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采石

□高金娥

遠(yuǎn)遠(yuǎn)地，一行人蝸牛一樣逶迤著爬上來，沿著唯一那條山路。我站在樓梯拐角處，待他們走近一些，我看清是十四個人。他們每個人都背著大大的行李卷。來新人了，這兩天不斷有新人來報到。他們的目的地只能是這里，往里便渺無人煙了。

前礦又在放炮，驚天動地，周圍的樹木、道路、包括小樓，都在晃動。滾滾的塵霧從礦坑拱向天空，拱附到周圍的巖石、樹木上。這里的植物，全都蘸了土漿又風(fēng)干了一樣，所以大地、山野都是泥土的顏色，只有礦場礦石，白森觸目。他們終于走到小樓跟前，還帶著鄉(xiāng)村未散盡的年味兒，臉色紅亮油潤，衣服嶄新干凈，像我們剛來時候一樣。這時候我看到了小魏，他是十四個人中長的最好看的。他沖我笑一下，問我，這里是八十里堡石礦嗎？我點點頭。大楊樹的？我說是。他對他的同伴說，我們到了。

他們進(jìn)樓了，我還站在那里，享受著1993年早春稀薄的陽光。這個二層小樓，沒有窗戶，只有這個位置，是明亮的，看得見一條路還有遠(yuǎn)處飄渺的城市。這里離D城只有幾十公里，但卻是另一個世界，就連山下的村莊，之于我們，都是一個高貴的世界，我們在遠(yuǎn)離人煙的群山之間，沒有人煙沒有綠色，沒有溫度。這棟無窗小樓是紅磚的本色，間隔出大大小小的房間，關(guān)上鐵門，大白天也漆黑一片，只能點燈。因為線路老化，不能用電取暖，所以只能挨凍，墻皮薄，封閉又不好，冰窖一樣。太陽白亮亮地懸在半空，像塊移動的冰。

薛會計領(lǐng)著小魏他們從辦公室出來，看到我，就順手把鑰匙交給我，禾子，把他們領(lǐng)到一樓109、110室。我接過鑰匙，下樓，他們跟在后邊，到了一樓，我開門，身后有人打口哨，說這小丫頭長得還蠻正點的，交個朋友吧。我聽到小魏輕聲呵斥：這是季經(jīng)理的侄女，別鬧。我最開始喜歡的就是小魏的聲音，有被陽光曬過的水的味道，清涼流淌的靜寂的干凈的河水。有人問：聽說謝玉花在這兒？

謝玉花？不在。

站在紅磚樓的門口，能看到不遠(yuǎn)處一棟二層小白樓，外形就十分的別致。那里邊寬闊明亮，有暖氣、真皮沙發(fā)，還有一些開私家轎車來上班的男男女女。他們是八十里堡村石材廠的主人。

我們？我們是異鄉(xiāng)來的打工者。

八十里堡村與我們大楊樹鄉(xiāng)結(jié)成扶貧對口幫，我們是他們的幫扶對象，他們?yōu)槲覀兲峁┐蚬べ嶅X的場所，我們就到這里來了。合同上，他們是甲方，我們是乙方。二叔是我們鄉(xiāng)勞動服務(wù)公司的經(jīng)理，公司還有多個在D城打工賺錢的分隊，但是因為這里的業(yè)務(wù)是新開辟的，二叔和一干公司領(lǐng)導(dǎo)就住在這里，就是這個紅磚樓，白天辦公，都要開燈。我是這里的出納，閑得很，一半時間在幫廚。

廚房里大劉、大楊，還有二菊在擇菜，小慧在洗工作服。菜是芹菜，把芹菜葉兒擇下來拌咸菜，芹菜梗兒中午炒土豆絲吃。這是我愛吃的菜。我頂討厭吃蘿卜白菜和酸菜。我說，今天怎么行好了，肯給我們吃芹菜？大楊說，水還沒送來，洗芹菜省水。大楊人胖，凳子壓在屁股底下都看不到，但是人爽朗，愛說笑話，她說，再吃幾頓蘿卜，我們都成屁桶了，放的都是蘿卜圈屁。哈哈哈，我們都跟她笑起來。這時候聽見三輪車噠噠噠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大楊說，送水的來了。我們這里沒有水，甲方每天有專人由山下送水上來。送水的這個人就是張師傅。他一邊連上水管，一邊數(shù)落我們用水用得兇，害他一天跑好幾趟。用眼白看小慧，氣哼哼的。大楊試圖跟他開個玩笑，他冷著一張臉奚落大楊：一個大老婆子，跑這里來賣什么騷？大楊臉紅了，又不敢得罪他，拎著凳子躲一邊去。他用腳踹一下小慧的臉盆，愛干凈，跑這里來干什么？二菊不愛聽，你家衣服能不洗呀？張師傅臉兒黑了，沖著二菊來了：你們在這里橫什么橫？窮山惡水出刁民，你們那個破地方，窮得一家人蓋一床被子，哥哥妹妹穿一條褲子，一年到頭就過年吃一次豬肉，住這樣的破房子，干這種沒人干的破活兒，都活成這樣了，還活個什么勁兒？小慧臉憋得通紅，誰窮那樣了？誰家哥哥妹妹穿一條褲子了？張師傅說，你們鄉(xiāng)長啊，年末來我們這里要錢，我們還得給你們捐款，誰欠你們了，你們窮，就賴上誰了？窮你們?nèi)ベu啊，城里頭那些洗頭房練歌房的小姐，都是從你們那旮旯爬出來的，那個賤！二菊冷笑：我看小白樓里人都閑得悠悠的，張師傅怎么就攤上這么個破活兒，來伺候我們這些人？被打了七寸，張師傅臉紅脖子粗，他騰一下把水管拔出來，任由水汪汪往屋子里灌。大劉去搶，他又把水管踹到一邊，眼看著水澆到糧食。張師傅掐著腰斜著眼咬牙切齒，一張餅子臉兩只豬耳朵，怎么看都待人恨。

小慧洗衣服的水，都成黑色的了，那幾件白大褂工作服，不僅油膩，還有股子石沫子喀喇油的味道，我端起水盆，連那幾件白大褂一起，朝著他那張豬臉潑過去。他從腦袋上往下扒拉大褂時，我早扔下盆，一溜煙跑回宿舍，把門從里邊鎖上。

我聽見外邊吵翻了天，聽見張師傅一陣高過一陣的謾罵，聽見二叔低沉威嚴(yán)的聲音。聽見一遍一遍敲門擂門的聲音。我開始害怕，因為怕，格外地不敢開門。其實我還有半年的時間就可以上高中了，我的成績在重點線上下晃悠，老師說，一使勁，就上去了。但是年前，父親到學(xué)校把我的行李卷帶回了家，我就在大年初四跟二叔來到這個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

我鉆進(jìn)被窩，蒙上頭，卻閉不上眼睛，被窩冰冷，就像那一刻媽媽的手。媽媽五年前扔下我們，躺在家鄉(xiāng)的泥土里，再也不管我和弟弟了。父親說，我和弟弟只有一個人能上大學(xué)，我們家供不起兩個大學(xué)生。弟弟比我小一歲，他的成績從來都是年級前三名。所以只能是我。如果媽媽活著，我們家的日子就不會這么難，起碼我可以讀完高中，我也可以經(jīng)?；丶摇＜依锏幕鹂皇菬岬?，雞鴨是有名字的，貓狗是貼心的，飯菜是溫的，水，是清澈的，天，是藍(lán)的。

