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戴網(wǎng)生
涇渭分明的兩團紙揉纏得厲害,變了形,不知是圓的,還是方的,一團是黃魚,一團是長白條。剛剛結束的一場短兵相接,現(xiàn)在短暫扯開,兩個人正一張一合地喘著粗氣。
好久不了。黃魚說。
沒得空隙。長白條說。
是哦??茨泓S河發(fā)大水,等不及了哦。黃魚眨巴著眼睛說。
嘿嘿,你就一頭犟牛,像隊里的耕牛大黃。長白條笑了。
可不是,耕你這塊肥田不犟行不?黃魚低低地說。
盡管聲音低,帶著些許邪祟,長白條還是聽得心底蕩漾漣漪。她用藕白的手指點了一下黃魚洇紅的腮幫,兩人一起癡癡地笑了。
以往兩個人逮著機會就是上床,時間緊,又都饑渴,哪顧得上說話?被蜂蟄了似的竄上床,急吼吼地扒掉衣服,然后像兩條魚死命糾纏,彼此要狠狠地鍥入對方的皮肉里。今天卻不這樣,時間寬裕,心情舒展,帶水的話語就在兩片嘴唇里你來我往,像月亮灣里飄過來拂過去的微風。
黃魚是連壽村的老光棍鎖根,因為臉蛋兒蠟黃蠟黃的,又像魚兒一樣活靈,村里人都習慣喊他黃魚,名字反而都忘了。黃魚三十好幾了,長得瘦實,是個種莊稼的好把式,怎奈家貧人憨,還有忽隱忽現(xiàn)的狐臭,至今還未能討上媳婦。這是實情,哪個姑娘愿意往火坑里跳呢?不知怎的,卻和長白條好上了。長白條也是外號,大概是長得白皙的緣故吧,又是細長的身段,像月亮灣里的白條。至于姓甚名誰大多數(shù)人也忘了。長白條還有一個外號,叫林妹妹,整天病懨懨的,沒太多生機。她是民辦教師二強的老婆。和二強成婚十來年,長白條的肚皮一直不見動靜,村里就有人開始說閑話了,有人說是長白條的問題,也有人說是二強的原因。但長白條心里明白,是二強沒用,是棉花客人,去滬寧大醫(yī)院看過,也看了不少鄉(xiāng)間名醫(yī),用了不少民間秘方,通通不管用,冤枉錢花了不少。不然她也不會和黃魚好。至于是怎么好的,他和她都說不上來,可能是一個眼神,可能是一次搭腔,更好像是一次幫忙,反正是好上了,至于是怎么好的反而顯得不重要了。后來就一發(fā)不可收拾,逮住機會就在一起燃燒,好比干柴遇到烈火,好比焦土遭遇暴雨。這個不大不小的村子猶如一個巨大的風箱,處處漏風,根本藏不住什么秘密,村里大多數(shù)人也就自然而然地知道了他們之間的事。但大家都不在明里說,只是在背地里當作喝酒吃菜、田埂歇晌的佐料。但令大伙兒心里憋氣的是,長白條偷的不是一手遮天的村支書陳進倉,也不是英俊小生陳建國,更不是挺有能耐的陳樹仁,卻偏偏是很多人瞧不上眼的黃魚,這就讓人納悶了,仿佛村里的男人都死絕了,都成了棉花客人。或許是長白條偏愛他的那種特殊氣味,真是神了。不過,這種議論也沒有持續(xù)太長時間,大伙兒就把這事兒撂一邊去了,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家長里短、瑣瑣碎碎了。
長白條把長腿擱在黃魚的大腿上,幽幽地說,真好久了,要不是上面培訓,死鬼也不會離開家,不知哪天才有機會。
黃魚頓了一頓,說,是哦。這回先生要好幾天吧?
長白條想了一下,說,說是要一個禮拜哦。
黃魚問,是什么培訓?
長白條把長腿撤了下來,說,好像是崗位培訓吧?聽說有希望轉公辦教師。
黃魚哦了一聲,說,那是好事,你享福了。
那倒是。長白條有些得意,轉動一下有些酸疼的頭顱,繼續(xù)說,聽說還要去走走路子,中心校長那要去送禮哦,鄉(xiāng)教辦那也不能馬虎。
黃魚伸出兩只手臂,劃了好幾個半圓,感嘆著,聽說過,這世道。
有什么辦法呢?就這樣哦。長白條同樣無奈地說。
不說這些哦。這幾天我都來,把以前的損失補回來。黃魚在她耳邊笑嘻嘻地說。
長白條皺了一下好看的蠶眉,一臉壞笑,我巴不得呢,女人是無底洞,你吃得消?她稍停,又說,天天不好吧?人家會說閑話。
就在這時,好像有一只貓跑過屋頂,幾片瓦礫響起一陣零碎的聲音。黃魚愣了一會,說,是貓?
長白條也側身聽,忍不住笑了,是叫春?
黃魚露出低邪的笑容,又一次把身子壓上去,嘴里低低地吼,我們都是貓,怕什么?看你犟不犟?
