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可
一
傍晚時分,東頭人家傳來一陣尖利的哭聲,然后是憤怒的叫罵聲??蘼晩A雜著罵聲??蘼暿桥说?,一個中年女人發(fā)出的;罵聲是男人的,一個老頭兒發(fā)出的。
大人們都在生產(chǎn)隊的大田里干活,還沒放工;除了有老人的,家家戶戶都鎖著門,靜悄悄的。我們幾個小毛孩子放學(xué)剛回家,正聚在一起玩耍。在一片靜寂中,這哭罵聲格外刺耳。循著聲音找去,哭聲和怒罵聲都來自二爹爹(二爺爺)家??薜氖撬莫毶畠?,我的堂姑;罵的正是我二爹爹,一個脾氣火爆的老頭兒。我爹爹兄弟三個,老大——也就是我爹爹——和老三早就死了,餓死的;就剩二爹爹還活著,在這個家族中輩分最高。他正在破口大罵:“這個挨槍斃的!這個挨槍斃的!家里要滅門絕戶!”“滅門絕戶”,是我們這里罵人最狠的話,非有深仇大恨說不出這么惡毒的咒罵,可見他罵的并不是他的女兒、我的堂姑。從他們的哭罵二重唱中我們得知,他罵的是一個賊子——小偷。
二爹爹家遭賊了。
二爹爹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招了個上門女婿。女婿在蘭州工作。聽說特別遠,具體在哪兒?不知道。只知道很遠很遠,遠得好像在天邊一樣,我們有限的想象力根本無法抵達。當(dāng)然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到那么遠的地方去工作,做什么工作。只知道是一個很大的城市,比我們的縣城要大多了。他一年回來一次,過年的時候回來。穿一件皮夾克,我們穿的都是鼓鼓囊囊、土了吧唧的老棉襖,這皮夾克,只在電影里看到壞人穿過。頭發(fā)往后梳著,大背頭,很洋氣,很氣派,像畫像和電影里的大人物一樣,比我們大隊的干部要氣派多了。說一口蠻里骨碌的話,跟我們這兒人說的話不一樣,雖然差不多也能聽懂,但是發(fā)音怪怪的,令人生畏。每次回來帶很多東西,還有我們不多見的糖果,親戚、本家的孩子能夠分到一塊兩塊。請當(dāng)?shù)赜蓄^有臉的人物喝酒,打長牌——類似麻將的一種游戲,賭錢的。因為有人在外面工作,所以他們家比別人家都有錢,住的是磚墻瓦房——別家?guī)缀醵际峭翂Σ莘俊?/p>
像他家這樣的在我們村里不多,也就兩三戶。還有一個是我的三外公——我媽的三叔。這可真是一位大人物,在上海工作,據(jù)說是一個什么廠長,派頭十足,說話從鼻孔里出聲。那些平日不可一世的大隊干部,見了他都賠著笑臉。另一位也是我的本家,我的一個堂姐夫??汕闪耍彩恰暗共彘T”,他倒不遠,就在南京工作——其實我們也不知道有多遠。不過畢竟在本省,感覺上比那個什么蘭州要近多了。大忙的時候,他會回來幫忙,割稻,割麥,跟農(nóng)民一樣干活。人精精瘦瘦的,穿著精精神神的,也說著一口蠻話——我們這兒把一切非本地話都稱作“蠻話”,很讓人敬畏。后來我到北京上大學(xué)后,我堂姐說了好幾次,讓我路過南京的時候到堂姐夫那里去住。那時,從北京坐一夜綠皮火車到南京,再坐長途汽車回家。買不到當(dāng)天的汽車票的話,就要在南京住一宿。我有好多同學(xué)在南京上學(xué),每次都是住在他們的宿舍。拗不過堂姐的熱情,有一次我就去了。才知道他是一個工人,好像是家兵工廠,幾個人住一個集體宿舍,上下鋪,跟學(xué)生宿舍一樣。稍有不同的是人少一點兒,大概三四個人吧。自己用小煤油爐在樓道里燒飯吃。因為多了一個人,一個工友臨時到別處借宿了一晚。這是后話。