外邊一片靜寂，一會兒，我聽到二叔敲門的聲音，他說，季禾子，你出來，二叔讓你出來！二叔從來叫我禾子，他跟別人板著臉，但是跟我不?，F(xiàn)在，他威嚴(yán)地叫我季禾子了，我不敢不出來，打開門，看到門口站了一大幫人，有廚房的，還有小魏他們。二叔說，跟我來。我跟二叔來到院子里，院子里有好多人，有甲方的曲礦長、蔣會計等，還有我們礦上的一些工人。二叔說，季禾子，你向張師傅道歉，無論什么原因，他是長輩，你不該用水潑他。人群靜了下來，每個人臉上都是憤憤的表情。我說，我可以道歉，前提是張師傅要向我們所有大楊樹人道歉，他侮辱我們。

張師傅說，我說了個實話，怎么是侮辱你們？

二菊說，你說我們大楊樹窮山惡水出刁民，哥哥妹妹穿一條褲子蓋一床被子，還說我們大楊樹的姑娘賤，都是賣淫的。我們窮，你也不能侮辱我們。

甲方蔣會計是個漂亮女人，漂亮女人的通病就是愛表現(xiàn)自己。她說張師傅就愛開玩笑，習(xí)慣了就見怪不怪。她拍拍我肩膀，小姑娘，開不得玩笑。

我甩開她，說，我們在你們這里，干得是體力活賺的是辛苦錢，我們不是在乞討，你們也不是在施舍，你們必須要尊重我們。

張師傅低聲說，一說話一股子大糞味，土的掉渣，還尊重你們。

這時候，我看到小魏一下子竄過去，攥住張師傅衣領(lǐng)，把拳頭抵在他鼻子上：就這句話，你道歉。

張師傅個頭高塊頭大，但暄，小魏站在他面前，小了許多，但整個人杠子似的。張師傅試圖掙脫小魏，沒掙開，臉上，悻悻然有了懼色。

甲方幾個工人，從腰間解下扳手、螺絲刀，慢慢靠過來，我們這邊的人，馬上從地上撿起板磚、石塊湊上來，空氣里是一觸即發(fā)的火藥味兒。事兒讓我惹大了，我沖到中間，說，在場的各位叔叔伯伯哥哥姐姐給我一個說話的機會。這件事是我做的不妥，拿臟水潑了張師傅，張師傅每天給我們送兩次水，我們根本不敢用水，我們十幾個女孩子用一盆水洗臉，洗菜的水要濾清了下次再用，我們怕影響兩家關(guān)系，怕辜負(fù)了八十里堡村待我們大楊樹的美意，說都不能說，就這樣，張師傅還隨便地罵我們，侮辱我們，小慧今早洗了幾件工作服，張師傅就踹盆子，我想問問各位，他是本地人，就可以隨便欺負(fù)我們嗎？

曲礦長的臉慢慢地紫了，轉(zhuǎn)向二叔，季經(jīng)理，季出納說的是真的嗎？

大楊她們大聲說，不用問季經(jīng)理，張師傅你說，禾子說的有半句假話沒有？每天兩次水，夠不夠人喝的？

曲礦長沖他們的人一招手，你們今天都在這里，都給我聽好了，大楊樹的人是我們的兄弟，是我們合作的伙伴，是來我們八十里堡村搞建設(shè)的，以后誰敢找他們的事兒，或者我聽到一個侮辱人的字眼，都從我這里滾蛋，我不管他是誰，都滾回去干活了。

曲礦長又轉(zhuǎn)向二叔，季經(jīng)理，老哥我在這里給你賠禮了，這個老張，就交給你們處理了。他拍拍二叔肩膀，走了。

小魏抱著我甩了一圈，他們發(fā)出響亮的歡呼聲。隔著厚厚的羽絨服，我還是感受到來自他胸膛的溫暖。

看我們吃飯，絕對是一派蔚為壯觀的風(fēng)景。每個人都端著一個飯缽子，飯扣在菜上，或菜扣在飯上，端著，坐在墻根底下，扯著家常，拉著閑篇，吃飯。男人們響亮的放屁和打嗝兒，女人們圍成一圈兒，嘰嘰喳喳說著體己話，笑成一團(tuán)。很多人把安全帽扣在地上，當(dāng)?shù)首幼?，水平高的，倒扣過來，安全帽就像一個碗了，人的屁股，正好塞住碗口。終歸是小頭朝下，一不穩(wěn)妥，就會摔個四仰八叉，半缽子飯菜也趁勢扣在臉上身上，就算自己技術(shù)過硬，也要謹(jǐn)防有人使壞，輕輕耪一腳，再強的功夫，也一樣的四腳朝天。吃飯的時候最開心的，就是看別人出這樣的洋相。二叔不讓我到院子里吃飯，他讓我把飯端到宿舍里規(guī)規(guī)矩矩吃，但我偏偏不，我就喜歡端一缽子飯看他們逗著玩，笑得比誰都響。我也說不清我怎么了，笑起來就剎不住閘，一頓飯被笑得一噎一噎的塞進(jìn)肚子里。

吃完了飯，他們就去工地了。我喜歡看鉆工的樣子，他們系著安全帶纜繩，披披掛掛的，帶著一身的石屑。

礦區(qū)分三個采石礦場，每個礦場都有甲方三五個人，他們有的開鏟車、碎石機，有的開車輛出入的小票，還有電工、核對等。我們乙方雖然是負(fù)責(zé)出勞務(wù)，但每個采石礦場也都有兩個脫產(chǎn)的人，一個是隊長，一個是統(tǒng)計，隊長負(fù)責(zé)每一個采石場與我們有關(guān)的大小事務(wù)，統(tǒng)計是要給我方的每一個人記工，并做好出礦計算，這活兒是個細(xì)活兒，還瑣碎。要計準(zhǔn)每個小工一天推了多少石頭，確實不是件容易的事。推石頭的是斗兒很深的鐵皮雙輪車，裝上一車石頭就有幾百斤重，一個人根本推不起來，所以要兩個人一組，裝、推、卸，計件工資。統(tǒng)計每天要記準(zhǔn)每一組推了多少車石頭。記少了，會被人砸破腦袋，記多了，出礦量不符，飯碗就丟了，這活兒還綁身子，確實不見得是個好差事。小魏就在小礦做統(tǒng)計。二叔本來是答應(yīng)他做小礦隊長的，但是他來得太晚，都安排上人了，所以他只能做統(tǒng)計，為此小魏牢騷滿腹，二叔也不悅，本來他答應(yīng)帶30個人來，但是他只帶來了14個人。這小子，本事沒有，牢騷倒不少。二叔說起小魏，總是搖頭，好在小魏嘴甜，不時給二叔塞盒煙，二叔也就大人大量，不難為他了。統(tǒng)計，在我們采石場也是風(fēng)光的，不僅不累，還能穿干凈衣服。

小魏習(xí)慣穿一身洗得破了邊的牛仔服，格外挺拔俊秀。他笑起來，牙齒白閃閃的，眼睛里仿佛蓄了一灣水。站在人群里，他總是最惹眼的。甚至我能從一走廊嘈雜的腳步聲里，準(zhǔn)確地分辨出他來。

公司有一輛藍(lán)色的雙排座客貨兩用車，幾乎是二叔的專車，所以二叔特別愛出門，他出門辦事的時侯，愛問我，禾子有事兒沒有？我若沒事，他也會帶上我，他們?nèi)ス?，讓我自己逛商店，或給我買半斤餃子，把我扔在小吃店，讓我一邊吃一邊等他們。二叔不止一次對別人說，禾子，就跟我的親閨女一樣。二叔沒有閨女，待我，打小就跟親的一樣。他有時侯也塞給我?guī)资畨K錢，讓我零花。揣著錢逛街，那感覺十分地不一樣。我買了一堆毛線學(xué)著打毛衣，買了十字繡坯學(xué)習(xí)十字繡。也買了書消遣，所以我的日子，并不難耐。