你就是一只貪嘴的貓。壞死了。長白條嗔怪道。
二十多分鐘后,兩條魚都累了,仿佛散了架,又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息。
黃魚望了望窗外,思索了一會,低聲說,看來還得拖魚。
什么?迷糊的長白條還浸沒在退潮的氣流里,似乎沒聽明白。
就是拖魚。黃魚提高了音量。
哦。長白條回過神來,她不明白他為什么這時提拖魚的事,嘆息道,幾年不拖了哦。
黃魚長嘆一聲,有些遺憾地說,拖繩都爛掉了。
長白條嗯了一聲。
還不是陳阿婆搗的鬼?黃魚埋怨著,真是老封建。
陳阿婆怪可憐哦,寶貝孫女沒了,傷心哦。長白條用充滿同情的語氣說。
她難過,就讓全隊人沒魚吃。黃魚有憐憫,也有忿忿不平。
這些年,隊里連罱泥都停了,隊長可讓著她哦。長白條說。
何必呢?黃魚心里還是有疙瘩。
長白條又把長腿翹上去,說,好,好,不要怪阿婆。
三年前的夏天,陳阿婆的孫女英英獨自一人爬上月亮灣塘邊的大柳樹上捉知了,一不小心掉入幾米深的池塘里,淹死了。當時正是三伏的正午,大人們都在午睡,村子里一片沉靜,只有知了聲像月亮灣水面上的波浪一樣起伏,覆蓋了整個村子,誰也沒聽到那一聲沉悶的落水聲。料理完英英的后事,陳阿婆就天天在池塘邊嚎啕大哭,燒黃錢圓紙,幾度昏厥過去。陳阿婆邊燒紙,邊哭天喊地,我的孫女哦,我的心肝哦,命好苦哦,你怎么就忍心撇下可憐的奶奶……那哭聲撕心裂肺、感天動地,村里的女人們就跟著抹眼淚,男人們則蹲在地上抽悶煙。于是,那年夏天的拖魚就停止了,冬天的罱泥也跟著停止了。隊長說,阿婆怪可憐的,陳老頭死了,英英又沒了。唉,英英的魂在月亮灣,就讓小人人清凈點吧,不要驚嚇了英英的陰魂……
現(xiàn)在,黃魚說到夏天準備拖魚,長白條一時不明就里。她疑惑起來,怎么想起來拖魚?不怕阿婆罵你?不怕英英找你?
黃魚說,有什么可怕的?還不是為了你嗎?
為我?長白條更疑惑了。
燙婆子。黃魚閃動著狡黠的小眼睛,露出一副調皮的模樣。
一提到燙婆子,長白條的臉色灰暗下去,像電壓不足的燈泡,整個身子就跟著委頓了。那只暗黃色的燙婆子勾起了她深沉的心思。那只燙婆子是冬天捂手捂腳的器皿,是純銅質的,表層光滑如鏡,是她家傳了多少代的傳家寶哦,據(jù)說還是清朝康熙年間從宮里流落出來的寶物。母親在她出嫁時親手傳給她的。母親對她說,媽沒本事,生不出兒子,只你一個獨女,這只燙婆子只能傳給你了,就指望你續(xù)上香火了。當時她的心里還泛嘀咕哦,女兒怎么延續(xù)香火哦?但轉念一想,母親沒生出兒子,那是沒辦法才這么說的。母親心里苦,比誰都苦。這只燙婆子就是母親留給自己最好的嫁妝。每年冬天,她都會捧著燙婆子捂手,在村里到處轉悠,與燙婆子形影不離。既是取暖,也有顯擺的意味。村里也有幾只燙婆子,但都是鍍銅的,年代一久就露出暗褐色的鐵質面目,遠沒這只年代悠久,不如這只光亮滄桑??墒沁@只寶貝在年前突然失蹤了,長白條翻遍了屋子里的邊邊角角,也沒尋著。她急得在村口那株茂密的大槐樹下罵起了山門,話語十分難聽,哪個三只手偷了我家寶貝?絕子絕孫……不過罵得再兇、再狠,那只燙婆子仿佛人間蒸發(fā),依然沒有下落。村里人同情了長白條一陣子,又回過頭來說她,怪她,嘴巴這么損,還怎么嘚瑟哦?
長白條還是沒想明白,她把身子坐直了,雙手搭著伏在膝蓋上,用哀怨的眼神瞅了瞅黃魚,似乎想從他狡黠的眼神中尋到答案。
我一直懷疑一個人偷了你的燙婆子?黃魚的眼睛望著窗戶,低聲說。
誰?長白條的疑慮更加凝重。
還有誰?黃魚想了一下,他。
哦?快說誰?長白條急了,語速也快了,葫蘆里賣什么藥?和我還藏著掖著?
武大郎。黃魚一字一頓地說。
武大郎是村里的民兵營長,長得矮、壯、黑,走起路來像企鵝,像極了《水滸傳》里的武大郎,村里人都喊他武大郎,不僅僅是生動形象,更有貶義的意思。
不會吧?他住村東,我住村西。長白條有些不相信。
怎么不會?你好了傷疤忘了疼。黃魚開始責怪起長白條來,這只癩蛤蟆想吃你這只天鵝肉哦。你沒數(shù)?