那是上個世紀70年代初,沒有哪兒不窮的。大家過的都是一樣的苦日子。只有極少幾家條件好些,住著當(dāng)?shù)睾币姷拇u墻瓦房,估計早都被賊子盯上了。偏偏二爹爹家倒霉,沒看好門,被賊子偷了。我們本地的賊子不多,只有一個,曾經(jīng)偷過我家,那還是我三四歲的時候。這次偷他家的是一個外地賊,過路賊。
我們村里的住戶,沿著兩條河一字排開:一溜沿著南邊的小河由東向西左右排開,門前是一條寬闊的土路,到我家西側(cè)轉(zhuǎn)折向北,通往鄰縣的一個小鎮(zhèn),那是本地的主干道,每天人來車往,很是熱鬧;一路沿著東邊的小河由南向北前后排開,小河與房屋之間有一條窄窄的土路,算是支道吧。三條路正好形成兩個90°的直角,我們兩家正好住在東西兩個路口把角處,都是最繁忙的“交通要道”。我家屋后有一個竹園,很顯眼,路人問路、村人指路都是以這個竹園為標志物。村里平時很少有外地人來,只有這條大道例外,天天有陌生的過路人。這兩個位置最顯眼,只要想偷,很容易得手。白天人們都在地里干活,家里都沒人,正好下手。一旦得手,半個小時就能跑到鄰縣小鎮(zhèn)。
這個賊子估計早就踩好點了。一下手就偷了好多首飾,平時舍不得穿的新衣服,大概還有錢。堂姑的孩子放學(xué)回家,看到鎖著的大門被人“卸”下來了,嚇壞了,連屋也不敢進,趕緊跑去叫回爹爹和媽媽。進屋一看,一片狼藉。
二爹爹和堂姑的哭罵聲在村里回蕩,剛剛下工的人們都聚攏過來。毫無疑問,賊子肯定是往鄰縣逃去了。從我們這里到小鎮(zhèn),中間是一大片平坦的農(nóng)田,還有兩條小河,河邊是蘆葦蕩,賊子無處藏身。如果進了小鎮(zhèn),那就不好找了。有幾個小伙子自告奮勇,去抓賊子。有的騎車,有的跑路,帶著麻繩。還好,賊子還沒跑到小鎮(zhèn)就被抓住了。估計是背著東西跑不快。
一根繩子把他綁回來了。
二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我們老家一共遭過三次賊。
第一次,是我家被偷。偷竊的是本地的那個賊子。那時,我還沒上幼兒園(當(dāng)時,上小學(xué)前需上一年所謂的“幼兒園”)。我家還住在老住宅地。我奶奶還在,一個人住兩間房,坐北朝南;我家住三間房,在奶奶房子的西側(cè),坐西朝東。我家西邊,是三奶奶和她的兒子一家。
那一天,我哥哥帶我從外婆家回家。哥哥也小,不過比我大幾歲。剛剛走到奶奶家屋后,突然看到有人閃進我家家門。那時,家家戶戶用的都是木門,門是兩扇,兩側(cè)門框上下各有兩個凹槽,門軸卡在凹槽里,開門關(guān)門時可以轉(zhuǎn)動。白天出門用鐵鎖鎖上,晚上睡覺用木栓栓上。如果忘了帶鑰匙,可以抬起門板從凹槽里卸下來。這樣的門,防君子不防賊子。我們一眼看出那是我們當(dāng)?shù)氐馁\子,他采取的就是這樣的“卸門法”。
這個賊子是個慣偷,因為偷盜,已經(jīng)多次被公社抓去,五花大綁,頭上被剃了橫豎兩道,涂成一個紅十字,游街批斗,聽說還挨打??伤\性不改,出來又照偷不誤。于是每隔一段時間又被抓走批斗,每隔一段時間就聽到他的媳婦嚎啕大哭,跳腳罵街。不過這個賊子有個特點,他只到外面去偷,從來不偷本地人家。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大概是偷盜界的“幫規(guī)”吧。所以雖然我們都知道他是賊子,但誰也沒見過他偷盜,誰家也沒被他偷過,他的英雄事跡只流傳于人們口耳間。每次他被抓走了,才知道他又偷東西了。這次不知為什么,他怎么會看上了我家。