這一天，我們采石場來了一個特別的人，她的到來，如旋風(fēng)，差點讓紅磚樓顛覆了。二嬸的親妹妹謝玉花，二叔的小姨子，我的玉花小姨，來了。她在我們大楊樹，甚至更遠(yuǎn)的十里八村，就像一只金光閃閃的蒼蠅，漂亮、招搖、臭名昭著。她十五歲輟學(xué)，進(jìn)城當(dāng)了發(fā)廊妹，人們傳說其實就是在賣淫。傳說還被公安局抓去教養(yǎng)了半年。出來以后，轉(zhuǎn)戰(zhàn)鄉(xiāng)村，我們當(dāng)?shù)赜蓄^有臉有錢的男人，都跟她有過傳言，頭兩年玉花小姨還真消停過一陣子，據(jù)說進(jìn)城做了個大老板的三奶還是四奶的，后來那人賭錢吸毒進(jìn)去了，贈她的東西也倒贓了。她曾被父母拘回了家，打了個半死，門窗下了鐵欄桿鎖在家里，但是她砸穿墻壁跑了出來，揚言誓死再不回大楊樹。當(dāng)然這都是民間傳說，沒經(jīng)過考證的。她現(xiàn)身采石場，說是來看我和二叔的，她一直在D城，其實距我們不遠(yuǎn)，前一段時間忙，一直沒機會來。

中午，二叔領(lǐng)她去山下的小飯店吃飯，帶著我。飯桌上還有司機，四菜一湯，四個人，要了個包間。坐上飯桌，她就哭了，說，姐夫，看你瘦的，還黑了，這破地方，哪是人待的？拉過二叔的手，你看這手粗的，我姐看到了，能心痛死。

我這是第一次跟玉花小姨近距離接觸，一副知冷知熱居家樣子。小姨模樣俏，打扮得也俏，完完全全的城里人派頭，穿的跟蔣會計她們一樣好。她皮膚白，透著一抹胭脂紅，人明亮干凈。黑而直的長發(fā)，清湯掛面的披在肩上，她的話是鄉(xiāng)音，一雙大眼睛孩童一般稚氣的明亮，撲閃著長長的睫毛，讓你就覺得，關(guān)于她的流言都是捕風(fēng)捉影。

她又拉起我的手，禾子還這么小，困在這外鄉(xiāng)的山溝里，多掙幾個錢，又能怎樣？想找個人說說話都得往油漬馬哈的廚房跑，多不容易。她的手型跟二嬸一樣，但柔若無骨纖細(xì)溫暖。我說小姨你就多待些天吧，難得來一趟。

她看看二叔，二叔轉(zhuǎn)過頭跟徐師傅說話，好像沒聽到。

小姨說，我在這邊，舉目無親，能看到你們，真好。徐師傅，不怕你笑話，跟你們在一起，才覺得我也是有親人的。她低下頭，眼里有淚光。她的話，一個一個字，仿佛都暗風(fēng)拂柳一樣往你心里鉆。

我說，我們這里就是條件太差了，怕小姨住不慣。

小姨給我們每個人都添了湯，說，再差的我也住過，只是給姐夫和禾子添麻煩了。

二叔嘿嘿笑著，低著頭，不說話。我說二叔，讓小姨待些天吧，陪陪我，我們屋剛好空出一張床。二叔瞪我一眼，你多大了？還得人陪？

我跑到二叔背后，晃著二叔肩膀，二叔最好了，答應(yīng)我吧。二叔看看玉花小姨，又看看司機，司機徐師傅一直低著頭吃飯，二叔說，好吧。

我當(dāng)然不知道，日后我要為自己的這個舉動，付出多大的代價。我和小輝、小慧、二菊、大楊她們住一個宿舍，9個人，玉花小姨來了，10張床正好住滿，我給小姨騰了個下鋪，住小輝原本空著的上鋪。小姨是來走親戚的，每天都是閑閑的，什么也不做，她也不讓我陪她，她說的也對，如果因為她打亂了我們的工作，她就呆不下去了，我便由著她去。我的生活，還是原來的節(jié)奏。

夜半，我常被小輝她們的呻吟驚醒，一天下來她們腰酸腿疼。大楊二菊她們的手還看得過去，小輝她們的手，除了繭子、血泡就是血口子，糊著些膠布，不敢沾水。但是她們又脆又響的笑聲，還是讓采石場有了不一樣的快樂。每天，我看著她們踏著晨露出門，披著夜露回來，聽她們一路笑語一路歡歌，我就想，她們的生活，一定也十分有意思的。

玉花小姨跟我一起出現(xiàn)在食堂，食堂立馬砸了鍋，男人們敲著飯缽子打著口哨，看她的眼睛都放光。玉花小姨把頭發(fā)挽起來，穿著牛仔服，這樣一身普通的牛仔服，也能被她穿出婀娜多姿，雞群里的仙鶴一樣。這個女人，涌著暗香，十里之外的蜂蝶都會被吸引過來。從她出現(xiàn)，我們宿舍的門就關(guān)不上，不時有人來找我要紗布藥片藥水什么的，也有人來找我借書借針線，都借故坐一會兒，把話題引到小姨身上。但是小姨對他們視若不見，也不接他們的話茬兒，他們雖然沒跟小姨搭上話，但也興奮得滿面通紅。但是人來人往還是把小姨惹煩了，她說禾子，我們出去溜達(dá)吧。我們剛出來，就見宿舍樓里的男人們，也三三兩兩出來溜達(dá)了。

在路上，我看到了小魏，他跟我說話，眼睛卻看著小姨：天快黑了，別走太遠(yuǎn)。我說沒事，就在這條路上。他說：這條路也不安全，兩個這么漂亮的女孩子，能把色狼引過來的。

跟他說話我總是伶牙俐齒心情大好，我說，你離我們遠(yuǎn)點，我們就什么都不怕了。他說，禾子敢情把我當(dāng)色狼了。我說，那可是你自己說的哦，色狼。他看著小姨說，你看我像色狼嗎？

小姨突然說，那你就當(dāng)狼狗，保護(hù)我們唄。

小魏說，求之不得，狼狗就狼狗吧。他就隨我們同行。他倆都不怎么說話，就我自己說。我聽到身后響亮尖嘯的口哨聲，回頭看，五六個人不遠(yuǎn)不近跟在我們后邊，他們穿著干凈的衣服，都是些強健帥氣的小伙子。

自從我用臟水潑了張師傅以后，張師傅就每天給我們送五車水，這樣，我們就有水洗衣服了。但是這衣服不洗還好，洗一水就舊了，洗三水就破了。因為衣服上沾的是石灰，石灰咬衣服。有了這經(jīng)驗，民工們就留出幾件衣服不洗，就留著出工穿，因為又沾了汗水味兒，所以這些衣服，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聞到一股難聞的味道。像漚爛了的臭肉又風(fēng)干了的味道。惡毒的張師傅指著我們的紅磚樓說，這里有一股子豬圈味兒。他說，你們大楊樹人就是本事，才住了幾個月，就把這里住成豬圈了。不知是因為氣味，還是因為有了剩飯餿菜，周圍幾座山上的老鼠全涌到了這里。這些老鼠，形容枯槁但個頭兒特大，并且成群結(jié)隊，我一天灑三次老鼠藥的后果是，床上、菜鍋里、衣服里、過道上，全是死老鼠。死了那么些老鼠，應(yīng)該消停些日子吧？但是沒有，新的老鼠不斷涌現(xiàn)，小輝早起穿鞋子時，一窩還沒來得及長毛的小老鼠就趴在鞋殼里，當(dāng)時就把小輝嚇暈了過去。一樓男宿舍鬧得更兇，老鼠趁人睡覺時，咬傷了七八個人，再這樣下去，都能鬧鼠疫了。我下次進(jìn)城時，買了10瓶敵敵畏，這是種劇毒農(nóng)藥，藥瓶上畫著骷髏頭，我把所有的屋子，都撒上拌了敵敵畏的米粒，把空瓶子在院子里擺了一溜兒，指望老鼠望風(fēng)而逃。我每天不厭其煩地撒藥、清理死老鼠。這個活兒十分惡心，我經(jīng)常好幾頓吃不下飯，夢里都是被成群的老鼠追著無處可逃。但是我知道只能由我來做，沒有人比我還閑。他們，所有人，都那么累，我拿著和他們一樣高的工資，不干點活兒我自己都不好意思。

