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母親（散文）

闕亞萍

1

那年夏天，楚水城石橋街發(fā)生了一個令人扼腕長嘆的事件：二十歲的黃依依掉進(jìn)了米市河。半個小時后，她才被人打撈上來。盡管我站在岸邊等待的過程中已經(jīng)做好了不祥的心理準(zhǔn)備，但當(dāng)依依被打撈上來時，仍仿佛有一桶冰水從我的腦袋上澆下來，我渾身哆嗦，好像發(fā)冷，又像發(fā)燒。多希望這是一場夢。我看著依依濕淋淋的，松軟無力的，顯得比生前要沉重很多的身體，被救援的人抬著從塌陷的泥濘地走過，我眼里含著淚水，喉嚨哽咽，小腿開始抽筋，身體因?yàn)橥蝗缙鋪淼木尥炊ぷ饕粓F(tuán)。依依的四肢垂掛著，發(fā)間的水不斷滴落。她雙目緊閉，面容沉靜，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圈陰影。嘴唇微張，露出整潔的牙齒，仿佛要說些什么。白色鑲花邊的連衣裙下，玲瓏曲折的身體，呼之欲出。

人們撕心裂肺的哭聲不能喚醒她。一個人的生命是一條環(huán)形跑道，依依偏離方向，跌出跑道。

依依半歲不到，就跟著母親到黃家生活。養(yǎng)父黃強(qiáng)小時候生了一場疾病，從此不能說話。他在石橋街的針織廠當(dāng)機(jī)修工人，他走路輕飄飄的，不發(fā)出任何聲息，像一個被抹去聲音的人，悄無聲息地活在人間。他坐在依依的靈床邊，依依的死讓他重新渴望表達(dá)，看到熟人就嘰里呱啦地想要說什么，然后就嚎啕大哭，手舞足蹈，像一個具有爆炸能量的劇烈震顫的物體，隨時都會分崩離析。

石橋街和黃家走得近的男人去聯(lián)系火葬場，請化妝師，去派出所開證明，女人們小心翼翼地幫著給依依擦洗身體，清理發(fā)間的水草。一個女人從黃家出來時，含著淚對別人說：“唉，沒娘的孩子，可憐的！我沒見過這么嫩的肌膚，像豆腐般細(xì)嫩，像牛乳般絲滑，一點(diǎn)都不像已咽氣的人。我擦得可小心了，就怕我這雙老手毛里毛糙的，劃破她的皮膚喲……”

從依依家中傳來的死亡香氣，久久彌漫在石橋街。他們?yōu)橐酪滥贻p的生命而嘆息。依依，石橋街最美的女孩，在如花似玉的年齡凋謝了。依依之死，是石橋街上第一例非正常死亡。

不是，不是，難道你忘了十七年前——

怎么能忘，依依母親跟那個男人私奔，留下跟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依依生活在黃家，嘖，嘖，嘖，這樣的女人也配做母親——

可憐的啞巴，生離死別，十七年前經(jīng)歷一次，十七年后又經(jīng)歷一次——

對啞巴來說沒有區(qū)別——

除了不能說話外，他也沒毛病，這些年怎么熬過來的喲——

兩個婦人坐在沿街的屋檐下，一邊擇菜，一邊竊竊私語。

堂屋里擠滿了人，錄音機(jī)里的哀樂咿咿呀呀，焚燒的紙灰四處飛揚(yáng)，有人在低聲哭泣，有人在商討后事，有人在訓(xùn)孩子，有人在討論昨夜的牌局。這人世的榮耀、齷齪、交易、情感、抗?fàn)?、妥協(xié)，與依依無關(guān)了。她安靜地躺在百合花叢中，腳上穿著裸色的高跟鞋，身體看上去要小一號，我有一種錯覺，感覺躺在這兒的不是依依，而是依依的模型。模型穿著白色的婚紗，頭戴新娘花冠，罩著面紗。若隱若現(xiàn)的面紗之下，那張被美容師精心描摹過的艷麗的臉像一張浮紙般單薄。戴著婚紗手套的雙手交叉著平放在腹部——放棄一切抵抗。我仔細(xì)瞧著這張臉，天長地久般，仿佛這張死去的面容又活了，下一秒鐘會對我微笑，喊我的名字。我一定不能哭出來。