這個賊子,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個頭很高,長相很兇,他那牛卵一樣的眼睛一瞪就能嚇死人。聲音也很兇,一聲吼就能嚇破人的膽。后來有一段時間,他改邪歸正,不當(dāng)賊子,改殺豬了——能殺豬就能殺人,所以一樣嚇人。雖然他并不偷本地人家,但是大家都怕他,小心翼翼地跟他保持禮貌的距離。
當(dāng)時大人們都在生產(chǎn)隊的地里上工,不知為什么我奶奶也不在家——估計是到三奶奶家串門聊天去了。家里沒有人,靜悄悄的。同樣不知為什么,這個賊子不用上工,他就到我家上工來了。我和我哥哥嚇得躲在奶奶屋后,既不敢逃跑,也不敢出聲,連大氣也不敢出——怕被他發(fā)現(xiàn),被他掐死。那時電影里經(jīng)常有壞人掐死小孩的鏡頭。我們耐心地等待著,直等到他干完活兒,帶上勞動成果,走得很遠了,這才敢起身跑到田里,叫回了父母親。檢查的結(jié)果,是家里值錢的東西都沒了——本來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只不過是一個貧窮之家最值錢的東西罷了。報告到隊上,結(jié)果是——沒有結(jié)果,因為誰也不敢去招惹他,更不敢報案。這事就不了了之了。
第二次,是生產(chǎn)隊被盜。那是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有一個很大的倉庫,磚墻瓦房,主要是堆放糧食,兼存生產(chǎn)工具。旁邊有值班室,每天有人值夜看守。雖然是磚墻,但也很舊了,有的磚已經(jīng)松動了。大概沒想到會有人偷,生產(chǎn)隊也沒有修補。有一年,半夜里,倉庫后墻被人挖了個大洞,偷走了好幾袋糧食,稻子、麥子、豆子之類。這次偷盜屬于專業(yè)水準,有預(yù)謀,有準備,有配合,不是一個賊子所能完成的。值班員睡得太死了,居然一點兒動靜都沒有聽到。第二天起來后才發(fā)現(xiàn),賊子早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現(xiàn)在這是第三次。
三
正是農(nóng)歷五月,春末夏初。氣溫適中,清爽宜人。
農(nóng)人們干了一天的活,可是晚上還不得歇。麥子收割了,要抓緊脫粒,趁大太陽曬干歸倉。怕下雨。一下雨就全完了。如果淋了雨,再好再多的糧食都廢了。所以晚上社員們還要到生產(chǎn)隊的大場上去脫粒。那年頭,經(jīng)常這樣“挑燈夜戰(zhàn)”,好像是“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做法。我的父母回家歇了會兒,擦把汗,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只聽隊長的口哨“嘟嘟——”地響了起來,又趕忙出門“夜戰(zhàn)”去了。
生產(chǎn)隊的倉庫前有一個很大的場地,我們叫它大場,很平整,用來開會,打稻子,打麥子,打豆子,剝玉米,曬稻子,曬麥子,曬玉米,曬豆子,偶爾公社的電影放映員也會來這里放一場電影。倉庫旁邊是辦公室兼會計室、飼養(yǎng)室、值班室。大場的東邊,有一個圓形的水池,四周池壁用磚砌成,有臺階通往池中。這是生產(chǎn)隊里的牛專用的“避暑山莊”。每到天熱了,池里蓄上大半池水,水牛干完活后,就趕到池里歇著。它們大都是臥在池底,把整個身子都淹在水里,只留下腦袋在水面上,既可消暑降溫,又可防蚊蠅叮咬。水池很大,可以容納好幾頭牛。不知道是什么人的發(fā)明,真聰明!