小輝比我大兩歲，18歲，她爸是當(dāng)教師的，不過當(dāng)了一輩子鄉(xiāng)村代課老師，小輝有著更甚于我們的家教和貧窮。她之前在城里的飯店端盤子，還在發(fā)廊做過徒工，活兒輕巧，掙得太少。來采石場工作，是想多掙點錢，回家開個小買賣。小輝說，在這兒干一個月，抵得上在飯店干三個月。來采石場干活的人，大多和小輝一樣的想法。

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存折，每過一個月，存折上就會多一筆錢，但是這錢，是一串串的汗珠子串起來的。是一锨一锨一車一車的石子兒堆出來的。他們早晨六點開工，晚上六點下班，中間有一個小時的午休吃飯時間，沒有節(jié)假日，一個月能掙500元錢。山下飯店里的端盤子洗碗的小妹，一個月只賺150元錢，小輝這樣的小姑娘，一個月能賺五百塊錢的活兒，還真不好找。所以雖然雙手血泡，臉都需要我?guī)退?，小輝還是成天樂呵呵的，揀到寶似的。小輝跟我好，還因為我?guī)退犷^發(fā)洗衣服。她告訴我，她家里有八畝地，她母親干一年，也就剩兩千元錢，這活兒雖然累，比起母親種地來，還是輕松的，種地，年景不好就白辛苦了，你得看老天爺臉色。但是在這里干活，錢兒準(zhǔn)誠。并且，誰的臉色你都不用看，干好自己的活兒就行了。

采石場幾乎每天都有新人來，也每天都有人走，有的人，去工地轉(zhuǎn)一圈，就走了。有的，干一天活兒，就累跑了。也有的，咬牙撐了一個月，拿了工資，也跑了。他們說，這活兒，哪是人干的？這地方，哪是人待的？

熬到了春天，日子就好過多了，天兒暖了，大地有了新鮮的綠意，雖然塵土依舊鋪天蓋地，但是那春綠卻是蓋不住的，一場春雨一輪驕陽，就滿天滿地滿眼地彌漫開來，無邊無涯。

因為工資高，開資準(zhǔn)時，采石場在大楊樹鄉(xiāng)口口相傳，很快，有更多的大楊樹人涌向八十里堡石材廠，采石場煥發(fā)了前所未有的生機。以致于，作為此項工作的承攬人——大楊樹鄉(xiāng)勞動服務(wù)公司，對來自大楊樹的民工有了主動權(quán)，我們要求他們簽訂勞動合同，做工不滿一個月的，不給工資，并且要求他們同意押一個月的工資在我們手里，如果他們單方解除合同，這一個月的工資將不予發(fā)放。這些合同條款雖然苛刻，但是我們欣喜地看到，人員逐漸穩(wěn)定了下來。二叔的威信也達(dá)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這個有點帥的中年男人，因為自信而魅力十足。玉花小姨也當(dāng)他的面說過，將來她嫁人就找他這樣的。二叔寡言穩(wěn)健，待人寬仁，有擔(dān)當(dāng)，是采石場200多號人的主心骨。他也被眾人的贊譽搞得昏頭昏腦的，不時地讓食堂改善生活，他的方式很特別，從老家大楊樹弄兩頭豬回來殺，這樣就大大節(jié)約了成本，讓民工得了實惠。但是他的雙排座后箱拉著兩頭鬼哭狼嚎的豬，一路跋山涉水穿城而過，他的兩頭豬和一車的尿臊味，還是讓人一眼就識別出他的身份，雖然他經(jīng)常扎著領(lǐng)帶。

我們的伙食，用的最多的兩個字，就是油水。豬肉吃光了，油水輕了，就去山下買半只燒雞兩只豬蹄回來吃，女孩子們不舍得花這個錢，男人們不在乎，再說了，吃得不好，沒有體力，也干不動這么重的活兒。但是，總有細(xì)心的男子給搭檔的姑娘送個雞腿什么的，一來二去就對上了眉眼，漸漸地，就有成雙入對的猝然晃入人眼。食堂的小慧也找了對象，二菊的對象是跟她一起來的。所以開春以后，采石場就熱鬧了起來。我也眼見著小輝被三四個人盯上了，她的方式是送來的東西，來者不拒，但都分給我們吃了。卻又放話出來，不在采石場找對象。也有鍥而不舍的，但是小輝吃完晚飯就留在宿舍打毛衣，誰也叫不出去。

小輝偷偷地告訴我，誰誰誰跟誰睡了，誰誰又跟了有家的男人，她說，真不要臉，一個姑娘，就圖那點便宜，就跟了人。我說，圖的什么便宜呀？她說，人幫她干活，還有就是跟人蹭口香的辣的。她說，現(xiàn)在吃人一口，以后要用一輩子來還。

我說，你再給我講講，我不明白，她白我一眼，你什么罪都沒有遭過，當(dāng)然不明白。她告訴我，等她攢夠了五千塊錢，就回我們的老家大楊樹，自己開個小店，“不給他們打工，以后，咱都不來城里給他們打工，看他們張狂給誰看。”

我想到了那個可恨的張師傅，八十里堡的人，正眼都不瞧他，他卻又在我們面前耍威風(fēng)。但是，他們這里也不是城里呀？

小輝說，他們沾了城市的邊兒，就把自己當(dāng)城里人了，也看不起我們。

我覺得小白樓里的人都是看得起我們的，每次我去小白樓，他們都客客氣氣的。也不會像紅磚樓里的人敲我腦殼，他們不叫我禾子，他們叫我季出納。我喜歡被人這樣稱呼。我也偷偷地喜歡著蔣會計，她有一頭微卷的長發(fā)，漂色的，柔韌光澤，皮膚也白。她喜歡穿黑衣服，黑色的貂皮大衣、黑色風(fēng)衣、黑色皮衣、黑色馬靴，炫彩的絲巾，紅色的轎跑，整個人說不出地時尚與帥，再配上倆酒窩，就愈發(fā)地有了風(fēng)情。有一次她去銀行存支票，喊上我，我就坐著她的紅跑車在鎮(zhèn)里轉(zhuǎn)了一圈。也難怪她們牛，街道比我們市里的街道還要寬，比我們市里的樓房還要高，還要多。八十里堡村委會的大樓，比我們市政府的辦公樓氣派多了。蔣會計輕描淡寫地說，用不了五年，這里，就要跟城區(qū)一體化了。她說：“我們還真不舍得丟了這農(nóng)民身份呢?！?/p>

她領(lǐng)我修了頭發(fā)，吃了肯德基，還領(lǐng)我在街邊的照相館照了大頭貼。跟她在一起，我覺得自己特別土氣，特別拿不出手，因此我不主動與她攀談，她問我什么，我就答什么，她不問，我就看窗外風(fēng)景。

