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是讓農民吃飽飯”

民營經(jīng)濟的誕生和成長壯大，是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來最重要的成果之一。

2018年11月，在民營企業(yè)座談會上，習近平總書記表示，截至2017年底，我國民營企業(yè)數(shù)量超過2700萬家，個體工商戶超過6500萬戶，注冊資本超過165萬億元。

習近平表示，概括起來說，民營經(jīng)濟具有“五六七八九”的特征，民營經(jīng)濟貢獻了50%以上的稅收，60%以上的國內生產總值，70%以上的技術創(chuàng)新成果，80%以上的城鎮(zhèn)勞動就業(yè)，90%以上的企業(yè)數(shù)量。

但回望四十年前，人們經(jīng)商的自由、追求美好生活的自由，得來并不輕松，甚至要付出沉重代價。民營經(jīng)濟最終登堂入室、名正言順，有賴于當年民間自發(fā)的沖動與各級官員的勇氣和良知。

本期專題選取催生了中國第一個官方認可的小商品市場的原義烏縣委書記謝高華、組建了中國第一個民營企業(yè)集團的飼料大王劉永好，從這些親歷者的視角來講述中國民營經(jīng)濟四十年的跌宕故事。

“官僚主義的計劃，就不要去管它了！在完成國家計劃的前提下，農民多余的自留桔，想怎么賣就怎么賣！杭州價格高，就賣到杭州，上海價格高，就賣給上?！?/p>

義烏小商品市場是全國第一個得到官方文件允許存在的市場，而義烏市場之所以能進一步做大，時間早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極其優(yōu)惠的稅收政策為市場的發(fā)展提供了動力。

南方周末記者 羅歡歡

發(fā)自義烏

2018年11月初，義烏小商品博覽會閉幕后的一周，采訪依然不斷。88歲的謝高華穿著那件標志性的紅毛衣在客廳里接待記者，從早到晚來了四撥。1980年代，時任義烏縣委書記的謝高華讓義烏小商品市場從地下走上了臺面。

沒有多少人能聽懂他那口夾雜著山東口音的衢州話，老人一遍遍耐心重復著自己的話。他極其消瘦的臉頰上高聳著兩坨顴骨，深陷的眼窩里鼓出兩顆圓滾滾的眼珠子，掃把狀濃密的眉毛呈現(xiàn)出一片雜亂的灰黑色。1984年，來采訪的記者就描述他的相貌“像位質樸的農民”。

墻壁上滿滿當當掛著字畫，正中央的位置是老領導、原浙江省委書記江華給他的題字。行書寫就的“孺子?！比∽贼斞傅摹皺M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孺子?！笔菍懺诿嫔系脑挘瑳]有說出來的那半句卻是他前半生的寫照。

國營經(jīng)濟和集體經(jīng)濟是“唯一正確”的年代里，謝高華暗地里獨自進行著非公經(jīng)濟的試驗。佃農出身的謝高華對饑餓有著深刻的記憶，近半輩子的從政經(jīng)驗告訴他，重要的是讓農民吃飽飯。

“四個允許”

1982年，全國大部分地區(qū)還在討論“姓資姓社”問題時，義烏已經(jīng)動手干了起來。如今回頭來看，義烏當年第一批商戶馮愛倩一臉慶幸地感慨，“別人還在睡大覺，義烏人已經(jīng)在數(shù)鈔票了”。當年，馮愛倩的丈夫在供銷社上班，一個月的工資不到二十塊，而她在義烏市場擺攤，最多的一天就賺了三千多，“這筆錢不吃不喝得存十年”。

謝高華提出“四個允許”：允許農民經(jīng)商，允許從事長途販運，允許開放城鄉(xiāng)市場，允許多渠道競爭，讓義烏的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趕早了整整十年。早在來義烏之前，謝高華已經(jīng)暗地里開始了對市場經(jīng)濟的探索。

1978年，正值解放思想大討論，因為同一件事，時任衢縣縣委書記的謝高華被《人民日報》兩度點名，前后態(tài)度截然不同。

當時，衢縣桔區(qū)航埠每年統(tǒng)購任務農民完不成。“許多農民開始上街要飯，還討飯到省里?！敝x高華回憶，當時衢縣一年只產8萬擔桔子，需要上交的桔子卻是6萬擔。

一個讓謝高華印象深刻的細節(jié)是，有個老太太就靠門前幾棵桔子樹換點油鹽。村里干部為了完成國家統(tǒng)購任務，強迫下令去摘。老太太抱著桔子樹不放，干部強摘了桔子賣給國家。此時的統(tǒng)購價遠遠低于市場價。