長白條的臉色紅了一下,肌肉輕微地抖動了幾下,聲音從鼻孔里哼出,就他?吃個屁還差不多。
黃魚嘿嘿地干笑了幾聲,天鵝肉就能我吃,憑他?得了吧。
長白條跟著笑了起來,只一會,她就猛然醒悟過來,還真說不定。這人報復心強,說不定就是他偷的,瞧他那德行!缺德事干得還少嗎?
他偷了不敢用,就扔了哦,扔進了月亮灣。黃魚說。
有可能。長白條想了想說。
明明在銷毀證據(jù)。黃魚說得斬釘截鐵。
那次……長白條欲言又止。
是嘛,這些年他做了多少缺德事……二強被他批斗了十來次,還游了兩回街。陳阿婆老伴陳老頭,只是個上海退休工人,他硬說人家是資本家,坐噴氣式飛機,差點沒把陳老頭坐死。樹仁家的南瓜被他挖開一個洞屙進一攤屎,秋天長白毛了。你說這千刀萬剮的,齷齪不?
這種人怎么還能當干部?長白條聽黃魚這么說,氣憤地質問。
黃魚說,什么世道?人怕兇鬼怕惡。
也是。長白條轉換了口氣說,進倉讓著他,誰不知道他公社里有人?不然敢這么放肆?
你越說越像了,燙婆子總不會上天。長白條說。
黃魚想了一陣,說,巧了,那天晚上我去三爺家喝酒的,十點多回家走過月亮灣頂頭,那時我在塘邊解手,迷糊中聽到嗵的一聲,一個什么東西砸進塘里,一個矮墩墩的身影閃了一下,像頭肥壯的刺猬,我定睛一看竟是武大郎,這個畜生。
你看清了?長白條問。
黃魚說,那次喝了酒,又是晚上,雖然頭有些昏,但看清了,絕對是他。
那你不早點告訴我?長白條又開始責怪黃魚了,飛過來一只粉拳。
黃魚說,這事吧,一直在心窩里擱著,吃不準扔的是什么,才沒和你啰嗦。
和我還這么正兒八經?見鬼!長白條裝出一副生氣的模樣,轉而臉色又黯淡下去。她想起了那個陽光刺眼的正午,那片碧綠的桑樹地,那只丑陋的刺猬和她劇烈拉扯,雖然沒有得逞,但那種狼狽、那種痛楚、那種羞恥讓她無法忘記。
這時,樓下的大門哐啷響了一下,鐵質的門把手在門板上晃蕩了幾下,回響著一波一波的余聲,兩個人的身子同時凜了一下。長白條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披上一件藏青色外衣,把耳朵貼緊二樓北面的窗玻璃,眼皮向下一瞟,鄰居家的小黑皮正向前跑去,她撲通撲通的心才少許安靜。
是搗蛋鬼,隔壁小黑皮。長白條說。
小赤佬啊,虛驚一場。黃魚拍著胸口說。
小白條撲哧一聲笑了,不要見鬼,還有你怕的?
拖魚首先得有拖繩,前些年拖魚用的長麻繩已經爛了,一捧火進了灶膛。村北的陳大爺是搓繩高手,村里需要用到的大繩都是陳大爺搓的。冬天放山墻般高的大風箏的線繩、新房上梁用的粗繩,甚至抬棺用的大繩,無一不是陳大爺?shù)慕茏?。拖魚用的拖繩至少得有手臂那樣粗。這天清早,黃魚趁還未出工的間隙,來到了陳大爺家。
稀客。陳大爺說。
哪里,哪里。黃魚說。
無事不登三寶殿,說什么事?陳大爺?shù)故撬?,說話開門見山。
反正馬上得出工了,我直說了。黃魚也不裝模作樣地寒暄了,說,夏天得拖魚。
拖魚?幾年不拖了哦。陳大爺臉露詫異,在努力搜索著什么,他扳著手指頭數(shù)著,嘿嘿,三年了。
斷了三年,得續(xù)上。黃魚也感嘆著。
對,這是咱們村的傳統(tǒng)節(jié)目哦,遠近十幾里出名哦。陳大爺咧開嘴笑了,露出一排黃燦燦的牙齒。
這么說,你愿意?黃魚高興地嚷道。
我有什么愿不愿意。陳大爺嘿嘿地笑,只是陳阿婆同意不?榮貴說過,前年就有人想拖魚,你猜阿婆怎么說?
她怎么說?盡管黃魚也耳聞了一些,但他還是裝著不知情的樣子。
阿婆說,你們拖魚是成心和我過不去哦,是成心不讓我孫女安心。你們不義,休怪我無情。你們敢拖,我就敢跳塘,陪英英去!陳大爺邊說邊搖頭,稍頃又說,唉,這死老婆子中邪了!
黃魚把頭別向窗外,說,阿婆沒了英英,心里難受。
心思可以理解,但是拖不成魚了哦。陳大爺不無遺憾地說。
就是,唉。黃魚嘆了一口氣。
也不好壞全隊全村的規(guī)矩哦。陳大爺?shù)恼Z氣由同情轉向責備。
就是哦,遠近聞名。黃魚說。
陳大爺點燃一支煙,誰說不是?