2

母親在依依心中是一團(tuán)模糊不清的影子，像一陣風(fēng)，一片云彩，沒有具體形象。當(dāng)她對我追溯往事時，隱約記得是在她三歲時的一個下午，一陣刺耳的門鈴聲響起，模糊不清的母親打開門，把一個模糊不清的男人請進(jìn)了家中。男人從隨身攜帶的黑色皮包里掏出一根橙子味的棒棒糖給依依，依依舔一口，那味道就長長久久地留在了依依的記憶里，比母親的形象更真實(shí)，更具體，每次想起母親時，棒棒糖的味道就會從一片漆黑中緩緩升起。拿了棒棒糖的依依歡歡喜喜地出了家門。巷口正好有幾個孩子在斗蟋蟀，依依過去觀戰(zhàn)。當(dāng)她朝家的方向望去時，發(fā)現(xiàn)父親正從懷中掏出鑰匙，插進(jìn)家中大門的鎖孔。依依倚在巷口，看到四周低矮的土墻上，排列齊整的碎玻璃如尖刀一樣插在塵土里，裸露的部分發(fā)出薄荷般綠瑩瑩的光。依依一口一口地舔著棒棒糖，棒棒糖的體積越來越小，甜味逐漸由強(qiáng)轉(zhuǎn)弱，她嘴巴里長時間含著這美妙的味道舍不得咽下。一陣乒乒乓乓摔東西的聲音從依依家中傳來，然后，“啊，啊，啊，啊……”一陣尖銳的非人間的嚎叫聲傳來，父親喊叫著跑出來，后面跟著一個衣衫不整的男人，拿著棍子滿巷子追著父親打，嘴里喋喋不休地罵著：“死啞巴，敢動手打女人了，我揍死你這個殘廢，你撒泡尿照照自己，要不是你家有幾個臭錢，輪到你娶楊芬？你哪一點(diǎn)配得上她……”那天，石橋街上的人都看到依依的啞巴父親抱著頭，被一個男人在后面追打著，如過街的老鼠一樣從這條巷子竄到那條巷子……

依依家住在石橋街的馬家巷，我住在馬家巷后面的浪靜庵巷，這兩條巷子都隸屬于石橋街，只要我出門，就一定要從她家的門前經(jīng)過。我們總是一路來一路去。依依大我三歲。我十歲那年，被石橋街上一個男孩不小心飛來的沙袋砸中額頭，縫了七針。依依知道后，提著一塊磚頭砸碎了那個男孩家的窗戶，當(dāng)時，那男孩正在窗戶下的書桌前寫作業(yè)，玻璃碎屑陰差陽錯，又砸進(jìn)了他的額頭，男孩額頭縫了十針。當(dāng)年這個事件在石橋街還引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

依依的啞巴父親有一手好廚藝。依依邀請我去她家吃飯，剛到巷口就聞到鹵水的香氣，爐灶上燉著一只老鵝，依依父親往爐膛里添加柴火，“噼啪，噼啪，噼啪”，在木柴的爆裂聲中，爐火噴薄欲出，越燒越旺。案板上，青椒、茄子、西紅柿，碼得整整齊齊，像畫家在作一幅畫，霧白，新綠，藍(lán)紫，桃紅，一點(diǎn)一點(diǎn)，錯落有致地鋪陳。開飯時間一到，他從廚房里端出一盤又一盤的菜，蔬菜炒得碧綠，葷菜燒得誘人。我吃一口就對依依父親豎一次大拇指。他看著我們狼吞虎咽，臉上沒什么表情，也不動筷子，只是一杯復(fù)一杯地喝酒?；宜{(lán)色的暗光里，他那幾乎帶有病容的、無精打采的臉上布滿了皺紋，松軟無力的面頰上又嵌進(jìn)去深深的溪流一般的藍(lán)色陰影。后來，他的臉整個陷入了更加暗淡的光影里。直到我們都離桌了，他放下酒杯，慢吞吞地盛一大碗白米飯，把剩下的湯汁倒出來泡飯，三兩下吃完。起身，收拾桌子。

