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衷
在《詩經》學上,有所謂“三家詩”或“四家詩”之說。據(jù)說“三家詩”在漢代還被列為官學,可是終究敵不過《毛詩》。而作為“四家詩”之一的《毛詩》雖長期一枝獨秀,但誰個是它的開創(chuàng)者——卻至今難以道明。
大家知道,《詩經》主要是西周至春秋前期的配樂作品;由于又有“諷誦”(口頭背誦)的渠道,所以得免于秦燹之難入漢而獨全。(其他以竹帛形式傳播的先秦經典,如《尚書》等則有不同程度的缺失。)
西漢前期即已形成傳授《詩經》的高潮。當時《詩經》的傳本主要有四種。其中三種是以通行的隸書即今文抄寫,人們將它們稱作“三家詩”,屬今文學派。另一種即《毛詩》,是以戰(zhàn)國時代六國通行的大篆即古文抄寫,屬古文學派。這一種加上“三家詩”,后人又稱作“四家詩”。游國恩等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一)》(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還認為:“毛氏說詩,事實多聯(lián)系《左傳》,訓詁多同于《爾雅》,稱為古文,其余三家則稱今文??梢姟叭以姟薄八募以姟笔且越?、古文學派來劃分的。
“三家詩”指《魯詩》《齊詩》與《韓詩》,西漢時皆立為學官(博士),得到官方承認和支持,尤以宣帝至元帝時期(公元前73—公元前33年)最盛,擁有很多學生。有漢一代的學者如孔安國、司馬遷、劉向、班彪、班固、揚雄、張衡等,都尊奉“三家詩”。
“三家詩”或以地或以姓命名,《史記》《漢書》皆有記。其中《魯詩》為漢初魯人申公所傳,文帝時立為博士,在“三家詩”中最先躋身官學。申公名培,或稱申培公,今山東曲阜人。申公受《詩》于齊人浮邱伯(為荀子弟子)。他又以詩詁訓傳授弟子,時學生來自四面八方,達千余人之眾。自他立做博士起,弟子孔安國、周霸、夏寬、魯賜等十余人,也先后為博士,因《詩》而顯貴。申公本人在武帝時則以80余歲的高齡,享受朝廷束帛加璧、安車蒲輪、駟馬大駕的禮遇,封為太中大夫。此后傳《魯詩》的有瑕丘江公、劉向等,中經韋氏學派(以韋賢、韋玄成父子為代表)、王式學派(以王式為代表)兩大流派,至西晉而斷嗣。清人陳喬樅撰有《魯詩遺說考》,搜羅、輯錄亡佚的申公詁訓《魯故》《魯說》而加以解說。
《齊詩》為漢初齊人轅固生(亦稱轅固)所傳,景帝時立為博士。就是這個轅固生,在朝廷中當著景帝的面反駁黃生迂腐之論(稱湯、武之殺桀、紂為“弒”而非“受命”)說:“夫桀、紂虐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與天下之心而誅桀、紂?!彼虼硕镁暗燮髦?,使所傳之《詩》繼《魯詩》以后也成為官學。他以后因輕視《老子》書,差點被好黃老之學的竇太后加害死。武帝初他已逾九十,遂告老還鄉(xiāng),謝絕了朝廷的“賢良”之征。他的同鄉(xiāng)、工于阿順之術的公孫弘欲拜他為師,被他拒絕了,并警告說,“公孫子,務正學以言,無曲學以阿世!”(均見《史記·儒林列傳》)以后《齊詩》一脈經夏侯始昌至后蒼而大盛。后蒼以后又有翼奉、蕭望之、匡衡等繼續(xù)傳《齊詩》。諸齊人皆以《詩》而顯貴?!稘h書·藝文志》云轅固生曾為《齊詩》作傳,又著錄有《齊后氏故》《齊孫氏故》《齊后氏傳》《齊孫氏傳》《齊雜記》等,至三國魏時,皆亡佚。清陳喬樅搜羅散佚之作,撰有《齊詩遺說考》以解說。