開會時，謝高華提出：“官僚主義的計劃，就不要去管它了！在完成國家計劃的前提下，農民多余的自留桔，想怎么賣就怎么賣！杭州價格高，就賣到杭州，上海價格高，就賣給上?！痹谒S下，外地人都來衢州收購桔子了，國家統(tǒng)購任務沒有完成。

《人民日報》在二版刊發(fā)文章并配評論作為反面典型來批評，一起刊登出來的還有遼寧一個大隊的支部書記，號召農民寧愿自己不吃蘋果，也要完成統(tǒng)購任務?！度嗣袢請蟆穼Υ伺u道，誰出價高桔子賣給誰，“是破壞國家計劃搞市場自由化”。

這件事引起了新華社浙江分社記者的注意，他們也派人來到衢縣調查，意外發(fā)現(xiàn)允許買賣柑桔后，種植桔子的積極性空前高漲。這篇報道再一次刊發(fā)在《人民日報》，衢縣的做法成了正面典型。

1979年2月，十三屆三中全會剛剛召開不久。謝高華在衢縣試驗成立了團石農工商聯(lián)合企業(yè)，由1個國營農場、1個區(qū)辦農場、4個人民公社組成。他給這家企業(yè)開了口子，只要是國家統(tǒng)購任務完成了，剩下的都可以拿去販賣。

試辦農工商聯(lián)合企業(yè)一年來，商品糧超額178%、生豬增長44.7%、油菜籽超額1倍完成國家任務、鮮蛋增加1倍多。糯米豐收剩余大量庫存，謝高華支持企業(yè)和紹興換黃酒，而當?shù)蒯劸普枰疵?。換回來的黃酒在春節(jié)對外銷售，一售而空。

當時，國家對農產品統(tǒng)購統(tǒng)銷，有人以破壞國家統(tǒng)購統(tǒng)銷為名將謝高華告到了地委專員，要求縣政府寫檢查。檢討書上交了兩回都沒有通過，謝高華點撥企業(yè)負責人，“你把我謝高華的名字寫上去”。最終不了了之。

1979年2月11日，《人民日報》發(fā)起一個“怎樣加快農業(yè)發(fā)展”的討論，先后刊出五十期，一直刊到了1979年年底結束，其中衢縣縣委書記謝高華的文章放到了第一期。

他在文中回憶道，一九六八年，林彪、“四人幫”在浙江農村大搞什么“獻忠”活動，把社員的自留桔樹全部沒收歸集體，說這是“舍資本主義私心，獻社會主義忠心”。從此，群眾無心管理桔樹，柑桔連續(xù)三年大減產，下降到一萬二千擔。

他對此批評道，“四人幫”把個人利益劃為禁區(qū)，鼓吹什么“越窮越革命，富了要變修”。導致訂生產計劃不敢講提高社員的物質利益，抓生產不敢講降低成本，搞分配不敢講增加社員收入。群眾辛辛苦苦干一天活，收入只有三四角錢，哪里來的積極性？

改革開放仍處于初期，衢縣農工商聯(lián)合企業(yè)的成功也沒能為謝高華的仕途加分，反而使他陷入無盡的調查當中，省里最終將他調任到了金華地區(qū)最為落后的義烏。

彼時，義烏的小商品市場已經(jīng)存在許久，全國當時都有類似的地下市場，湖北的漢正街、上海的城隍廟、溫州橋頭市場都屬于最早一批初級市場。與義烏不同的是，這些市場都屬于民間自發(fā)，并沒有得到官方的許可。義烏小商品市場是全國第一個得到官方文件允許存在的市場，而義烏市場之所以能進一步做大，時間早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極其優(yōu)惠的稅收政策為市場的發(fā)展提供了動力。

義烏小商品市場興起之初，財政部門仍延續(xù)著對資本主義工商業(yè)實行改造時的八級累進稅，經(jīng)營得越好，稅越高，目的就在于抑制私營經(jīng)濟的發(fā)展。經(jīng)營戶經(jīng)常找謝高華反映：稅收干部抓逃稅的，搞得“雞飛狗跳”，生意沒法做。當時，上千個攤位，幾萬人的市場，價格隨行就市，上午賣五塊，下午能賣一塊，很難累計稅。

改不了稅法，謝高華支持縣財稅部門提出了“兩稅并一稅，定額包干計稅”。稅務部門對每個商戶設定一個固定的計稅額，商戶繳納定額的稅。相當于給商戶設立一個目標值，固定額度之外的營業(yè)收入不再計稅。