春天到了，石橋街的萬物都發(fā)芽，抽穗。依依父親去小山坡采回來大把的紫藤蘿，堆在自己的房間里。每日下班回家，他收拾完碗筷就坐在自己的房間里用紫藤蘿編織各種小玩意，有小籃子、小桌子、小房子、小茶幾、小棋臺……一個晚上的時間，好多精致的小物件在他手中誕生。依依把這些小物件帶到學(xué)校分給同學(xué)。

那一晚，我在她家吃過晚飯后，依依約我去她父親的房間看他編織小物件。剛進(jìn)入依依父親的房間，我就被一股濃稠的汗味和酒味熏倒，他的房間很暗淡，很枯槁，跟他的人一樣。他坐在一堆紫藤蘿后面，昏暗的光線下，波光粼粼的身影投射在一面土灰色的墻壁上，向整個夜晚擴(kuò)散。他手中揮動的藤蘿像一把寶劍，在空中劃出一道淡淡的紫光，“嚓，嚓，嚓，嚓，嚓”，薄如蟬翼的聲音細(xì)碎、紊亂。藤蘿在他的手中仿佛有了靈性,起舞，伸展，對折，打開，掐角……眼光繚亂中，小書柜誕生了，小爐灶誕生了，小水壺誕生了……夜深了，我堅持不住了，跟依依告辭，她送我到門口時，我又回頭望了一眼，依依父親房間里還有微光在蕩漾。依依帶到學(xué)校的那些小物件都是在這樣的夜晚誕生的吧？我聽到紫藤蘿的窸窣聲，剪刀的咔嚓聲，膠刷的呲呲聲……仿佛是這些細(xì)碎、紊亂的聲音替代了他的嗓子，在這空寂幽深的夜晚呼喊。

我想起依依曾經(jīng)告訴我的一件事：

有一天夜里，依依起來上廁所，走到父親房間敞開的窗戶下，看到他也不開燈，披一件衣服，悄無聲息地在黑暗中走來走去。父親不知道依依正蹲在窗戶下觀察他。他走累了，坐在床沿邊抽煙，煙灰一撮撮落下來，落在他的衣服上。他從枕頭下面窸窸窣窣地摸索出一張殘缺的照片。依依認(rèn)識這張照片，是母親和父親的結(jié)婚照?，F(xiàn)在，照片上只剩下母親了，另一半早被父親撕掉了。依依看到，坐在黑暗中的父親又一次用煙頭去燙照片中的母親早就模糊不清的眼睛，鼻子，嘴，耳朵……他的嘴唇像觸電似的顫動，忽然，“啪嗒”一聲，父親點(diǎn)燃了打火機(jī)，火苗照亮了他那被痛苦扭曲的臉。他巍巍顫顫地舉起照片，火苗快要舔舐到照片的一角時，他后悔了，扔掉打火機(jī)，像扔燙手的山芋一樣，他舉著照片的手在空中不停揮舞，死命地?fù)]舞，零星的火焰熄滅了。此時，他的眼里涌出了婆娑的淚水，像一團(tuán)解不開的影子在晃動。他用衣袖輕輕擦試著照片，當(dāng)寶貝一樣，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到枕頭下面。月光從敞開的窗戶投進(jìn)房間，投在父親的身上、衣櫥上、床框上、凳子上，如一幀經(jīng)過爆光后的照片，暗的地方更暗，亮的地方更亮。冷風(fēng)吹過，薄光沿著一條斜線流動，他的身體覆蓋著一條流動的光之河，被無邊的黑暗輕輕托舉起，如浮出水面的雕塑，有懸空感，孤絕感。他抬頭凝望屋頂，想呼喊，發(fā)不了聲，眼里空蕩蕩的——

