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眼眸流轉(zhuǎn)，哪怕再無歸期

◎陳若魚

1

“我心中曾經(jīng)的執(zhí)劍少年，也已經(jīng)混跡于市井之間?！碧K玖在網(wǎng)上看到這句話時瞬間想起的人是謝敏輝。

上個月她才在超市里遇見他。那天剛下過雨，蘇玖去買菜，謝敏輝穿著寬大的襯衫和短褲，站在鹵味店的門口買了一只肥膩的烤鴨。隔著幾個賣菜的小販，蘇玖望著他，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她正在猶豫要不要打招呼的時候，他忽然回了頭。

“蘇玖！”他朝她打招呼，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堆起細小的皺紋。蘇玖禮貌地回了句“好久不見”。他們站在人來人往的菜市場門口寒暄，提起春節(jié)時的同學會只有她缺席，她只說工作忙。謝敏輝說：“女孩子何必這么拼命，何況你還這么漂亮?！?/p>

蘇玖對這句話有說不出的反感，女孩子又怎么樣，漂亮的女孩子又怎么樣？但是對面是謝敏輝，她只是一笑而過，捋了捋耳邊散落的發(fā)，找了個借口匆匆逃走，走出很遠回頭看，只有謝敏輝的背影了。

蘇玖望著他的背影消失于人海，很久很久才回過神來。這時，她才意識到，她感覺許久未見的并非是眼前的謝敏輝，而是藏在她心里多年的少年謝敏輝。最遺憾的是，她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那個笑起來明眸皓齒的少年了。

2

關(guān)于“謝敏輝”這三個字的回憶，可以追溯到蘇玖的學生時代。

那時候她還在念高中，十五六歲的年紀，算不上特別漂亮但很清秀，笑起來有天真的傻氣，而謝敏輝是班里最耀眼的存在，消瘦白皙，一雙白球鞋亮得刺眼。夏天的風總會吹起他的衣角，他打走廊里走一趟，就能收獲一票少女心。抽屜里永遠有女生疊成心形的情書，他一封封拆開來看，再一封封認真地拒絕。距離他三個位置的蘇玖，記得那時他驕傲的下巴擁有世上最優(yōu)美的線條，連殘忍拒絕女生的姿態(tài)也好看到爆炸。

謝敏輝還是沒能招架住每天一封情書的女生，高三上學期，他每天放學后騎著新買的自行車，載著女生從校門口一排白色夾竹桃前呼嘯而過。蘇玖站在校門口，看著女生翹起的小腿和飛揚的裙擺，而謝敏輝的額發(fā)被風吹起，黃昏的光影從他們身上掠過，簡直美得不像話。

在謝敏輝身上，蘇玖還見識過一件美好的事，那就是他竟然喜歡看詩，偶爾興起還會在書本的空白處寫幾句零散好看的句子，這對少女來說，無疑是致命的誘惑，蘇玖也未能幸免。但是，蘇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她也喜歡過謝敏輝這件事。

那時，班主任調(diào)動位置，她被調(diào)到他身側(cè)，午休時間他不知從哪里搞來一個剛成熟的西瓜，一掌劈成兩半，從桌子底下遞給她，美其名曰是同桌福利。蘇玖接過西瓜，低著頭咬了一小口，唇齒間都是清甜，再看一眼謝敏輝，他下巴上流淌著紅色的西瓜汁液，她的心像雨滴落在蝴蝶的翅膀上，顫了顫。

其實，在他堆滿情書的桌洞里也有蘇玖的一封，他沒有拒絕她，是因為她膽小到?jīng)]敢署名，放學后又悄悄跑回學校把信偷了出來，假裝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

但是謝敏輝這個人，不能像沒有來過她的世界。

她知道他什么時候剪了頭發(fā)，知道他數(shù)學成績更好，知道他和那個女生進展到了哪一步，知道他想考什么大學。

就這樣，一個夏日里沒來由的心動，后來回味了許多年。

3

高考之前，班里流行起同學錄。謝敏輝隨手撕了一頁給蘇玖，她認認真真寫下祝福，寫下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她的同學錄也給了他一頁，他大手一揮龍飛鳳舞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留了大半頁的空白，這卻是她整本同學錄里最珍貴的一頁。后來，蘇玖去了上海上大學，謝敏輝去了北京，四年間幾乎斷了聯(lián)系。

蘇玖上了大學以后，像是晚開的雛菊，不但長高了，人也變漂亮了，許多男生為之動心，但她心里始終被一個少年占據(jù)，直到大學畢業(yè)前才開始了人生的第一場戀愛。

那場戀愛在她工作的第一年無疾而終，之后她便回了小城。蘇玖回來的第一個星期，就在公交車站遇見了謝敏輝，那時他比高中時代稍胖了一點兒，穿著成熟的商務(wù)裝，白球鞋變成了皮鞋。

