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魯 夢
我爸爸很喜歡火車。
從我記事起,他就常抱著弟弟,牽著我一起去樹木嶺老鐵路橋上看火車。我最喜歡扒住橋邊的鐵絲網(wǎng)抻長脖子往底下看。火車居然是從腳底下出來,真讓人興奮得要命!當(dāng)然,一邊看還要一邊拍著手念童謠:“火車來了我不怕,我跟火車打一架?;疖囬_啦,我打贏啦!”如果這時火車頭還助興似的“嗚嗚”一叫,就更是最韻味、最值得回味的一個下午。
從鐵路橋下出來的有兩種火車。爸爸說黑色的是運貨的。它們經(jīng)常拖些堆得小山一樣的煤,有次我居然還看到其中有一車廂豬而另外一種綠色的是運人的。那時候我還沒坐過火車,實在想象不到自己被關(guān)在綠皮子車廂里被運來運去的感覺,只記得那車肥豬在沒有頂蓋的車廂里,顫巍巍地站不穩(wěn)。
等我真的坐上綠皮子火車,已是多年之后了。那次,是為了去廣州進貨。當(dāng)時還有站臺票賣,來送我的爸爸硬是不顧我的反對買了一張,一直把我送到上鋪,看我躺下才走。
可是火車一開動,我就從上鋪爬了下來臥鋪車廂已經(jīng)熄燈了,我摸黑掀開窗簾往外看。最開始還可以看到亮著街燈的馬路上車子飛馳而過,楊家山廣告街的燈箱還在閃。慢慢地,路燈就變成了顫巍巍的螢火,一點點的,暖黃或灰白,散落在無邊的黑暗里。忽然我想起了那首已經(jīng)多年未曾念起的童謠:“火車來了我不怕,我跟火車打一架?!睘槭裁匆突疖嚧蚣埽窟@個問題我從小就不明白。
硬座車廂是不關(guān)燈的。無論男女、老少,愛干凈的、不講衛(wèi)生的,口袋里布貼布的、內(nèi)褲里藏了千兒八百鼓起好大一坨的——在硬座車廂里全部平等——這里只有三種不同位置:站著、坐著、躺著。
跟隨他們的,往往還有裝在蛇皮袋里面的舊衣服,插在桶子里的衣架子,隨便用點線縫得歪七劣八的帆布背包,舊襖子,灰撲撲的鞋子,油膩的頭發(fā)和一臉的疲倦。他們無論男女,臉上都爬滿了皺紋——那些生活的刀割出來的、層層疊疊梯田一樣的褶子里面夾著的,除了灰塵還有一年的辛苦。他們不裕實(長沙方言,意思是“不愛干凈”),火車過道也可以就地坐下,抽煙,嚼檳榔的時候嘴唇也吧嗒得很響。
那個晚上我?guī)缀鯖]睡著,一是第一次坐火車,興奮;二是在鐵路上哼哼唧唧的火車和窗外被城市燈光隔成一截一截的黑夜,讓我有種離家遠去豪情在途的激動;三是好不容易睡著之后,聽爸爸的話穿著長牛仔褲的我被生生熱醒,只好到過道里吹風(fēng)。沒過多久,車停站了,車門外“韶關(guān)站”三個字好亮。
就這樣,好不容易熬到廣州,一出站,我就懵了。
還記得當(dāng)時天只蒙蒙亮,殘留著夜色的火車站廣場上就已經(jīng)人頭攢動。下車的乘客被一道道曲折的不銹鋼欄桿隔成好幾條路隊,來來回回蛇形往前走。賣東西的見乘客出來了,一下子涌上來,抻長了手揮動他們的商品:炒粉炒面,礦泉水,泡沫箱子裝的冰棒,遮陽帽,遮陽傘,地圖,雞腿,雞爪子……走我前面的女的,背著一個巨大的蛇皮袋,兒子綁在她胸口哇哇地哭。她好像已經(jīng)很習(xí)慣了,不慌不忙地一邊走,一邊從欄桿外面的人手里買了一瓶玻璃瓶裝的酸奶遞給兒子。
當(dāng)我被一群問要不要住宿的人擋住,被滾滾而來的灼熱空氣包圍,被流花車站永不停息的廣播聲困住的時候,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茫然若失。
后來回想起來,雞崽子頭一次離開老母雞羽翼時,可能就是這種感覺吧。說我膽子小也好,沒出息也好,直到現(xiàn)在,火車坐了無數(shù)次,可只要離開了長沙,我就不得安心,旅程再開心也不行。我的心可能被娘用一根線吊起了,就像我也吊起爸爸的心一樣。好不容易熬到回程,進長沙時天已大亮。綠皮車哼哼唧唧地開過楊家山,窗外廣告街的霓虹燈還亮著。路燈已經(jīng)熄了,馬路上的車子開得起飛。
楊家山和綠皮火車,是很多曾經(jīng)南下漂泊過的長沙人心口上的一塊胎記。不知道多少人跟我一樣,要一直等到綠皮車晃晃蕩蕩地開過了楊家山,長沙娘老子才松開那根線,心才能吞進肚子里去。
說了好些關(guān)于綠皮火車的回憶,可其實我早就選擇又快又干凈的“子彈頭”出行了。還有沒有綠色或者黑色的火車從鐵路橋下跑出來,也已經(jīng)不知道了。
前不久有天晚上,爸爸開車從新修的樹木嶺橋上駛過,車窗外還能看到老橋那綠色的鐵絲網(wǎng),但鐵軌已經(jīng)消失在黑夜里了。經(jīng)過我提醒,爸爸才記起以前經(jīng)常來這里看火車的事?!班趴乙郧白钕矚g看火車了,”下了橋,他似乎回味地說了這么一句,“我們小時候還喜歡念‘火車來了我不怕,我跟火車打一架?;疖囬_啦,我打贏啦’,有味?!彼麉s好像忘記了,這首童謠我們小時候也喜歡念。
也許有一天,就像童謠里說的,我們真的“打贏”了火車,飛快的“子彈頭”也最終擊穿了綠皮火車的時代??墒?,我們這兩代人卻會永遠記得綠皮車外婆式的、哼哼唧唧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