政策實施之后，商販們都相傳貨物只要進了義烏的地界，就算是進了“保險箱”，“沒人會來查你了”。義烏實行的定額計稅原本只適用于零售行業(yè)，而后來，一些批發(fā)的個體戶也照此計稅。

當時新華社有位記者將義烏的做法以內參形式上報，國家財政部認為義烏違反了稅法。意見反饋到浙江省委，時任省委書記的王芳很支持義烏的小商品市場，不過對稅收問題卻保留了謹慎的態(tài)度。

浙江省財政廳的調查小組在義烏實地調查后，給出了結論：義烏推出的稅收辦法是可行的，但需要在實踐中不斷地加以完善。

在謝高華看來，這個結論是對義烏小商品市場稅收辦法的理解和支持。事實上，這個當年違法的稅制，一直延續(xù)到36年后的今天。如今的義烏小商品市場，仍是沿用著謝高華當初力挺的計稅辦法。

1984年，義烏市場規(guī)模不斷擴大，開始興建第二期新市場，只是沒等到新一代市場開業(yè)，謝高華就接到了調令，從義烏縣委書記平調金華地區(qū)農工委主任。表面上看是平調，但明眼人都清楚“平調不重用，實際上就是被貶了”，一位親歷此事的義烏干部對此評價。

讓農民吃飽飯

1984年，謝高華離任時，義烏的生產總值對比五年前翻了一番。面對前來采訪的記者，謝高華把重點放在了價值規(guī)律上。衢州媒體人鄒躍華是謝高華的忘年交，在他看來，謝高華悄悄偷換了概念，用了馬克思的價值規(guī)律去代替“市場”。

“文革”期間，謝高華在牛棚里關了五年險些喪命，也因此練就了一套保護自己的話術，“不談市場，而用馬克思的價值規(guī)律替換。也不談工業(yè)產品，而是強調雞毛換糖”，甚至是開放義烏小商品市場的“四個允許”，也是口頭表達，不留下文字。如今回憶“文革”那段時光，謝高華對痛苦提得不多，反而感慨“那是我讀書最多的一段時間，其中《資本論》反復讀了多次，但還是沒讀透”。

他在當時總結，義烏的工農業(yè)產值快速增長就在于尊重價值規(guī)律，“價值規(guī)律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想要發(fā)展商品生產，就得尊重它”。如今看來的常識，在當時卻是頗具爭議。謝高華提出要搞活市場，記者反問道：“在活字上這樣大做文章，不擔心嗎？”

謝高華淡定地回答，“開始是擔心的。后來，翻開關于政治經(jīng)濟學的一些主要著作看看，就不擔心了。因為我們國家實行公有制，價值規(guī)律起作用并不是盲目的，正確地利用它，不會出大亂子。就拿開放小商品市場來說吧，當時決定開放時，許多人說‘這下市場物價要往上漲了。然而現(xiàn)在去市場看看，大部分東西價格都不高，有些比牌價還低百分之二三十。這一點也不奇怪。一放開，起先有些東西會貴上去，正因為貴，才會刺激生產；生產一上去，價格非跌不可。這不就是價值規(guī)律嗎？"

謝高華對市場的推崇也引發(fā)了不滿，曾有副省長當面批評，“義烏搞第三產業(yè)，既不產生價值，光是消費產品”。謝高華當場懟了回去，沒有我這第三產業(yè)，無論是第一產業(yè)、第二產業(yè)都是庫存產品，都是廢品。

市場開放，供銷社意見最大，抱怨被搶了生意。他拿自己買鉛筆舉例，“明明在柜臺里，服務員就是說沒有，你們被搶了生意是你們活該”。不僅如此，謝高華還給萬元戶戴紅花，敲鑼打鼓上街，發(fā)動全縣學習他們。

謝高華是佃農出身，家里沒有田地，兩家14口人擠在三間茅草屋里。整日借糧度日，而父母給他起的名字就是“叫花子”。據(jù)他回憶，謝高華這個名字是他自己后來根據(jù)“叫花子”的諧音起的。

1959年年初，他在擔任杜澤區(qū)的負責人期間曾在農村工作會議上吐過一次血。彼時，農民們大煉鋼，稻谷荒在地里沒人收，眼看著就會餓死人，而他卻無能為力。時至今日，三年困難時期的情形仍歷歷在目，“許多老百姓，都餓得得了浮腫病”。謝高華說，他從政就要讓農民吃飽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