唉,唉。黃魚又嘆了一口氣。陳大爺撓撓發(fā)癢的頭皮,想了一陣說,想拖魚,問題的關鍵是陳阿婆,你得做通她的思想工作。榮貴好說,一瓶洋河搞定。阿婆是個頑固派,軟硬不吃,難搞定哦。
也是,一起做工作。黃魚說,陳大爺你威望高,多出點力,多幫幫忙。
我當然。陳大爺滿口應承,他又睒了睒眼睛,臉色俏皮起來,得喝頓好酒哦。
和榮貴一路貨色。黃魚也笑了。黃魚知道陳大爺和榮貴一樣,都好這一口,他所說的好酒也就是一塊多一瓶的洋河大曲,不算貴。于是黃魚爽快地答應了,好,一言為定!
春末夏初的陽光無精打采地鋪在村里的石板路上,泛出一片灰白的光亮,并不見得有多少生機。黃魚走在鋪著長石板的村街上去村東南角的雙代店買酒。村街呈S型貫穿大半個村子,兩側已有飯桌在各自家門口擺出來,這是村里人的習慣,每到夏初,各家就在家門口支開飯桌,傍晚時分一家老小就開始在飯桌上吃飯。這時已有幾個人在門口歇著,搖著蒲扇,見黃魚過來,就和他打著招呼,黃魚有時也稍作停留,說上幾句不咸不淡的笑話。一會兒他就來到了雙代店。店里人不多,有幾個人在對他擠眼睛,好像在說,準備拖魚?他感到有些奇怪,消息長翅膀哦?才剛剛長出想法,就有人知道。他顧不得深究這些,拎了一瓶洋河大曲直奔生產隊長榮貴家而去。一路上他想,榮貴這應該好說,之后再去找陳阿婆。
這么想著,就來到了榮貴家。榮貴戴著一頂黑皮單帽,此刻正蹲在門檻上抽煙。見黃魚走過來,手里還提著一瓶洋河,笑嘻嘻地問,開葷,這么客氣?
黃魚樂呵呵地說,送你的。
榮貴說,送我?鐵公雞怎么拔毛了?
黃魚說,真的,不帶開玩笑的。
榮貴用調侃的語氣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黃魚也不繞彎子,直奔主題,夏天快來了,得拖魚。
榮貴已經聽到風聲,但他還是很認真地問,怎么想起來拖魚?
黃魚眨眨小眼睛,說,嘴饞了哦,想了。
榮貴笑著說,哄我哦,你小赤佬還嫩著點。
你誰哦?福爾摩斯,哪敢?黃魚撓撓后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
就直接撈。何必脫褲子放屁?榮貴說。
只看到大概位置,夜里看不清,又喝了點酒。黃魚說,再說了,也想吃魚了哦。
你哦,刁狐貍,想一舉兩得哦。榮貴拍拍黃魚的肩膀說。
誰瞞得過你?黃魚恭維道。
我這好說,傳統(tǒng)。榮貴說。
就是哦,誰不說你是好隊長?黃魚的話簡直有些肉麻了。
榮貴似乎不屑于黃魚的奉承,他擺擺手,好像沉思一般,說,就是那個頑固派.
就是,陳大爺也這么說。黃魚說,想一塊了,大家一起做工作,人多力量大。
我支持你,但阿婆的工作難做,難纏的,我都怕和她說話。榮貴為難地說。
看來所有的難點都集中在陳阿婆身上。要想拖魚,得過她這一關。從隊長家出來,黃魚硬著頭皮向阿婆家走去。一路上,有不少大人、小孩和他打招呼,他只是粗略潦草地應付。
陳阿婆家在村子中間,是兩間紅磚平房。走在路上,黃魚就暗想陳阿婆一定是坐在堂屋的畫像下,眼睛平視著屋外,不知道在呆望著什么,是在想英英嗎?是在詛咒武大郎嗎?還是就這么空洞地和時光一起流淌?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但阿婆喜歡掛陳連壽的畫像是出了名的。這,黃魚也是知道的。連壽村在一條縣道的南面,山面環(huán)山,這里的山其實就是小土丘,二三十米高。當年村里的陳連壽在縣衙做縣令,為了保護南宋抗金名將岳飛后裔岳霖,帶領全縣百姓寫下萬民請愿書,被當朝奸相秦檜殘害致死。后人為紀念這位剛正不阿的縣官,把原來的藕家村改名為連壽村,一直沿用至今。
陳阿婆曾自豪地說,陳連壽是我家老祖宗。村里人就說,哪是你一家?是大家的,不要獨吞。陳阿婆也不和村里人爭辯什么,只在堂屋正中恭恭敬敬地掛上陳連壽的畫像,每天坐在畫像下面,很虔誠的樣子。
黃魚這么想著,竟兀自笑了,這阿婆也是一根筋。來到阿婆家門口,果真就見到阿婆一動不動地坐在畫像下面,她似乎和時光一起停留在哪兒了。一片陽光斜斜地照進來,鋪在阿婆的身上,像給她穿上了一件閃光的錦衣。
阿婆沒動彈,甕聲甕氣地問,黃魚來干什么,有事?