3

我和依依在她的房間里玩一種叫做翻花繩的游戲，一根花繩，一個人以手指編成一種花樣，另一個人再用手指接過來，翻成另一種花樣，相互交替編翻。我和依依配合默契，兩個人玩一局能翻出十幾種花式。一局剛開始，依依放下花繩，咚咚咚，跑到衛(wèi)生間，很久都不出來，我也想上衛(wèi)生間了，剛出她房間我就發(fā)現(xiàn)地上的血跡如洇開的花朵般一路延伸到衛(wèi)生間門口，我嚇傻了，趕緊敲門，依依也不睬我，一直在里面嗚嗚嗚地哭。“依依，快開門，你沒事吧！”嘩啦，依依打開了門，臉蛋緋紅，淚痕還在?！耙酪溃阆忍上?，我，我，我去叫大人，送你去，去，去醫(yī)院……”我一慌亂，舌頭打結(jié)，剛轉(zhuǎn)身要往外跑，依依叫住我。她說：“不要去，我是來月經(jīng)了?！碑?dāng)年才十歲的我，短發(fā)，身材扁平，矮小，對于女人的身體一無所知，我驚異于她的淡定，好像一瞬間，她就兀自長大了。我忘不了那下午三點(diǎn)的光線，微妙地點(diǎn)亮了依依雪白的肌膚，她的身體呈現(xiàn)出曲線之美，如一條婉轉(zhuǎn)輕盈的絲綢蕩漾在薄光里。她一只手緊壓著胸脯，眉眼顰蹙，大聲喘息，雙腿并攏，不敢向前邁一步。那個下午，一朵，兩朵，三朵，四朵，五朵……妖嬈的花兒在依依潤濕的身體土壤里漸次開放。她像一座花園般飽滿，蔥蘢。她換下一條又一條內(nèi)褲，泡在清水中，紅顏漶漫，腥熱潺動。我問她，疼不疼，疼不疼，疼不疼。她搖頭。我恐慌極了，感覺她一定等不到天黑，就會因血流盡而死去。

從女孩到女人，依依的成長在一瞬間。她穿著碎花吊帶裙笑意盈盈地從石橋街翩躚走過，吸引了眾人的目光。一陣風(fēng)掠過，裙子的一角揚(yáng)了起來，潔白挺直的長腿裸露出來，白如象牙，滑如絲絨的脖頸裸露出來，酥軟高聳的胸部在碎花棉布的包裹下，隱隱約約，脂凝暗香……

啞巴的養(yǎng)女簡直是她媽媽的翻版喲！天生的美人胚子，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騷氣——

別這么說孩子——

你等著吧，什么種結(jié)什么果——

你還記得當(dāng)年那個狐貍精剛到石橋街時，石橋街的老少爺們魂都快被她勾走了，好在，她后來跟人跑了，不然，還不知道要禍害多少石橋街的人呢——

她雖然走了，但她留下依依，越長越像她，真是一模一樣——

是啊，是啊，大美人走了，小美人還在家中——

我擔(dān)心的是啞巴能不能受得住——

你還擔(dān)心啞巴，先回去把自己的男人看看好，當(dāng)年，你家男人可是差點(diǎn)被啞巴媳婦把魂給勾走哇——

再胡說，我撕爛你的嘴——

三五成群，嗑著瓜子，品著彼此的吐沫星子，添油加醋地嚼著石橋街上的飛短流長，緋聞艷史，是生活在這里的灰頭土臉的女人們的日常。

依依成了“石橋街之花”。是石橋街那些戴墨鏡、穿牛仔褲、抽煙、喝酒、打牌，后面還跟著一幫小弟的男青年們背后給依依取的名字。他們被她的美貌所傾倒。終日在學(xué)校門口轉(zhuǎn)悠，等依依出現(xiàn)。依依心情好，就搭理他們兩句，心情不好，當(dāng)他們是空氣。一到周末的晚上，就有三五個男青年在她家的窗戶下吹口哨。三長一短，是喊她出去玩的意思。依依聽到口哨聲，開始并沒有搭理，口哨聲就一遍遍從窗戶外傳進(jìn)來，依依聽得心煩。她放下碗筷，起身，想出去說一聲請他們不要再吹。祖母警覺了，看她站起來，斜倪著眼朝她吼道：“大晚上，你一個姑娘跟小混混們往外跑，別壞了我們黃家名聲……”祖母惱羞成怒，陰沉著臉，拍桌子打板凳的，她干癟的嘴角懸掛著一根菜葉，飯米粒，口水，噴了一桌。父親在悄無聲息地喝酒，他所到之處，除了投下一片陰影外，什么也沒有留下。依依把自己的房門“砰”一聲，用力關(guān)上，以示抗議?！罢媸巧狭翰徽铝和?，我擔(dān)心她將來跟她媽一個德性……”祖母絮絮叨叨的言詞傳到依依房里，如刀子般刺痛她的心。依依愣住了，腳底像灌滿了鉛一樣移動不了，淚水一下子從眼中奪眶而出——這是怎樣的責(zé)罰啊，就算死了都沒轍。但很快，她就擺脫了壞情緒，與其在家被羞辱，不如出門找樂子。她描眉，涂口紅，畫眼影，脫下睡衣，穿上絲襪，長裙，高跟鞋。臨出門前，她看著鏡中風(fēng)情萬種的女人，仿佛看見了在這個家里已消逝多年，卻又無處不在的母親。

