想,也許就是故鄉(xiāng)的思慮罷。
在家鄉(xiāng)那邊,秋天最可愛。藍天藍得有點發(fā)黑,白云就像銀子做成一樣,就像白色的大花朵似的點綴在天上,又像沉重得快要脫離開天空而墜了下來似的。而那天空就越顯得高了,高得再沒有那么高的。
我一說到蒿草或黃瓜,三郎就向我擺手或搖頭:“不,我們家,門前是兩棵柳樹,樹蔭交織著做成門形。再前面是菜園,過了菜園就是門。那金字塔形的山峰正向著我們家的門口,而兩邊像蝙蝠的翅膀似的向著村子的東方和西方伸展開去。而后園黃瓜、茄子也種著,最好看的是牽?;ㄔ谑^橋的縫際爬遍了,早晨帶著露水牽牛花開了……”
“我們家就不這樣,沒有高山,也沒有柳樹……只有……”我常常這樣打斷他。有時候,他也不等我說完,他就接下去。我們講的故事,彼此都好像是講給自己聽,而不是為著對方。
這失眠大概也許不是因為這個。但買驢子的買驢子,吃咸鹽豆的吃咸鹽豆,而我呢?坐在驢子上,所去的仍是生疏的地方,我停著的仍然是別人的家鄉(xiāng)。
這失眠一直繼續(xù)到黎明之前,在高射炮的聲中,我也聽到了一聲聲和家鄉(xiāng)一樣的震抖在原野上的雞鳴。
——蕭紅《失眠之夜》
夜?jié)u深了,像一杯越泡越釅的濃茶。近處,遠處,閃耀著星星點點的燈火,那光輝在濃密的夜色中散射著,稀釋了,溶解為一片朦朧的微光。在微光中,河兩岸的高樓顯得格外巍峨,它們的黑影倒映在河面上,使河水顯得格外黝黑。高樓里偶爾有幾扇窗戶還亮著燈,倒影在水中拉成一道道顫動的光柱。
納涼的人們早已散去。岸邊馬路上,隔許久才出現一個或一對人影。或者匆匆地閃過,那是上下夜班的人;或者慢慢地徜徉,那是患著職業(yè)性夜游癥的人:詩人、小偷、情侶、失戀者……
生活像江河,而生活中難忘的事件、情景、心緒、印象,就像江河中的漩渦。人人都有自己的江河,也都有自己的漩渦。漩渦是埋得很深的,但它又有一種本能:泛現到江面上來。人也是這樣。在通常情況下,人都想保守自己的秘密。可是,人同時又有一種很強烈的本能:暴露自己的秘密。他總是在等待一個機會,可以和別人分享這秘密。當我和朋友一同注視著對岸河面上那旋轉的燈影時,我們是得著這樣的機會了。我們的心,就如同那燈影一樣,在往事的漩渦中旋轉著,旋轉著……
一艘汽船從河面上駛過,用震耳欲聾的汽笛聲撕破深夜的寂靜,打斷了我們的默想和交談。在汽船燈光的照耀下,我們相對一笑。人生中開腸剖心的傾談是美好的,也是難得的,它往往一下子縮短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 我和朋友站起來,舒展了一下有點兒酸麻的雙腿,走到了黎明前的街道上。
——周國平《河畔夜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