沒什么事,來看看你。黃魚說。
難得你這么孝順。阿婆取笑黃魚了。
阿婆依然坐著沒動,她甕聲甕氣地拖長聲音,我一死老婆子,有什么好看的?你這不是故意損我?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黃魚的臉色紅了一下,他朝大門外望了望,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阿婆皺巴巴的臉上。他說,阿婆,夏天得拖魚。
什么?拖魚?阿婆一下子站起來,頭頂與畫像的下邊基本齊平,聲音也大了起來,成心折我壽是不是?你說。
陳大爺、榮貴都點頭啦。黃魚只好搬出了隊長他們。
他們同意頂個屁用!進倉都不行,天王老子都不行,得問問我孫女。阿婆滿臉的皺紋先開始蠕動,爾后劇烈抖動起來,她破口大罵,你們這幫畜生作孽,我孫女礙著你們了哦?還讓她在月亮灣安魂?
不……是的,不是……的。被阿婆一頓死戧,黃魚招架不住,有點語無倫次了。
還不快滾!阿婆用力把黃魚往外推,還用拐杖使勁敲打不高不低的門檻,屋里回蕩著拐杖敲打的啪啪聲。
黃魚急忙說,不要推我,你聽我說哦,聽我說。
滾!阿婆沒有理會黃魚的掙扎,砰的一聲關上大門。
黃魚垂頭喪氣地來到陳大爺家。陳大爺笑著說,吃閉門羹了吧?
嗯,阿婆怎么這么固執(zhí)?黃魚灰心地說。
陳大爺又笑,說,她就這丑脾氣,刀子嘴豆腐心。
那怎么辦?黃魚一籌莫展。
再想想辦法,我也去勸勸她。陳大爺說。
黃魚又去找長白條。長白條微蹙眉頭,說,阿婆吃軟不吃硬。你不妨直接告訴她為什么拖魚,興許她會同意。
那樣好不?那不是明的了嗎?黃魚擔憂。
怕什么?又不是偷雞摸狗。再說了,你以為別人都是傻子哦?誰不知道你的那幾根肚腸?長白條說。
黃魚笑了,但還是有些擔心,武大郎會不會阻止?
是我們隊里的塘,關他屁事,他有什么資格?進倉都不會說什么。長白條理直氣壯地說,現(xiàn)在什么時候了現(xiàn)在誰還聽他的?
倒也是。黃魚臉上有了一些笑容。
你只要說是為了臭臭武大郎,阿婆保管百分之百贊成。長白條眨眨細長的眉眼說,不要說阿婆了,全村人都會同意。
為什么?黃魚不解地問。
這都不知道?全村人有幾個稀罕他?長白條笑了,說你笨吧還不承認?那會批斗陳老頭,阿婆暗地里求過武大郎。你猜怎么著?武大郎竟對阿婆作孽了,事后還對陳老頭斗得更兇了。變態(tài)不?
???黃魚的腦袋訇然作響,胸口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爬,在撓,在鉆。
黃魚又一次來到阿婆家,不過這次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阿婆依然坐在堂屋的畫像下一動不動,像尊年久失修的雕塑,更像黃昏時光的定格。見黃魚笑著又來了,大聲說,又來了,厚臉皮,快滾。
黃魚說,阿婆聽我說。
阿婆說,有什么好說,剛才老陳來過,我都沒聽。
你就聽我說說。黃魚央求道。
有什么好說,老掉牙。阿婆不耐煩。
不是的。是戳戳武大郎的屁眼。黃魚狠狠地說,這狠話里面有說不清的復雜滋味。
什么?武大郎三個字剮了她一下,阿婆的腦子半天沒轉過彎來。
臭臭這畜生!他做的好事!黃魚的聲音好像是從牙齒縫里擠出來的,縫隙里好像有嗖嗖的冷風,還有滋滋燃燒的火苗。
快進來。阿婆站起來,把手朝里撥了撥,搬來一張小方凳,說,怎么回事?
一提到武大郎,阿婆的態(tài)度產生180度大轉彎。這是黃魚沒預料到的,但長白條面授機宜的那番話,讓他覺得阿婆這樣的態(tài)度也是水到渠成的。陳阿婆的丈夫陳老頭是個上海工人,解放前就去了上海做學徒工,解放后成了手表廠里的老師傅。武大郎硬是給他扣上了資本家的帽子。阿婆說,老陳就是個小工人,解放前只能算是個上海小癟三,算資本家不成大笑話了?武大郎哪管這些,盛氣凌人地說,他剝削勞動人民,就是大資本家。這種強加的罪名讓阿婆無語了,她有口難辯。此后,大批斗三六九,小批斗天天有,把個陳老頭斗得癱瘓在床,最后竟冤死家中。阿婆說,這畜生不就是公報私仇嘛,什么世道?所以一說起武大郎,阿婆情緒就激動,咬牙切齒,恨不得把他碎尸萬段。更何況另一個真相讓她深感恥辱,卻又難以啟齒。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怎能搬得動一棵粗壯的大樹呢?大多數(shù)時候她只能發(fā)發(fā)牢騷、宣泄一下情緒,在陳連壽的畫像前詛咒武大郎一番而已?,F(xiàn)在聽說黃魚要為她出出這口惡氣,阿婆一下子來了精神,干癟的嘴唇劇烈地抖動著,卻沒有發(fā)出聲響。
這時的黃魚不得不暗暗佩服長白條,心想,還真是。
阿婆給黃魚倒了杯水,急切地問,怎么臭他?