她說，禾子將來別回你們老家了，就留在八十里堡吧。

我脫口而出，我不。

她明顯愣了一下，為什么呀？

我說，我不喜歡這里。

她笑了笑，說，不喜歡，是因為你覺得在這里沒有存在感，但是你不能因為這樣就把自己送回大楊樹，真是個小孩子。

我不喜歡聽她這么說話，但是她說的又好像是實話，看起來也是為我好。小輝的話，或許是對的。

蔣會計邀請我們大楊樹勞動服務(wù)公司的一干管理人員到她家做客。二叔讓我封了個五千塊錢的紅包。她住的是倒置平房，布置得十分漂亮，院子里夾道種著草花，搭了幾架黃瓜和蕓豆，有紫槐和芙蓉樹，樹下搭著秋千架。我想到她說的不舍得農(nóng)民身份，看來還真未必是矯情。蔣會計自己下廚，半葷半素弄了十六個菜，她丈夫陪席。她的丈夫是八十里堡村的副書記，姓李，兩個人一樣生得大方、漂亮。蔣會計系上圍裙，束上頭發(fā)，就是一副居家的樣子，溫暖平易，哪個家放進(jìn)這樣一個女主人，都會幸福的。

二叔、薛會計、秦調(diào)度，異口同聲對她的持家能力大加贊賞，她也十分得意，賓主皆歡。二叔格外興奮，禾子以后要多向蔣會計學(xué)習(xí)，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做個完美女人。蔣會計說，禾子長大了，嫁個好人家，可別回你們大楊樹，女人苦一輩子去種地、養(yǎng)豬、生孩子，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秦調(diào)度說，我們的老婆，都是一輩子在種地、喂豬、生孩子，照你這么說，都得跑你們這兒給你們這兒的男人當(dāng)老婆，我們活該打一輩子光棍？

蔣會計丈夫李書記打哈哈，讓人挑了不是？話多，就這好處。蔣會計大樂，秦調(diào)度挑理了，不過呀，能嫁秦調(diào)度這樣的男子，種地養(yǎng)豬生孩子也值了。二叔醋意明顯地說，看看，當(dāng)你家李書記的面，看上我們家老秦了。

李書記端起酒杯，哈哈哈哈，她看上誰都不好使，還得我看上才行。他們哈哈哈哈哈，開始狂喝。

二叔不止一次跟我說過，蔣會計這個女人了不得。我說，哪里了不得了？二叔說，會利用漂亮女人的優(yōu)勢又利用得恰到好處。我若細(xì)問，他就說，跟你講不明白。我說，二嬸比她俊多了。二叔說，你二嬸也就是個模樣，剩下的，就是能干活。說二嬸不好，我可不愛聽。我就噘著嘴不理他，他再說什么，我就是不接茬兒。

玉花小姨在我們采石場，來來去去進(jìn)出自由，待幾天，走幾天，過幾天再來。她把二叔的被褥衣服全拆洗了，又強行換下了二叔的領(lǐng)帶、鞋襪，還領(lǐng)二叔改了發(fā)型，二叔經(jīng)她的手一打理，立馬變得年輕、時尚，有了品味，容光煥發(fā)，經(jīng)常偷偷照鏡子。小姨給二叔買衣服，也買內(nèi)衣、面霜、剃刀，當(dāng)然，她也不會忽略我，給我花五毛錢買一支護(hù)手霜，再溫和地給我講一通手之于女人的重要性，只要二叔在跟前，她就提醒我別忘了擦護(hù)手霜。被她不斷地耳提面命，也挺煩的。

還有更煩的，只要玉花小姨在，小魏就來找她，有時送瓜子，有時送水果，他說禾子，送點東西給你和你小姨吃，眼睛卻睨著小姨。這讓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明顯的，東西是送小姨的，捎帶我的，好在小姨怕胖，很多東西她都不吃。這些東西，大多吃在我肚子里，吃得很不是滋味，我發(fā)現(xiàn)，他看小姨的眼神，象噴火一樣，他總想制造跟小姨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但是小姨對他從來都是淡淡的，這已是不同，別人，小姨是連話都不接的。這樣，他只能沒話找話跟我說。禾子，在看什么書？《少年維特的煩惱》，你看過嗎？沒有，寫的是什么呀？我說，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而這個被喜歡的人不知道，他喜歡著別的人。他看著小姨笑，你看禾子看的書多復(fù)雜，一個人被別人喜歡怎么可能會不知道，禾子的小腦袋瓜子還不開竅。小姨輕笑。我放下書，爬上床，把腦袋拱進(jìn)被子里。

這年春天，我們采石場流行一首歌：《月牙五更》。我第一次聽到這支歌，是二菊唱的?！耙桓镌卵琅郎仙搅?，情哥哥情妹妹幽會來到小河旁。七大姑啊八大姨，你推我搡來湊趣，逗得姑娘小伙無處躲來無處藏。家鄉(xiāng)的小河喲，嘩啦嘩啦嘩啦響……”她一邊閑閑地幫她遠(yuǎn)房表哥疊著衣服，一邊咿呀呀地哼著，旁若無人，面若桃花目若秋水。二菊是被她的遠(yuǎn)房表哥，也就是我們的小礦礦長領(lǐng)來的，也因為她表哥的關(guān)系，被安排在食堂工作。二菊的表哥有家室兒女，人很沉穩(wěn)，個頭不高，但隨和親切，工作又干得好，大家都喜歡他。表哥也很照顧這個表妹，給二菊送吃的、用的、玩的，二菊也投桃報李幫他洗衣服。他是來找二菊拿衣服的，站在二菊旁邊，輕輕地和著二菊的歌，“四更里月牙照進(jìn)屋，光棍漢一人好孤獨。抱個枕頭做了個夢，做夢抱親親?！眱蓚€人唱得好聽，且好看，那目光，幻化糾纏出旖旎瀲滟的風(fēng)景，蝴蝶翩飛，大河流水載春日桃花，楊柳春風(fēng)。那一瞬間，電光火石一般石破天驚一般。驚悚的爆破炮從采石場三個礦坑鱗次櫛比響起。我被突兀的炮聲嚇得一激靈，腦袋狠狠地磕在床欄上，二菊的表哥，從二菊手里接過衣服，看了我一眼，下樓了。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仿佛一切都是我的錯覺，而二菊，兀自呆呆地看著她表哥離去的方向。樓下，傳來男人們的歌聲，唱的還是《月牙五更》，群狼齊嚎般，女人們尖浪的笑著偶爾也和著?！按貉嘣粔?，小河潺潺流不到頭；黑土地上黃牛走喲，辛勤耕耘會豐收，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這歌，是莊稼和野草一樣直接從泥土里長出來的。奔放熱烈直接，又有著百轉(zhuǎn)千回的柔情。 大楊樹的桃花水該下來了，泥沙俱下，激蕩的河面上冰塊互相撞擊著，融化著，大地也應(yīng)該在這樣的聲音里醒了。

溫寶玉被大錘砸傷了手之后，天天吼《月牙五更》，他在樓下唱，樓上聽得一清二楚。他嗓子破，這歌兒經(jīng)他一唱，那味道就全變了，就像那王二姐哭寒窯。我說，你不唱，別人就不知道你受傷了不成？他說，男愁唱女愁哭。給他換藥時，看他呲牙咧嘴的樣子，我說，你痛就哭吧。他卻突然笑起來，說，有什么好哭的，窮命人是哭不起的。溫寶玉有個10歲的兒子，據(jù)他說十分聰明。生了聰明兒子，做父親的心也大了。溫寶玉的理想是把兒子送進(jìn)大學(xué)，過城里人的好日子。他這些年一直在輾轉(zhuǎn)著打工，據(jù)說賺了不少錢。溫寶玉是鉆工，他這次的手傷，是扶釬時，被大錘砸的。當(dāng)時血肉模糊的。他只去山下醫(yī)院做了一次包扎，買了些藥水、紗布、膠布，以后就自己換藥，有時喊我?guī)退?。傷在右手，已?jīng)潰爛化膿，換藥時，他咬著牙，嘴里咝咝吐氣兒。這有多痛??？他說，小丫頭，害怕了。不是害怕，是難過，他的手傷成這樣，也不肯回家，因為回家也找不到合適的活兒，還要花費很多路費。他要求二叔給他換個工作，比如看碎石機這樣的活兒，等手好了，再回去做鉆工，畢竟鉆工比別人掙得多些。但是那些相對輕巧的活兒都有了人，二叔一時又沒有合適地方安排他，他就在這兒等，唱著這讓人心煩的歌兒。