《韓詩》為漢初燕(郡治在今北京市)人韓嬰所傳,文帝時立為博士。《漢書·儒林傳》說,韓嬰“推詩人之意,而作《內外傳》數(shù)萬言,其語頗與齊、魯間殊,然歸一也?!拔涞蹠r,嬰嘗與董仲舒論于上前,其人精悍,處事分明,仲舒不能難也。"《韓詩》主要傳于燕、趙之間,繼傳者有淮南賁生、蔡義等?!稘h書·藝文志》說韓嬰也曾為《韓詩》作傳,又著錄有《韓故》《韓內傳》《韓外傳》《韓說》等書。西晉時《韓詩》雖存,卻再無傳者,南宋以后則僅存《韓詩外傳》(即《韓外傳》)流傳至今。其多述孔子佚聞、諸子雜說或春秋故事,雖每條皆引《詩》為印證,但主旨卻非闡釋《詩》本義,而是“隆禮重法”。清人趙懷玉輯有《韓內傳》佚文附于《韓詩外傳》之后。陳喬樅則另輯有《韓詩遺說考》。
研究者多認為,在兩漢之際,就魯、齊、韓“三家詩”的比較而言,當以《魯詩》影響最大。《漢書·藝文志》說:“三家詩”“或取《春秋》,采雜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意思是講,“三家詩”均采用《春秋》和雜說來附會《詩》義,卻并未切近《詩》之“本義”;相對來說,《魯詩》離《詩》義要近一些。對此,今人張啟成在《詩經研究述評》(載《貴州大學學報·社科版》,1994年第3期)一文里認為:“班固習《齊詩》而較稱頌《魯詩》,所以三家詩中當以《魯詩》為正宗?!?h3>二、好運長久的《毛詩》
清人陳奐《詩毛氏傳疏·敘》說:“兩漢信魯而齊亡,魏晉用韓而魯亡,隋、唐以迄趙宋稱鄭而齊亦亡?!边@里的“鄭”即指經鄭玄箋注的《毛詩》?!睹姟穼俟盼膶W派,在西漢即開始傳授,但未立官學。它與魯、齊、韓“三家詩”一起,稱作“四家詩”。
《毛詩》不見載于《史記》。其《儒林列傳》只記有《三家詩》?!妒酚洝と辶至袀鳌肥沁@樣介紹《詩經》的傳授布局的:“及今上(按:即漢武帝)即位……于是招方正賢良文學之士。自是之后,言《詩》于魯則申培公,于齊則轅固生,于燕則韓太傅?!惫P者理解,史遷所以不記《毛詩》的傳授情況,系因《毛詩》純系私家相傳,不屬官學;其與立為博士的“三家詩”有著在朝與在野之分。
不過《毛詩》在漢景帝時曾得到過河間獻王劉德的賞識?!稘h書·河間獻王劉德傳》說:
河間獻王德以孝景前二年生,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從民得善書,必為好寫與之,留其真,加金帛賜以招之。繇是四方道術之人不遠千里,或有先祖舊書,多奉以奏獻王者。故得書多,與漢朝等。……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周官》《尚書》《禮》《禮記》《孟子》《老子》之屬,皆經傳說記,七十子之徒所論。其學舉六藝,立《毛氏詩》《左氏春秋》博士。
這段資料表明:第一,河間獻王劉德是漢初古文經的有力發(fā)掘者與保護者。第二,劉德當時已得到《毛詩》古文傳本,并十分重視,特在他的封國里立為博士,以補其不為中央官學的遺憾。
那么,《毛詩》以何命名呢?按《漢書》的說法,當然是姓毛的傳詩者了。這位姓毛者,在《漢書·儒林傳》里是以“毛公”相稱的:
毛公,趙人也。治《詩》,為河間獻王博士,授同國貫長卿。長卿授解延年。延年為阿武令,授徐傲。傲授九江陳俠,為王莽講學大夫。由是言《毛詩》者,本之徐傲。
此外,《漢書·藝文志》也說:
三家皆列于學官。又有毛公之學,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王好之,未得立。