黃魚喝了口水,猶豫著要不要把看到的那一幕告訴阿婆。阿婆急了,搖搖他的手臂,快說。
黃魚頓了頓,似乎下了決心,我懷疑武大郎把長白條的燙婆子扔進月亮灣了。
阿婆有些混濁的眼神眨了幾下,肯定地說,這個畜生會,傷天害理。她用比她還高的拐杖重重地敲擊地面,又說,這畜生做的齷齪事還少嗎?天打雷劈的。
黃魚說,這畜生做的壞事太多了。
阿婆說,燙婆子扔哪塊地方了?直接撈上來不就行了?
黃魚說,我夜里看到的,沒看清落水位置。那天喝了酒,迷迷糊糊的。只聽見撲通一聲。月亮灣那么大,那么深,難撈哦。
阿婆又問,武大郎怎么會把長白條的燙婆子扔進月亮灣呢?
黃魚笑著說,你不出門,有些事你不知道。他一直想吃長白條的豆腐哦。
阿婆想了一陣,似乎明白了,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她用取笑的口吻說,也不撒泡尿照照。熊樣,人家長白條可是林妹妹。
黃魚得意地笑了,可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阿婆嘆了一口氣,語調悲戚,這種人還做民兵營長,連壽村好不了,盡丟陳連壽的臉哦。
黃魚附和著,這畜生不得好死。
阿婆說,他做的惡事月亮灣都盛不下。陳三家的雞是他毒死的,陳臘茍家的白菜是他偷的,看見母的就要搞……。
兩個人一起詛咒武大郎,仿佛開了一個小型的批斗會。你一刀,我一刀,把個武大郎割得遍體鱗傷。過了一會兒,阿婆又神秘地說,聽說武大郎上次把長白條按在屋后的草堆里,被路過的二強瞧見,差點被揍一頓。這二強卵用沒得,怎么就不一刀捅了他?
黃魚聽了,不言語,臉上一陣發(fā)燒,心窩里咯噔了一下。
幾個關鍵人物都同意了,特別是阿婆松了口,黃魚的心里無比歡暢。他把這消息告訴了長白條。黃魚說,還是你英明。長白條笑著說,打蛇打七寸,這都不懂。黃魚愣了一下,很快明白過來。過了一會,長白條說,還得問問田姑娘。黃魚說,要的,這一步可不能少。在連壽村,有個有趣的事,那就是有什么大事都會去問問田姑娘。這既是迷信,也是習慣,多少年下來,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一道步驟,缺了這一步,心里會不踏實。
吃過晚飯,天色不錯,清冽的月光水一樣傾瀉而下,灑在月亮灣的塘面上,也灑在黃魚的臉上。黃魚踏著月色去找表妹阿玲。阿玲今年22歲,還未出嫁,但已有了婆家,在社辦廠工作。據(jù)說請?zhí)锕媚飻嗍?,已有些年月,少說也有二十來年了。不過,主事人只能是未成年女性,這樣子才靈。這幾年,新芳嫁到鄰村去了,阿玲接過了新芳的主事棒,開始主持請?zhí)锕媚飻嗍碌氖乱?。那天晚上,黃魚對阿玲說,小妹,幫我問問田姑娘,可以拖魚不?阿玲笑嘻嘻地說,好哦,哥。
請?zhí)锕媚锏氖轮荒茉谕砩线M行。那天晚上,天有些亮堂,月明風清的,是斷事的好時機。阿玲穿上過年才穿的新衣服,盛裝出場。她帶了三個比她小的姑娘,捧著竹編簸箕來到村口的麥田里,小心地拾起一塊泥土,口中念念有詞,田姑娘,田姑娘,回家做客哦,回家做客哦。然后用紅綢把泥塊包好,放進簸箕里,由兩位姑娘抬著,阿玲在前邊引路,另一位姑娘殿后?;氐教梦堇铮劝鸭t綢包著的泥塊放在鋪著白色米屑的八仙桌正前方,再把簸箕反扣在桌面上,簸箕由兩位姑娘用手輕托著,達到平衡狀態(tài)。簸箕的正前面插著一根粗壯的縫衣針,上面同樣用紅綢扎著。
阿玲心懷崇敬地跪在地上,連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虔誠地問,田姑娘,田姑娘,你是善良的神,今年夏天可以拖魚不?