關(guān)于小姨，溫寶玉提醒我，別跟她纏在一起，那不是個好女人。我不愛聽，小姨漂亮、溫柔、和氣，待我又知心。他們這些男人，就是酸葡萄心理。溫寶玉見我不肯聽他的，又說，真的禾子，你是好人家的好女孩，得走正道，別讓她把你帶壞了。我說，她不壞。溫寶玉說，她不是正經(jīng)人。我說，那是別人傳的，假的，別信。溫寶玉笑著搖搖頭，不跟我犟。

這一天伙食長要下山去鎮(zhèn)上買菜，小姨約我跟她一起去，她要幫我選些毛線給父親打一條毛褲。但是要出門時，她突然肚子痛，說禾子，你自己去吧。我說，那我也不去了，咱們以后去吧。小姨不高興了，你去買了吧，早買回來早點打完，我還不知道能住幾天呢。

我想了想，也是，但是她肚子痛，我把她自己扔宿舍里還真不行。我說，我還是留下來照顧你吧，你自己在宿舍呆著，我不放心。她明顯地生氣了，讓你去，你就去，再給我?guī)c藥回來。

我就跟伙食長上街了，他去買菜，我去買毛線買藥，還給小姨買了一包紅糖。我回來的時侯，大楊先看到我，說，我說呢，原來禾子上街了，咱們宿舍的門，從里邊鎖上了，敲了半天沒敲開。我說，小姨病了，她肚子痛。大楊咧了一下嘴，肚子痛，騙鬼去，想男人了是真的，又說，這謝玉花真是吃葷的，窩邊草也下得去嘴?？纯次遥ζ饋?，這丫頭，到底還小。我說，我怎么了？伙食長沖她們使個眼色，喝道：干活兒。又對我說，別理她們。

我滿腹狐疑上了樓，見玉花小姨閑閑地繞毛線，她把線搭在兩膝上，慢慢地繞。她肚子已經(jīng)不痛了，臉色白嫩紅潤，像一朵掛著露珠又沐著陽光的原野百合。我說，小姨，食堂那些大老婆子說你閑話。她說，說唄，我被人舌頭底下壓慣了，不當(dāng)回事兒。我說，你們沒有吧？她看看我，什么有沒有？我說，你可是我二嬸的親妹妹。她說，你對你二嬸倒是挺忠心的。我說，母親去世以后，一直是二嬸照顧我，誰要是對不住二嬸，我第一個不讓。她扳過我臉，笑了，說，喲，禾子生氣了，你二嬸是我親姐姐，誰欺負(fù)了她我也不讓。

但是以后每天，她要么被二叔領(lǐng)著進(jìn)了城，要么我被支得遠(yuǎn)遠(yuǎn)的。她支我，我可以不走，二叔支我，我就沒有辦法了。一團(tuán)可怕的黑云罩住了我。二叔看小姨的眼神，宿舍里奇怪的氣味，角落里掃出來的腌臜的東西，還有小姨日日賴在床上慵懶倦怠的樣子，都在暗示著一些曖昧不明的事情。宿舍里的人，不到下班時間絕不回來，她們在背地里嘰嘰喳喳，但都精明地回避著，也再沒有人肯跟我說什么。我心里很悶，不愿坐辦公室，也不愿在宿舍待著，有時間，就躲到食堂和溫寶玉那里。溫寶玉只要換完了藥，就不肯在宿舍好好待著，他四處溜達(dá)。

這一天，他見我又下樓來，就說，又被攆出來了？我說，我想看看你手傷怎么樣了。他說，說正經(jīng)的，禾子，你二叔在辦公室嗎？我找他有事兒。我說，不在。他說，車子還在院子里，沒出去吧？我說，別問我我不知道。溫寶玉說，那你別走，一會兒幫我換藥。他就出去了。一會兒，我聽見樓上傳來溫寶玉的大嗓門和一陣高過一陣的砸門聲。我跑上樓，見溫寶玉在砸我宿舍的門，食堂的人在遠(yuǎn)遠(yuǎn)地偷窺著。見到我，大楊一把把我捂在懷里，說禾子咱們走，溫寶玉在發(fā)瘋。我掙了幾下沒掙開，被她連抱帶拖帶到樓下，塞給我一盆蘿卜讓我?guī)退刑}卜片。一大盆蘿卜切完，我心里還是不安，趁大楊不注意跑回宿舍。我回去時，屋子里沒有人，溫寶玉在修鎖，他說，禾子，我來找繃帶，我要換藥，我記得繃帶放在你這兒。我說，你不會找我要鑰匙嗎？他沖我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說禾子，哥哥也是沒辦法，告訴你個好消息，你二叔答應(yīng)讓我去小礦看機器了。我還在生氣，真不明白你，好好的門。他慘然笑著，哥哥窮途末路了。

我說，我小姨呢？他說，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看著他，說，她不在屋里？他冰冷地說，別問我，我什么都不會跟你說。我的心被貓抓了一樣難受。門修好了，溫寶玉拍拍手，對不住了禾子，轉(zhuǎn)身走了。

過了一會兒，小姨閑閑地回來，看到我，詫異地說，禾子怎么了？臉拉得這么長，有人欠了你八百吊？我說，你去哪兒了？溫寶玉砸門的時候你在不在屋里？她白我一眼，不理我。我冷冷地說，你什么時侯走？

她愣了一下，突然換上一副狐猸的笑，斜倚著床欄，俯視著我，說，我不走了，有人舍不得我走。我哭了，把濕毛巾摔到她臉上，她撿起毛巾，攥住一端，狠狠地朝我臉上抽了幾下，厲聲說，季禾子你給我聽好了，你再敢惹我，我就讓你滾回大楊樹，這個白撿錢的出納我來做。

我跑到辦公室，二叔和秦調(diào)度在協(xié)調(diào)溫寶玉工作安排，我嗚嗚地哭了起來。秦調(diào)度安撫了我?guī)拙洌吡?。他沒有問我什么事情。二叔一直沉默地坐在我對面，等著我哭完，說，怎么了？我說，你讓小姨走。他喝了口茶，說，她惹你了？我說，溫寶玉砸門，你倆是不是在屋里？我聽見咕嚕咕嚕喝茶的聲音。好一會兒，二叔說，是，但是我們只是在說正經(jīng)事兒。

我說，你們鎖門干什么？讓小姨走，她名聲不好，對你不好。他說，別人愛怎么說讓她們說去，想讓她走你自己去攆她。

我愣了一下，說，她不會聽我的，再說了，那些不好聽的話傳到二嬸耳朵里，你們怎么辦？

二叔干笑兩聲，你二嬸若找事，我就認(rèn)定是你干的，我第一個把你打發(fā)回老家。

我愣在那兒，眼淚卻擦也擦不干了。

以后的日子，我不坐辦公室，也不回宿舍，沒事兒就去食堂幫廚，也跟伙食長上街?；锸抽L是個好心的大叔，這一天，在街上，他說我，禾子瘦了，是不是想家了，想家就往家里寫個信，家里人也會盼著你的信。

我在給父親的信里，講了二叔、小姨疑似男盜女娼，我的委屈，眾人的眼神和議論，還有他們對我無情的恐嚇。

信發(fā)出去第七天，父親領(lǐng)著二嬸一起來到了采石場，我因為意外喜極而泣，所以二叔盯著我看了一刻鐘之后，還是相信了父親的話，他因為太想我，一時興起約了二嬸一起來看我們。