上述兩條材料,意在說明《毛詩》的師承與傳授。其師承孔子弟子子夏(但《漢書·藝文志》在此用了“自謂”一詞,即毛公或毛公門徒自個兒講的;至于可不可靠,由讀者去判斷吧),又由毛公傳與貫長卿,以后又有解延年、徐傲、陳俠等依次傳承,一直到王莽時代。王莽是個好古文者。他在西漢末年建立新莽王朝后,即將古文系統(tǒng)的典籍統(tǒng)統(tǒng)尊為上經,將傳經者奉為上賓?!稘h書·王莽傳上》說他在漢平帝元始三年(公元3年)集宰衡(宰相)、太傅、大司馬于一身后,即“征天下通一藝教授十一人以上,及有逸《禮》、古《書》、《毛詩》、《周官》、《爾雅》、天文、圖讖、鐘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顏師古注:‘周宣太史史籀所作大篆書也。),通知其意者,皆詣公車。”《漢書·儒林傳》贊曰:“平帝時,又立《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所以罔羅遺失,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蓖趺С珜Оā睹姟吩趦鹊墓盼慕?,當然不僅僅是沽名釣譽,而且是為取代漢家天下尋找政治根據(jù)。誠如《漢書·王莽傳下》贊曰:“昔秦燔《詩》《書》以立私議,莽誦六藝以文奸言,同歸殊途,俱用滅亡”。但是,不論王莽的個人意愿如何,《毛詩》卻從此交上了好運。再加上王莽時代的著名學者、“國師”劉歆(后人視之為古文經學派的開創(chuàng)者)的推波助瀾(他著《移太常博士書》一文,力主將《毛詩》列于學官),《毛詩》學派的影響與日俱增。《后漢書·儒林列傳上》說,東漢章帝建初(公元76年—公元84年)中,“又詔高才生受古文《尚書》《毛詩》《穀梁》《左氏春秋》,雖不立學官,然皆擢高第為講郎,給事近署,所以網(wǎng)羅遺逸,博存眾家?!眲㈧б院?,又有鄭眾和賈逵(此二人各自的父親鄭興和賈徽都曾師事劉歆)接過劉歆的衣缽,繼續(xù)傳授《毛詩》。至東漢后期,馬融出來作《毛詩傳》,鄭玄進而作《毛詩傳箋》。《毛詩》從此聲名大噪,至魏晉以后竟迫使“三家詩”淡出《詩》學界。待到唐初孔穎達“奉敕”撰定《毛詩正義》,將《毛詩》二十九卷、《毛詩詁(故)訓傳》三十卷(均為《漢書·藝文志》所著錄)、鄭玄《毛詩傳箋》三十卷以及孔穎達等(包括王德韶、齊威、趙乾葉、賈普曜、趙弘智諸儒)自己的疏解,四體合一,終使《毛詩》正式入主官學,成為國家法定《五經》之一(其他四經為《易》《尚書》《禮記》《左傳》)。
今天我們所見到的《詩經》,就是這個《毛詩》版本傳下來的。西漢曾立為學官的“三家詩”與這個流傳達兩千余年的《毛詩》版本相比,則只好自嘆弗如。為什么“三家詩”雖紅極一時,終究還是“曇花一現(xiàn)”;而《毛詩》雖得志稍晚,卻“流芳百世”?我們認為,這原因大致有三點:其一,《毛詩序》將詩的政治教化擺在首位,將政治教化的思想貫穿于全部《詩經》中。這從其開篇《大序》提出諸如“風也,教也”,“變風”“變雅”,“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等觀點,從《詩序》挖空心思地按照周天子或諸侯的世系編排《詩經》篇目次序即可看出。這一點,“三家詩”是遠不及的。其二,《毛詩》“特言興作”,且有完整的體系,其所標“興”詩計116篇。這些“興”,不用說也貫穿了或充溢著政治教化思想;同時也使原本抽象而朦朧的“興”(最早由《周禮·春官·大師》提出)的理論概念“變成了鮮明而切實的詩歌形象”。(蔣見元、朱人杰語)至于“三家詩”,則罕有言“興”之處。其三,正是有了以上兩條原因,所以東漢經學大儒鄭玄才選中《毛詩》為它作箋注。鄭玄不僅為《詩經》作注,而且也為“三禮”等作注。他的注,突出政治教化;雖說以古文經學為主,卻又兼采今文經學,因此深為歷代封建統(tǒng)治者與廣大士子所好。
當然,《毛詩》之所以最終得以戰(zhàn)勝“三家詩”,除了鄭玄的箋注這個“名人效應”以外,從根本上講,還是前述第一、第二條的因素在起作用。所以,自王莽時代開始,《毛詩》便在政治上坐上順風船。而不甚諳政治(相對而言)的“三家詩”迅速沒落的命運,也便因《毛詩》的崛起而注定了。