4

春日將盡，我和依依在造紙廠浴室洗完澡，一前一后走到造紙廠大門口，停下，依依買了兩杯甘蔗汁，請我喝一杯。我渾身燥熱，心慌意亂。啜著清涼香甜的甘蔗汁時，晚風(fēng)把依依的一縷濕淋淋的長發(fā)吹打到我的臉上，又拖回去，我的臉上留下幾滴盈而不落的水珠，我簡直不敢正眼看依依。依依卻顯得很淡定，與平常無異。剛才浴室里的那一幕，還在我的眼前徘徊，正值晚飯時間，浴室里就我們倆人。我們打開三個蓮蓬頭，呼哧一聲，每一根水管里都躥出一股巨大熱流，不經(jīng)意地舞蹈，讓眼前的一切變得撲朔迷離，我們宛如身在仙境，依依洗發(fā)的動作輕柔得像一片霧影搖曳在山巒間。我的心猛地一下抽縮起來。蒸騰的熱氣包裹下，水流嘩嘩，水花潑濺，我在依依勻稱的后背上用沐浴露打出一圈又一圈泡泡，她的背部線條多美呀，如一只欲飛的蝴蝶。一條長長的脊柱溝陷于雪白的肌膚里，再往下，與股溝連成一條線，飽滿豐盈的臀部輕輕擺動……我的手輕輕撫過她削瘦的肩，平坦的小腹，紐扣般深陷于肉中的圓潤小巧的肚臍，當(dāng)我觸碰到她胸前兩只潔白酥軟，微微顫動的乳房時，她低低呻吟了一聲，用大腿輕輕頂了一下我的腹部，我的身體又是一陣抽搐，面紅耳赤，心臟快要跳出來了。

初夏，高我兩屆的依依周末作業(yè)沒寫好，她讓我去幫她抄寫古詩。她要先去另一個同學(xué)家中抄數(shù)學(xué)作業(yè)。黃奶奶去鄉(xiāng)下走親戚了?！皼]事，我爸在家，我關(guān)照他給你開門，你直接到我房中寫作業(yè)，我很快回來?！蓖盹埱埃酪赖轿壹抑卸谖?。我急匆匆吃完飯，就去依依家。咚，咚，咚，咚，我敲響了門，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依依父親打開門，一股濃烈的酒氣向我襲來，他的臉紅通通的，顯然喝了不少酒。我跟他點(diǎn)了一下頭，算打招呼，側(cè)身進(jìn)了門。哐啷，他把門鎖上了，我心跳加速，血液凝固，一種不祥的預(yù)感襲來，我硬著頭皮往里走，他絲毫沒有讓我過去的意思。我害怕了，不敢看他，低著頭，向左閃，他就向左靠，向右閃，他就向右靠，擺明了不想讓我通過。我鼓足勇氣推開他，剛跑了兩步，他像瘋了一樣，發(fā)出動物一樣的嚎叫聲，一把拎起我的胳膊，硬是把我的身體轉(zhuǎn)過來，猛地把我摁到墻上，他整個身體的重量向我壓來，他嘴巴呼出大口大口熱氣，交雜著一股濃烈的惡臭。我扭過頭，拼命掙扎，他的骨盆緊緊貼著我，雙臂像鐵箍一樣環(huán)繞著我的身體。我根本動彈不了?！胺砰_我，放開我……”我哭了，似乎明白了他想干什么。這太惡心了。他試圖掀開我的裙子，我拼命用雙手摁著裙擺，身體死死繃著，與一具僵尸沒有任何區(qū)別。他低頭用一只手開始扯自己的褲腰，另一只手臂加緊了對我的禁錮，我感到有什么東西正頂著我的腹部，我快暈過去了，四肢浸透了汗水，別說反抗，我連動彈的力氣都沒有，我絕望了，閉上眼，任淚水長流，如果這是我的劫數(shù)，我寧愿去死。