父親給我包了豬肉酸菜包子，肉多菜少，二嬸炸了丸子，還炒了花生。我把這些東西拿回宿舍跟大家一起吃，無限展揚地向眾人夸我的二嬸，能干、賢惠、貞潔、漂亮。

二嬸一來，小姨就背著她的小包走了。她說，她也呆了這么久，該回去了。二嬸盛情挽留她再多呆幾日，小姨執(zhí)意要走，她讓小魏送她。我們看著他們倆的背影，二嬸說，那小伙不錯，你小姨中意他嗎？二嬸幫我拆洗了被褥，給二叔洗了衣服，她的臉上洋溢著暖暖的笑，她愛笑，嗬嗬嗬，笑起來聲音有一種悶在葫蘆里的感覺。但是我就是喜歡她笑，喜歡整個人貼到她背上。二叔和秦調(diào)度住一屋，這個屋子白天就是我們的辦公室。二嬸來了以后，秦調(diào)度到一樓找地方睡去了，二叔安排父親和他一起住。父親把地方騰給二嬸，他找秦調(diào)度一起擠去了。

采石場因為二嬸的到來，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平靜與祥和。二嬸幫男民工們洗衣服、洗臭襪子，整理床鋪打掃房間，掃出死老鼠也不一驚一乍的，二嬸說，老人古語說了，老鼠不入貧賤之門，豐裕之地才有老鼠，被老鼠盯上了，說明咱日子過得好。二嬸是個漂亮女人，手腳利索待人和氣，又知冷知熱的，所以人們當(dāng)面背后都說，老季有這么個女人，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背地里，二嬸偷問我，小姨來多久了，來干什么？她和那個小魏是怎么回事？

我說二嬸，以后你別讓小姨來了。二嬸說，怎么了？我的不爭氣的眼淚又滾了下來，看著我善良美麗卻粗糙的二嬸，我不知道怎么說。二嬸把我摟在懷里：看把我們禾子委屈的，敢欺負(fù)我們家禾子，等二嬸打她去。但是二嬸不問我小姨為什么欺負(fù)我，又在什么事情上欺負(fù)我。她讓我?guī)退矶宓囊挛?，對憑空多出的那些東西，一樣細(xì)心地疊好放齊。二嬸是個閑不住的人，得空就去食堂幫廚。跟大楊她們很快就打成一片。給她們講她和二叔的相親故事，十分甜蜜隨和。

父親和二嬸只待了五天就要回去了，大楊樹的家扔不了。走之前，父親跟我進(jìn)行了一次長談，他讓我跟著二叔好好干，一個小丫頭賺這么多錢，除了在二叔這里，天底下再沒有這種直接掉到嘴里的餡餅。二叔的事情他讓我不要管，他能處理好。他又說，豁出去你這工作沒有了，豁出去兄弟反目，也不能讓二叔胡作非為。他還告訴我，小弟現(xiàn)在成績很穩(wěn)，將來他上了大學(xué)，也會念姐姐的好，他不會讓弟弟虧了我。

我們把父親和二嬸送到了車站，我買了兩包果脯，一包給二嬸，一包給父親。我沒有多少錢，我的工資都是由二叔直接交到父親手里。臨上車時，二嬸把我拉到一邊，說禾子，二嬸這么些年一直把你當(dāng)親閨女，你得幫二嬸守住這個家，你二叔現(xiàn)在有權(quán)又有錢，送上門來的不要臉的女人有的是，你得幫二嬸看住你二叔。我點點頭，好。

我原以為，父親和二嬸走后，小姨會背著她的小包再來，我早就找人占了那張床，她再來，我就準(zhǔn)備把她轟出去。但是，一天兩天，半個月過去了，夏花都開了，她依然沒有來。

能在采石場開放的夏花，都是附在地面，小得幾乎看不到的小花，開得委屈又倔強，但是畢竟是花兒，畢竟是開了。夏日采石場干烙烙地?zé)?，人在其中，被礦石折射的各種光線炙烤著，都有了焦糊的味道。夏天中午，我們多一個小時的午休時間，但是晚上要七點才下班，所以就愈發(fā)覺得夏日漫長。

溫寶玉的手發(fā)炎了，不得不去醫(yī)院，醫(yī)生立即下了住院通知，他這只手，有截肢的可能。在醫(yī)院里，他看著我哭，似乎還想敲我的腦殼讓我吃爆栗子，但是左手使不上勁，他自己也哭了。二叔幫他墊付了醫(yī)療費，他的傷屬于個人原因造成的事故，所以這墊付的錢，要從他工資里扣，他一門心思多賺錢，卻不知命里無時強求不得，還有可能永遠(yuǎn)地失去右手。我在醫(yī)院看到他老婆和兒子，愁云慘霧。他老婆見人就說他的不開事兒，有傷不治，拖壞了身體不說，還拖累得她扔了地里的活兒、兒子扔了學(xué)業(yè)來看護(hù)他，他在一邊聽，苦笑。

玉花小姨雖然離開了采石場，但是她陰魂不散，有人說，二叔天天外出，就是會她去了，也有人說，二叔在山下給她租了房子，過起了家外有家姐妻妹妾的日子。更有人說，玉花小姨娼妓本性，又開始接客了。二叔這段時間的行蹤也確實讓人懷疑，在采石場的時間也越來越少。想來采石場已步入正軌，他應(yīng)該抽出時間兼顧一下別的民工隊，畢竟他是我們勞服公司的經(jīng)理，不屬于一個采石場，我期望趁了我的美好心愿。但是事實證明，別人的話不是捕風(fēng)捉影，他與玉花小姨并沒有斷了來往。這一天，他給了我一個謝玉花賬號，讓我往里打兩萬塊錢。我說，薛會計沒有簽字，這錢我不打。二叔說，薛會計沒在家，等他回來了我跟他說。我說，薛會計審核了，我再打。二叔火了，二叔的話你都敢不聽？我梗著脖兒，干嗎給她那么多錢？二叔嘆口氣，你小姨要買房子，她手頭錢不夠，找我借錢，她是你二嬸的親妹子，我能不管嗎？我說，我二嬸知道嗎？二叔說你二嬸就是個守財奴，錢到了她手里，誰也借不出來。我說二嬸在家種地養(yǎng)豬喂雞拉扯孩子，你怎么不給她在城里買房子？二叔說，你二嬸個農(nóng)村老娘們，不干活干什么？再說了，我讓她愁過吃還是愁過穿？還想上天哪！禾子聽話，把錢給打過去，我抗不住你小姨鬧。我說，這是公司，財務(wù)有規(guī)定，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二叔說，論公，你才16歲，進(jìn)得了公司嗎？一個月五百塊錢的工資，養(yǎng)出你這個小白眼狼。被一向?qū)檺圩约旱亩辶R作白眼狼，我心里十分難受，但是我打定主意，就是不給他錢。

隔幾日，二叔以購置材料為名，從賬面上支走兩萬元錢，他打了欠條。這一次，我沒有跟父親說，父親既使鬧個兄弟反目，也無力扭轉(zhuǎn)局勢。

讓我不勝其煩的還有，采石場總有人向我打聽玉花小姨，問得最多的是小魏。自從小姨走后，他一次也沒有給我送過干果水果，他來找我問事情，也不像以前彬彬有禮收拾得干干凈凈，現(xiàn)在，他穿著工作服，走一路，石灰飛揚一路，站在我面前，左右就一句話：你小姨有消息嗎？這一次，我火了，說，我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告訴你。他看看我，一轉(zhuǎn)身，走了。他眼睛里的哀傷和痛苦讓我很難受。我叫住他，說，如果我知道，就告訴你。