“怎么沒留在北京？”她問他。

“壓力太大?！彼卮鸬煤唵?，仿佛理所當然。

“你呢？怎么也回來了？”他問。

蘇玖聳聳肩：“壓力太大?！?/p>

兩人對視一眼，撲哧笑出聲來。那段時間他們常在公交站遇見，一起等車的空當聊聊天，蘇玖裝作不經(jīng)意地打量他，眼里仍有少年氣，一笑就能勾起她心里的那場暗戀。蘇玖想起什么似的，問：“你現(xiàn)在還寫詩嗎？”

謝敏輝愣了愣，尷尬地笑了，說了一句俗氣得不能再俗氣的話：“寫詩又不能當飯吃?！碧K玖笑著的眼里藏著一種說不出的遺憾。

之后，謝敏輝買了車，不再去公交車站，明明是很小的城市，蘇玖卻足足有兩年的時間一次也沒遇見過他。再一次有他的消息，是蘇玖畢業(yè)后的第四年，她經(jīng)過一家酒店時，偶然瞥見了L E D大屏上寫著新郎的名字，“謝敏輝”三個字一下子就刺中了她的心。

他結(jié)婚了，在一個艷陽高照的初秋。

蘇玖怔怔地看著屏幕上不斷閃爍的名字，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謝敏輝高傲的下巴，校門口成排的白色夾竹桃，以及那一塊未熟透的西瓜。她從酒店門口走過去，眼底發(fā)潮。

4

那一年，蘇玖27歲了，從小職員升為部門經(jīng)理，交了一個男朋友，30歲仍長著一張少年臉。他最初并未入她的眼，追了她半年，用了一切招數(shù)才獲得她的芳心。邵祺不像其他人，有了目標就及時出擊，幾個回合下來追不到也就放棄。他似乎認定了蘇玖，長達半年的時間里，始終熱情不減。最后打動蘇玖的是，她的生日，他沒有帶她去吃大餐購物，而是寫了一封很長的情書，字字句句都透著真心，還在落款處畫了一只可愛的小兔子。十足的少年手法，十足的孩子氣，卻碰觸到蘇玖心底最柔軟的部分，所以愛情也就水到渠成了。

蘇玖驀地想起謝敏輝，想起那封未署名的情書，想起某個下午，她同他一起站在走廊里，冷杉林前，十月的朝陽透過薄薄的霧，嗅一嗅都是青春的味道。

她問他以后想做什么，他勾起嘴角意氣風發(fā)地說，仗劍走天涯，瀟灑追姑娘。那時候啊，他說這話時，眼里像是住著星光，而現(xiàn)在他的目光里只有沉沉的死寂。

其實，她在菜市場門口遇見謝敏輝那天，是她30歲的生日。她還穿著荷葉邊的短裙和平底鞋，清純得像剛畢業(yè)的大學生，而他已初具中年男人的姿態(tài)。

跟謝敏輝重逢后的好幾天里，蘇玖還在遺憾，這世上大概再也沒有什么比心中美好的少年變成了市井大叔更讓人氣餒的了。

有時候，蘇玖仍不甘心地想，如果最終留在謝敏輝身邊的人是她，也許她不會讓他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她會讓他依舊如多年前的少年模樣，陪他仗劍走天涯。

可惜沒有如果，因為他從來就沒有給過她機會。

5

蘇玖跟邵祺的婚期，定在今年夏天。

她忙著裝修新房，忙著訂酒店，又忙著拍婚紗照，周末她再也沒時間化妝，精心挑選出門穿的衣服。

那天，她素面朝天地去超市，沒想到在超市門口遇見謝敏輝，謝敏輝一副匆忙的樣子，只說了幾句話就匆匆離開，蘇玖望著他的背影，消薄的肩仿佛穿越了十幾年的光影和現(xiàn)在的他重合。

這次相逢后不久，蘇玖被拉進了高中同學群，她很少在里面聊天，直到那天無意間看見有人談?wù)撝x敏輝，那時她才知道，原來謝敏輝的父親患了癌癥，他賣掉了剛起步的公司，全身心在家照顧家人。

蘇玖看著那些消息，心里久久都不能平靜，眼淚啪嗒啪嗒地砸在心口。

人生在世，誰不想永遠做那個來去如風的少年，但生活的無奈常常讓人沒有選擇。那時候蘇玖終于意識到，無論是快速蒼老的謝敏輝還是少年時閃閃發(fā)光的謝敏輝，其實不過是歲月和生活的佐證，她無權(quán)給他們下任何定論。

就像年少時的我們，如春雨滋潤，如夏花繁茂，如秋葉蕭條，最終如寒冬凜冽，是亙古不變的四季變換，是永遠回不去的流金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