“你在干嘛？趕緊放開她，你瘋了，你怎么一喝醉就變了一個人似的……”及時趕到家中的依依被眼前的情景嚇傻了。我看到依依的出現(xiàn)，如絕境中看到一線生機(jī)……

他的酒醒了，仿佛觸電一樣，一下子推開我。獸性退去，惶恐占領(lǐng)了他。他的臉色如幽靈般蒼白，眼底流露出可憐的神情，渾身哆嗦著，活像一條挨了揍的老狗，蹲在墻角，嘴唇不停地顫抖，用力扯著自己的頭發(fā)。

我撲到依依懷里，痛哭流涕，依依整理我的衣裙，頭發(fā)，擦去我臉上的淚水，她不停地?fù)嵛课遥f：“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一直在哭，我不敢相信剛才的那一幕，他是看著我長大的，他怎么能有如此邪惡的念頭？如果當(dāng)時我手中有一把槍，我一定會用一顆子彈結(jié)束這星光燦爛的夜幕下骯臟齷齪的一切。

忽然，依依雙膝著地，跪在我面前，她拉著我的手，哭著說：“求你，千萬別說出去，他只是喝醉了，求你了……”

5

為避免尷尬，我和依依都開始躲著對方。偶爾倆人迎面碰到，也遠(yuǎn)遠(yuǎn)繞開。那兩個月，我過得很頹廢，我沒把那件事告訴過任何一個人。其實(shí)，依依如果沒有對我提這個要求，我也會守口如瓶，我不可能把瘡疤揭開給別人看。夜里，我經(jīng)常會被噩夢嚇醒，就再也不能入睡，我坐在黑暗中，指甲輕叩書桌，或者聽著墻上的時間嘀嘀嗒嗒的聲音，目光穿過窗簾的邊角，凝視著外面的黑夜——

三天前，依依站在校門口等我。我正跟一個同學(xué)說著話，一抬頭看到她杵在我面前，想躲，來不及了。她像是才哭過，神情寂然，陽光炙烤得她的臉蛋閃閃發(fā)亮，光潔的額頭沁出一粒粒汗珠，“昨天父親又喝醉了……我恨，恨所有的人，恨母親，為什么要我償還她的債……我必須離開這鬼地方……”她飽滿的嘴唇如玫瑰花在初夏的晚風(fēng)中顫動，吐出的詞，語無倫次，豌豆似的咯咯作響。藍(lán)絲綢連衣裙飛舞在黃昏幽遠(yuǎn)而又寂寥的光線下，窸窣作響。她的眼睛低垂，又長又翹的睫毛微微顫動，下面覆蓋著兩條水深流速的小河，正激起一朵朵流動不息的浪花。我的心一軟，伸出手，想替她擦去淚水。但是，那一晚惡心的經(jīng)歷又梗在我們中間。我懸空的手慢慢收回。

6

派出所來石橋街調(diào)查時，鄰居張嬸作為目擊證人接受了問詢，她抹眼淚對警察說：“上午十點(diǎn)半左右，我提著一筐汰洗過的被褥從米市河的岸邊站起身，看到依依不知什么時候起蹲在我的右側(cè)，離我大約有兩米遠(yuǎn)。她穿一件白色鑲花邊的連衣裙，露趾涼鞋。我問她在干什么，她看著我，好像不認(rèn)得我，跟以往很不一樣……她的嘴巴一向甜，看到人，老遠(yuǎn)就會打招呼，而這次，她的臉上一直沒有笑容。她說她在看蝌蚪在水中游來游去。我也沒放心上，也許人家孩子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了呢。當(dāng)時我還笑她，這么大的人了，還跟小孩子一樣，我要是知道半小時以后就會發(fā)生一場悲劇，說什么我也會把她拽走哇……”