只見簸箕向前傾斜了一下,插著的縫衣針很有節(jié)奏地跟著點了三下。
可以,可以。阿玲笑了,其他幾個姑娘也跟著一起笑了。
這天黃昏,黃魚拎著一瓶洋河去陳大爺家喝酒,連田姑娘都同意拖魚,兩個人心情自然特別舒坦,酒就喝得纏綿壯烈,忘乎所以。
這下好哦,沒礙事的。黃魚臉色酡紅,得意地說。
不容易哦。陳大爺感慨道。他仰脖喝了一大口,喉結處一聲悶響,有節(jié)奏地跳動。
阿玲問了田姑娘,田姑娘點了三次頭。黃魚神氣地說。
陳大爺笑了,你還相信小把戲的那一套?也是老封建哦。
陳大爺雖然這么說了,但他當初并未阻止。他對這些似是而非的東西向來是睜只眼閉只眼,不贊成,也不反對。他曾幾次去過新芳、阿玲她們請?zhí)锕媚锏默F(xiàn)場,每次他都是看看,靜靜地看,嘴里銜著煙,一言不發(fā)。
這頓酒就像是開工酒,喝了就意味著拖魚這只鑼鼓敲起來了。陳大爺先是去生產隊倉庫里挑選上好的稻草。拖魚用的拖繩要長,要粗,要有力道,要吃得住力,得選質地有勁道的稻草。選好的稻草要放在陰涼的地方陰干,不能在太陽底下暴曬。晾干后,陳大爺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把一根又粗又牢的拖繩搓好了。
完工那天,陳大爺直起身子,扭了扭腰肢,用手捶捶后背,朗聲笑道,這下好哦,可以拖魚,有魚吃。
榮貴慢吞吞地走過來,笑嘻嘻地說,老陳辛苦。
陳大爺笑著說,哪里哦,不搓繩反而難受,這把老骨頭快沒用了。
繩有多長?榮貴問。
約摸五十米哦,應該夠了。陳大爺張開雙臂,模仿著丈量的姿勢。
差不多了。月亮灣也就三十多米寬吧?榮貴說。
有魚吃。陳大爺說。
好幾年沒得吃了。榮貴說。
武大郎沒找你?陳大爺問。
他好意思?再說了,他找我也不聽他的,不是早幾年。榮貴說。
陳大爺生怕武大郎從中作梗,讓這事黃了,所以才這樣問。而現(xiàn)在,榮貴給他吃了定心丸,他心里也踏實了許多。陳大爺又說,奇怪了,我看見武大郎這幾天拿著根長竹竿,在月亮灣里撈呀撈的,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榮貴說,還能干什么?做賊心虛。
陳大爺恍然大悟,這樣哦,怪不得,到時有他好看。
兩個人坐下來一起抽煙,一起喝酒。那煙是八毛錢一包的勞動,酒還是洋河大曲。兩人對視一眼,孩子般擊掌,一起笑著說,讓他好看。
讓他好看的日子說來就來了。那天中午,天氣異常燥熱,一絲風都沒有,空氣仿佛凝滯了,這真是拖魚的好日子。黃魚、陳大爺、榮貴他們知道,天氣悶熱,日光毒辣,大魚就會沉入塘底避暑,這樣拖魚的收獲才多。當然拖魚的另一層意思大家都明白,但誰也沒有掛在嘴上。剛放下飯碗,黃魚就和陳大爺把沉重的拖繩搬到月亮灣的西頂頭,幾個壯漢把拖繩鋪開,拉直,每隔一米就拴上一塊紅磚,綁牢,系緊。拖繩兩頭各有三位壯漢準備拉繩,最外側的壯漢還要把拖繩在手臂上繞上幾圈,以防繩子滑下來。
先簡單地搞了祭奠儀式,為了安撫英英的陰魂,也為了讓自己安心。這是前天黃魚事前決定的,和陳大爺、榮貴說了一聲,榮貴陳大爺對他豎起了大拇指。陳大爺說,黃魚長大了哦。榮貴說,想事體周全了哦。黃魚笑笑,開心死了。
黃魚在地上支起一張矮桌,擺上香案,插上九支細細的香燭,兩邊各擺六只蘋果、饅頭,香火點上,升騰起淡淡的煙霧。陳大爺彎腰作揖,口中念念有詞。村人齊刷刷地望著,沉默無聲。陳阿婆看著這一幕,老淚縱橫,強忍住哭聲。
很快,儀式結束。陳大爺破銅鑼似的聲音響起來了,下塘哦,下塘哦。
拖繩很快爬進月亮灣的塘底,緩緩行進。兩岸響起一片嗡嗡的人聲,伴隨著柳樹上、槐樹上拼命嘶叫的知了聲,組成了幾個聲部的大合唱。幾年了,村里的拖魚活動又開始了,像一場熱鬧的廟會,不光是三隊的人,其他隊的都來了,幾乎聚集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他們嘰嘰喳喳,指指點點,說說笑笑。支書來了,能干的樹仁來了,長白條來了,阿婆來了,武大郎也來了,他們表情不一,心思各異。
讓開,讓開。幾個壯漢一邊撥開人群,一邊吃力地拉繩。黃魚雙眼圓鼓,緊盯著不平靜的水面。他是捉魚高手,不是釣魚,不是圍魚,也不是摸魚,是一個猛子扎下去捉魚。村里人沒有不佩服的。陳大爺穿著藍灰背心,滿頭大汗,即使手里的蒲扇不停搖動,汗還是順著肩背直淌下來。陳大爺笑著對黃魚說,黃魚,大顯身手的時候到了。黃魚用手抹一下滿是大汗的臉面,笑著說,看我的。
就在這時,水面中央泛起了連續(xù)的泡沫,那泡沫成片成片的,一串連著一串往上冒。好家伙,一條大草魚哦。黃魚一邊嘀咕,一邊奮力躍起。只見他雙手并攏,伸直高過頭頂,高高騰起,像一發(fā)炮彈扎進水里。他扎進水里大約三秒鐘時間,手就觸到塘底了。他雙手一陣摸索,摸到了大魚光溜溜的尾巴。他知道,平時活蹦亂跳的草魚此刻在拖繩的拖拽下,頭朝淤泥,尾巴朝上,正沒命地往淤泥里鉆。黃魚雙手插進淤泥里,兩手摳進草魚的腮幫里。
黃魚雙手拎住草魚冒出水面,把魚揚過頭頂。岸上的人發(fā)出一片驚呼,好大的草魚,有十多斤?