那么,《毛詩》傳者,也就是《毛詩詁訓傳》的作者——毛公的真實姓名、身份到底如何?他究竟是哪個時代的人呢?實際上,這些問題在相關文獻一直語焉不詳,說不清,道不明。
我們先看看東漢末鄭玄《詩譜》所言:“大毛公為《故訓傳》于其家,河間獻王得而獻之,以小毛公為博士”。于是,我們知道有兩個毛公。
三國吳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進一步說明了大、小毛公的名字:“孔子刪詩授卜商(按,即子夏)。商為之序,以授魯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魯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趙人荀卿,荀卿授魯人毛亨。毛亨作詁訓傳以授趙國毛萇。時人謂亨為大毛公,萇為小毛公。”據(jù)此,我們又了解到,大毛公名亨,小毛公名萇;是毛亨從戰(zhàn)國末的大思想家荀子那里接受來古文《詩》,再作《詁訓傳》傳與毛萇的。因此,從年代上推算,毛亨當為戰(zhàn)國末或秦、漢間人,毛萇則為漢初人;而大、小毛公顯然不是一個地方的人。他們之間不會是父子關系或兄弟關系,而當是師徒關系。
可是,南朝宋人范曄寫的《后漢書·儒林列傳下》里卻有這么一句話:“趙人毛萇傳《詩》,是為《毛詩》,未得立?!边@里雖未講明毛萇受于何人,但由于這句話是緊接著漢初“三家詩”的各自的開創(chuàng)者(《魯詩》——申公,《齊詩》——轅固生,《韓詩》——韓嬰)來說的,所以,可以視為范曄是以毛萇作為《毛詩》開創(chuàng)人的。然而,在陸璣那里,卻是以毛亨為開創(chuàng)人。這樣,范曄便與陸璣“打起架”來了。
入唐以后,上述兩派又各自擁有支持者。支持范曄的是魏徵等撰的《隋書·經籍志》,其載《毛詩》三十卷,稱“漢河間太守毛萇傳,鄭氏箋?!敝С株懎^的是孔穎達。他也參與了《隋書》的編撰,但大約《經籍志》未經他手,所以他在《毛詩正義》里糾正道:“大毛公(按,指毛亨)為其傳,由小毛公(按,指毛萇)而題毛也?!标懙旅鞔蠹s也是站在陸璣與孔穎達一邊的,他在《經典釋文·敘錄》里寫道:
《毛詩》者,出自毛公,河間獻王好之。徐整云:子夏授高行子,高行子授韓倉子,韓倉子授帛妙子,帛妙子授河間人大毛公。毛公為《詩故訓傳》于家,以授趙人小毛公,小毛公為河間獻王博士。以不在漢朝,故不列于學官。
陸德明所引徐整也是三國時代吳人。徐整筆下的《毛詩》傳承嗣統(tǒng)雖與陸璣不相一致,但均在大毛公作《毛詩詁訓傳》并將《毛詩》傳與小毛公這點上,卻是統(tǒng)一的。而他倆的這一統(tǒng)一認識又與鄭玄《詩譜》相一致;加之陸璣、徐整所處時代比范曄、魏徵時代距鄭玄與大、小毛公更近,筆者更傾向于毛亨為《毛詩詁訓傳》的作者(也就是《毛詩》學派的開創(chuàng)者)、毛萇為毛亨的直接傳承者這一說法。而筆者的這一傾向,也正是《辭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79年版)的傾向。
當然,這一傾向認識也有一個顯著疑點不能解決:即鄭玄明顯早于陸璣、徐整好幾十年,何以鄭玄在《詩譜》里只言大、小毛公,而不能明白交代他倆的名字,可是到了陸璣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里,反倒可以清楚地予以指明?不知陸璣的根據(jù)何在?難道是尋得了大、小毛公的自傳不成?所以,這便成為晚清今文經學家魏源在《詩古微》里詰難《毛詩》的理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