張嬸沒有看到我。沒有任何一個人看到我。

張嬸走了五分鐘后，我也去了米市河畔。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去，冥冥之間仿佛有一股力量拽著我，是好朋友之間的心靈感應(yīng)么？ 在此之前我從未分析過我和依依的友情，我也不敢分析，我覺得這是不潔的，病態(tài)的，為人所不齒的。直到我們形同陌路，我才肯承認(rèn)，多年的相知相伴，我對她已產(chǎn)生一種微妙的情感，在那個特定的時空里，超過在陽光下我能愛的所有事物的總和。像穿過夏日長廊的一陣涼風(fēng)，是生活的暗物質(zhì)。

但我不能生活在陰面。

我需要陽光，雨露，空氣。

蹲在米市河畔的黃依依看到我了，她看我的眼睛病態(tài)地閃爍，她是那么專注，沉默，憂傷。每次午夜夢回，我都不能原諒自己，事實(shí)上，她的眼神提前告訴了我，她已經(jīng)脫離了生活的安全范疇，而且很快就將失去自己，失去這個世界。我如此愚蠢、笨拙，事隔多年，才恍然大悟。如果在那無可挽回的時刻，我表現(xiàn)得耐心些，拍拍她的肩或是理理她的長發(fā)，她會不會拉著我的手，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實(shí)上，她的眼中已經(jīng)噙滿淚水了。如果我說，走吧，別蹲在河邊，不管發(fā)生什么，我都會陪你。她會不會跟我走？我什么都沒做。我想跟她徹底切割的念頭超越了一切。往事不可追。依依，我是一個自私軟弱的人，不配做你的朋友。

我站了一會兒，感覺有一肚子的話要說，又不知從何說起，她也沉默著。

我走了——

別走，求你了，我們不是好朋友么，別走——

我剛轉(zhuǎn)身，依依的聲音在我的背后，在夏日的微風(fēng)中斷斷續(xù)續(xù)響起，樹葉簌簌，水流淙淙，茉莉花的香氣不斷擴(kuò)張，細(xì)碎的光給枝杈、濃蔭間灑下斑斕的影子。

我還是走了。

再見，依依，愿你得到你想要的——我在心里默默地說。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和她不可能再像從前一樣了。

你要真走了，信不信我會跳下去——

7

依依，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讓你決定去死？那天你在學(xué)校門口等我，想告訴我什么？

有人試探著問黃奶奶，依依死前有沒有異?！?/p>

“沒有！”黃奶奶一口否定?！澳莻€蕩婦在她三歲時就把她遺棄在我們黃家，還把我放現(xiàn)金的抽屜洗劫一空，跟野男人私奔，她父親沒有因?yàn)樗皇怯H生的而扔下她，把她養(yǎng)大，對她比親閨女還好。他苦命哇！那個蕩婦，她對不起依依和她父親，對不起我們黃家，我做鬼也饒不了她！”黃奶奶喉嚨里發(fā)出奇怪的回音，提起舊事，她還是氣得渾身發(fā)顫。仿佛憤怒在她只剩一息尚存的體內(nèi)重新注入了旺盛的生命力。

“誰都不能怪，誰都不能怪，要怪就怪那個蕩婦，依依怎么攤上了這么個母親，她長得跟那個蕩婦一模一樣，像妖精般勾人——”黃奶奶自覺失言，沒有繼續(xù)再說下去。她的眼睛蒙上一層陰翳，看某處時，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發(fā)現(xiàn)反光，她用手遮住一只眼，另一只眼半瞇著。