幾只電燈、汽燈把大場照得亮如白晝。幾臺脫粒機在突突突地轟鳴。社員們在忙著,有的負責(zé)操作機器,有的負責(zé)傳遞麥捆,有的負責(zé)往機器里遞喂麥捆,有的負責(zé)把脫過粒的麥稈堆到一起。脫粒既是體力活,又是個技術(shù)活,要技術(shù)熟練,膽大心細,不是所有人都能干的。曾經(jīng)有人手被卷進脫粒機里,血肉模糊,成了殘廢。
晚上干活辛苦,但也有好處——生產(chǎn)隊里管飯。這是一年中少有的生產(chǎn)隊管飯的機會。白米飯,紅燒肉,還有青菜,可以放開肚皮吃,管夠。還有稀飯,沒有摻玉米糝的,純米粥。那時窮,平時連肚子都填不飽,更別說吃肉了。所以,晚上干活不但不苦,還是美事。不但干活的大人可以吃,像我們這樣的小毛猴子來蹭飯,也沒人說你。
何況今天還多了一樣樂趣:有賊子可看。
賊子有什么好看的?是啊,不知道。就是好奇,想看。
我和小伙伴們都去了,要看看這個賊子到底長著怎樣的三頭六臂。
四
賊子被抓回來了,就綁在大場邊的樹上。
我們趕到大場上,飯菜已經(jīng)燒好了??諝饫飶浡埾恪⑷庀?,香噴噴的,讓人直流口水。脫粒機依然轟鳴著,一部分人仍然在干活;另一部分歇了手里的活兒,一人抱著一個大碗,圍在大樹下,邊吃飯吃肉邊看熱鬧。
大場上很亮,只有大樹那邊有點暗,又被人們圍著,看不清賊子什么樣。我們使勁兒吞咽了幾口口水,終究是饞蟲戰(zhàn)勝了好奇心,先跑到盛飯的大木桶前,每人盛了一碗米飯,上面堆滿了油汪汪的紅燒肉,青菜是不屑吃的。有肉吃,誰還吃菜啊?像餓死鬼投胎,一個個端著飯碗狼吞虎咽,一邊吃著,一邊相約著去看賊子。
賊子就在大場東邊的樹上吊著??墒俏覀兙褂悬c犯怵。在我們心目中,我們本地的那個賊子就是天下所有賊子的“范本”。五大三粗,長相兇狠,一瞪眼、一聲吼就能嚇死人。雖然明知賊子已經(jīng)被捆起來了,可是心里還是有點發(fā)毛。也許是擔(dān)心賊子記住我們的相貌,以后報復(fù)我們吧。不過我們還是鼓起勇氣,互相招呼著,擠進人群,終于看到那個賊子了。誰知這么一看,倒讓我們大失所望。
那個賊子雙手被反扭在背后,用麻繩捆綁起來,吊在樹上。腳尖剛剛夠著地面,半懸空的。細看上去,年齡不大,估摸也就十幾二十歲吧;個頭不高,又瘦又小,穿一身臟兮兮的破衣褲,身上的黑肉都露出來了——哪有肉,都是黑皮,瘦骨嶙峋的。臉上又黑又臟;頭發(fā)亂蓬蓬的,像亂草一樣,也是又長又臟。一股餿臭味,不知道幾天沒洗澡了。生產(chǎn)隊長——也是我大伯——正在大聲地呵斥他。我的二爹爹,也在旁邊,邊罵罵咧咧邊抽他耳光。他低垂著腦袋,嘴邊被打破了,鼻涕、口水和著血,一起往下流。一直在哼哼,看上去可憐巴巴的,誰都可以上去踢他一腳,打他一巴掌,一點兒也沒有想象中的兇狠。
雖然快到夏天了,可是晚上還是挺涼的??赡莻€賊子卻是滿頭大汗,臉上大滴大滴的汗珠一直在往下滾。只聽他嘴里在哼哼著:
“爹爹奶奶啊,求求你們了,給我點水喝吧。”
不知道他哼哼多久了,有氣無力的,好像快虛脫了,反正沒人理他。見我們來了,他又大聲哼哼起來:
“爹爹奶奶啊,求求你們了,給我點水喝吧。”
也許是嫌賊子叫得煩了,我的二爹爹氣沖沖地拿起一只舀子,走到池邊舀滿了水——水里混合了牛糞、牛尿和其他臟物。二爹爹是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他可知道這水有多臟!端到賊子跟前,舉起來就要喂給他喝。只見生產(chǎn)隊長一把打掉二爹爹手里的舀子,斷喝一聲:
“你昏了!要害殺他?。 ?/p>
那水不但臟,而且很涼。
隊長轉(zhuǎn)過頭來,讓人盛了一碗稀飯,端到賊子嘴邊,讓他喝。那賊子像餓急了的狗一樣,伸長脖子,就著碗邊把粥喝完。還想吃,隊長不理他了。
這個賊子的長相,一下子粉碎了我們對賊子的所有想象。我們很快就對他沒了興趣,回家睡覺去了。聽說第二天,生產(chǎn)隊里的民兵就把他押送到公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