上了岸,黃魚把草魚往地上一摔,草魚蹦跶了幾下,不動了,草魚的全身裹上了一層灰,幾乎和地面的顏色混為一體了。榮貴指揮著隊里的幾個婦女把魚放進籮筐里。月亮灣是生產隊里的公塘,拖魚結束全隊要分魚吃。
隊里的幾個小伙子學著黃魚的樣子扎進水里。他們也摸上來十幾條魚,有青魚,有草魚,還有不少鯽魚。眨眼間,籮筐里有了很多魚,蓋住了筐底。
黃魚的心思不在魚身上,而在另一件事上面。長白條、榮貴、武大郎、阿婆都有些心不在焉,他們和黃魚一樣,心思不在歡快的場面里,而在那件神秘的物品上。
此時,月亮灣兩岸的幾位壯漢正使勁地緩緩地拉著拖繩,粗壯的拖繩沉在塘底慢慢行進,塘面上泛起數(shù)不清的陣陣泡沫,一片片,一堆堆,那一朵朵水色的小花綻放了,轉瞬又消失了,如此反復,是曇花一現(xiàn)的熱鬧與美麗。兩岸看熱鬧的人群里三層外三層,噪雜的嗡嗡聲淹沒了不知疲倦的知了聲。進倉說,好幾年沒這么鬧猛了。榮貴說,比廟會還鬧猛。樹仁家女人說,有魚吃,有魚吃。陳大爺接上話茬,打趣道,快回家把鍋燒紅了,等魚下鍋。幾個婦女就開始起哄了,快回家去,晚上吃魚有力氣干活。月亮灣上空飄揚著一片歡騰的氣浪。
大伙兒嬉笑著,快活著,只有黃魚緊繃著臉,兩眼死盯著寬闊的水面不放,生怕遺漏了蛛絲馬跡。塘面的泡沫不斷增多,一片片,一堆堆,不斷翻涌,那些水花開了,又消失了。黃魚正在仔細地甄別,哪些是魚鉆淤泥泛上來的泡沫,哪些是雜物泛起的泡沫。無數(shù)的泡沫翻滾上來,成片成堆,混雜在一起,不容易分辨。黃魚對此琢磨過無數(shù)遍,他知道,由魚泛上來的氣泡應該是圓的,一陣連著一陣;而燙婆子如果觸碰到拖繩、紅磚,則會泛起不規(guī)則、沒有規(guī)律的氣泡,那氣泡就顯得雜亂而無序。
兩岸的人群跟隨拖繩的漢子往前移動,像兩塊巨大而頎長的潮水向前涌動。突然,走在最里層的黃魚發(fā)現(xiàn)了一處水面冒起一攤不規(guī)則的泡沫,時而成堆,時而成串,很細微,不仔細辨別,根本看不出來。他心里一陣悸動,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直插水面。兩岸又是一陣驚呼,許多人以為黃魚又發(fā)現(xiàn)了一條大魚,無數(shù)條目光聚集在黃魚插入水面的那一片。
岸邊依然嘈雜,水面依然熱鬧,水面上全是混濁的水泡,先是綻開,然后又散了。大伙兒盯著炮彈下落的那一塊水域,那里更雜亂,更翻騰。不少人的心里隱隱期盼著什么,等待著什么。
果真,沒多久,一個光溜溜的黃色頭顱抖出水面,先甩了幾下滿是水珠的腦袋,然后左手高高擎起,單臂劃水奮力向岸邊游來,哦,是黃魚,是黃魚。只見他的左手舉著一件物品,圓墩墩的,濕漉漉的,根本看不出什么色彩。直到黃魚游到岸邊,大伙兒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燙婆子。
燙婆子,白長條家的。阿婆大聲叫道,由于激動,阿婆的聲調都變了。長白條擠進人群,拿過湯婆子,左看右看,撫摸著,無聲地哭了。陳大爺笑了,榮貴笑了。武大郎悄悄地擠出人群,溜回家去。
人群中突然爆發(fā)出一聲嘶叫,畜生呢?千刀萬剮的。人們一起望去,是長白條失控的喊叫。人潮涌動起來,陳三、陳臘茍也跟著喊起來,畜生呢?揍他!揍他!
榮貴攔住洶涌的人潮,大聲說,先分魚,先分魚。
人群中的騷動暫時安靜下來。月亮灣恢復了平靜。太陽依舊高懸,沒有一絲風,空氣又凝滯不動了。只有岸邊楊柳樹、大槐樹上的知了在拼命地鼓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