“你說，我們黃家到底做了什么缺德事了，家中接二連三遭遇不幸，我的依依，你這么狠心……”黃奶奶背靠著木質(zhì)的床框，哭訴。她的淚水干了，臉上布滿漬跡，像一張細(xì)密的蜘蛛網(wǎng)。高窗投下的陰影落在她的身上。她是一個虛無的人，坐在自己的影子里。光，沿著窗戶漏下，與灰色的陰影部分不斷重合又不斷分離，亮與暗的變幻，組成了一朵朵鏤空的花朵，投射于黃奶奶的身體，撲朔迷離。忽然，細(xì)碎的光之花沿著她塌陷的面部開始流動，流過兩口枯井似的眼睛，流過臉上無數(shù)密密麻麻的縫隙。

依依父親耷拉著腦袋在燒紙錢。距那個事件過去兩個月了，我沒有再見到過他。烈焰舔舐他手中的紙錢，一束束火光像細(xì)碎的銀河一樣從他的手中傾斜過來，又一個接一個地落回。火苗搖曳，撲騰，余燼在青褐色的爐缸里發(fā)紅，發(fā)光，濃煙將紙錢全部捕獲，吞噬。在經(jīng)歷了第一天的嚎叫之后，他仿佛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累了，又變得和從前一樣悄無聲息。這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歷經(jīng)生活重創(chuàng)的他以某種固執(zhí)、頑強(qiáng)、冷漠，甚至讓人費(fèi)解的精神活著。沒人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平靜的表情背后是什么？他眼睛里是否隱藏著我們看不見的陰影？他不能完整發(fā)聲的喉管里曾經(jīng)想表達(dá)些什么？我想起那日依依在學(xué)校門口等我時對我說的話，想起黃奶奶的閃爍其詞，想起他對依依母親的切膚之愛與切膚之恨，想起依依那張和她母親一模一樣的臉。我的腦中有一個可怕的念頭涌了出來：對于依依，他是否鑄下大錯？

這是依依在人間的最后一個夜晚了。明天清晨，她將遠(yuǎn)行，人間從此再無黃依依。這具已經(jīng)僵硬的軀體真的是她么？她躺在這兒，穿著潔白的婚紗，渾身雪白……她往日的掙扎不在這兒，她鮮活的生命不在這兒。那么，她是誰？

我整理依依的遺物，在她的寫字臺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那張已經(jīng)快爛掉的，支離破碎的照片。我把它舉起，迎著光，仔細(xì)辯認(rèn)。照片中的女人早已模糊不清，眼睛，鼻子，耳朵，被摳掉了，嘴巴只剩上嘴唇還依稀可辨。照片右下角的題字寫著：黃強(qiáng)和楊芬攝于1977年春天。那一定是一個很幸福的日子，年輕的黃強(qiáng)雖然不能開口說話，但他一定在心中已經(jīng)吶喊過千萬遍，他用充滿愛意的眼神看著楊芬，對未來的生活，他有無數(shù)憧憬，除了依依外，他們還將擁有自己的孩子，他早已對生活沒有期待了，居然讓他撿到一個仙女，石橋街上沒有一個女人有她美……很多年后，當(dāng)依依的手輕撫過這張支離破碎的照片時，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一片海，望向歲月深處，望向那1977年的春天。依依當(dāng)時并不知道，那個遙遠(yuǎn)的春天，她的母親就已經(jīng)把她命運(yùn)的卷軸，寫好，封存。這個看不見的女人，她血脈的上游，從來不曾消失，她端坐在這個家中,以她的方式，被人愛著，或者，被人恨著，她活在黃家的每一個人心中，他們的生活，都是圍繞著她而鋪陳開來……

明天，在這幢房子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一家四口了：模糊不清的母親終日躲在抽屜里，沉湎于烏有之鄉(xiāng)。依依年復(fù)一年地與父親、祖母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圍著餐桌而坐，父親悄無聲息地飲酒，孤獨(dú)是他取之不盡的瓊漿……祖母喋喋不休，兒媳跟人私奔后，她對每一個新來石橋街的人，評頭論足，懷揣敵意……依依一遍遍傾聽著自己嘴巴里細(xì)細(xì)的牙齒咀嚼食物的聲音……四下水汽蒙蒙，燈光的暈環(huán)像瀑布一樣瀉下來，旋轉(zhuǎn)著。碗筷上，菜盆上，窗戶上，電視上，沙發(fā)上，到處都是油煙味兒。腳踝上蹭著狗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