溫寶玉的右手還是截肢了，他空著半只衣袖坐在病床上打吊瓶，我們?nèi)タ此麜r，他跟二叔商量，他出院以后，想回來看機器。二叔斷然拒絕了。機器如果出了突發(fā)狀況，一只左手根本應(yīng)對不了。但是二叔說，他可以做統(tǒng)計。統(tǒng)計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記工，在每個人的名字后面不斷地劃一條橫就可以了，我可以幫他把名字都提前寫上，他畫完橫，我可以幫他計算，這樣，他這個飯碗就端得住了。讓二叔犯難的是，現(xiàn)在三個礦上的統(tǒng)計都做得好好的，讓誰下來都是件難事。我說，讓小魏跟溫寶玉換一下吧，小礦人少。二叔說也好，就這么定了吧。我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種陰險的暢快。但是二叔下面的話又讓我郁悶了：小魏這小子我看他橫豎不順眼，早想把他拿下。對這一次的換崗，小魏反倒沒有什么反應(yīng)，畢竟，溫寶玉的情況是讓人同情的，畢竟留在這里可以拿一份工資，也畢竟，看機器的工作也是眾人爭搶的。

玉花小姨雖然走了，她留在采石場妖嬈的影子，還有經(jīng)久不散的香水味兒，毒草一樣蔓延，使那些男人女人野獸一樣不肯安份。這個夏天，采石場草木不長，但愛情瘋長，這些我看不懂的愛情，在已婚的、未婚的男女中間，沉淪著、恣肆著，這里還流行一個詞：臨時夫妻。甲方送水的張師傅，那次接上了水管，站在院子里說，你們大楊樹的大姑娘，兩個饅頭就能領(lǐng)走，女人窮了，身子也賤，就沒了身價。這一次，我沒用臟水潑他，我愣愣地站在那兒，雖然有些事情我看不懂，但是周圍浮動的情欲，就像雨后的毒蘑菇，我不知道吃下去，是增加了營養(yǎng)還是斃命。就像二菊以愛情的名義愛上她的已婚遠(yuǎn)房表哥，并痛苦不堪，是情之所至還是咎由自取。但是采石場不再是單調(diào)乏味的了，不再是吃飯睡覺和采石，它有了生活的味道，有了關(guān)懷和溫暖，男人們打撲克喝酒，有了知心的女人在旁邊坐著，女人們的話題，也有了讓人耳熱心跳的內(nèi)容。工作，也因為熟能生巧和習(xí)慣，沒有了最初的勞累和疲憊，采石場，因為有了愛情的捆綁，變得生動。

大家都忙著戀愛，沒我什么事，小輝說，是因為你離結(jié)婚還早著呢。沒有人會等你。她又安慰我，還有個原因，大家忌憚著你二叔。關(guān)于她自己，小輝在眾人紛紛約會的夏日夜晚，點著蚊香幫我打毛褲，小姨哄我去買了毛線，一針也沒有幫我打過，但是小輝，一直在幫我打另一條腿。我打一條腿，她打另一條腿。本來我是推平針的，那樣快。但是她把打了一尺來長的毛褲生生給拆了，她讓我起地瓜壟，這樣，胖一點瘦一點都能套進(jìn)去，還暖和，雖然進(jìn)度能慢一倍。我們一起閑話，她說，女孩子，一定要認(rèn)定了是你要嫁的人，才能正經(jīng)跟人家好。她說她這輩子，就談一次戀受，結(jié)一次婚，本本分分過日子。她現(xiàn)在有四千多塊錢了。小輝說她喜歡小魏那樣的男人，帥氣、聰明、敢做敢為，但是小魏的心太花，還長了雙風(fēng)流眼，她說，小魏被謝玉花迷得七葷八素的，不然還真可以考慮考慮他。

二菊來找我時，我正在逐個角落灑老鼠藥，她說，你在弄什么東西？我說，敵敵畏拌剩飯喂老鼠，她跑了。一會兒，我聽到院子里一陣緊似一陣的干嘔聲。我干完活兒，走出來，伸伸懶腰，待我把一身的橡膠雨衣雨鞋膠皮手套扒下來消毒的時候，看她竟然蹲在那兒吐了。我說，你還真嬌氣。她抬起頭看著我，一臉的淚水。我說，我藥的是耗子，又不是你，你不用那么大的反應(yīng)吧？她說，禾子，你什么時侯有時間，陪我上趟街。我拍拍手，現(xiàn)在就有。她說，那你現(xiàn)在陪我去，她猶猶豫豫地說，你看能不能找個借口，要趟車，我說行啊。我跟二叔說，我想上街存張支票，讓徐師傅陪我去呀？二叔說，等明后天辦別的事情一起去不行嗎？我站在那里，沒有走，想了想，說，其實，我給我爸打毛褲的毛線不夠了，我得再去買2兩毛線。他看看我，說，去吧。要出門時，二菊出來，說徐師傅你把我也捎上吧，我去趟鎮(zhèn)里醫(yī)院，最近總是胃痛。車到了鎮(zhèn)衛(wèi)生院門口，她執(zhí)意不讓我下車，堅持自己就行了。我說，我本來就沒有多少事，我陪你吧。她有些氣急，站在那兒，堅決不讓我跟她進(jìn)去。徐師傅說，禾子，那咱們就先去辦別的事吧，一會兒來接她。我們?nèi)ャy行存了支票，我去書店買了兩本雜志，又去商店陪徐師傅買了他的東西，才去接二菊。

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二菊坐在醫(yī)院門口的臺階上，一張臉煞白?？吹轿覀?，艱難地笑了笑。我跳下車，扶起她，她整個人軟得像面條一樣，把我嚇了一跳。她的衣服都汗透了，發(fā)出微微的汗酸味兒。我把她扶上車，剛一上車，她就軟在我懷里。為了防她跌倒，我只能緊緊地抱著她。

我其實很不習(xí)慣跟人這么親密，她的掌心一直在微微地出汗，身子在輕輕地戰(zhàn)栗著，她的眼淚，把我的褲子洇濕了一大片，我使勁抱著她。我明白她的感受，人生病的時侯，格外地想家，其實生病了，最應(yīng)該躺在自家的火炕上，額上捂一條熱毛巾，手里捂著媽媽給煮的熟雞蛋，身邊有一瓶打開的糖水罐頭。

我讓徐師傅下車幫我買了瓶罐頭，徐師傅上車時，我發(fā)現(xiàn)塑料袋里多了袋紅糖。我說徐師傅，我沒讓你買紅糖呀，徐師傅說，二菊胃不好，紅糖暖胃，我買給她的。二菊的淚更洶涌了，我的褲子干不了了。下車時，徐師傅喊來大楊，我們把二菊背上了樓。

我不知道二菊算不算得上是漂亮女孩，她小鼻子小眼睛小嘴，一口碎米粒一樣的小牙，一笑，露一圈粉紅的牙花子，但她皮膚好，煮熟的雞蛋青一樣，緊致還有彈性。她走路時，習(xí)慣斜著肩膀，她看人的眼神，她的笑，她的聲音，都是親近的，讓人覺得她在討好你，讓人不忍拒絕的。但是從入了夏開始，二菊就三天兩頭趴被窩里哭，她那個小礦礦長表哥也不來看她了，我時常在某些個角落，看到他們在狠狠地吵架。

我讓二菊休息幾天，自告奮勇去食堂頂她的工，二菊踡縮在床上，蓋著薄薄的被子，木木地看著我。她回來之后，就不哭了，仿佛那一路把眼淚都流干了?；锸抽L用毛巾包了一包熱熱的雞蛋，偷偷地塞給我，說，我們總?cè)タ此膊环奖悖惆堰@雞蛋給她送上去，告訴她想吃什么只管說。我說，她胃不好，吃雞蛋好嗎？伙食長看看我，他的眼神很奇怪，說，應(yīng)該好吧。

我興沖沖地捧著雞蛋上樓，站在門口，就聽見憤怒的壓抑的苦訴，是二菊的聲音，“上次那個假大夫做得不好，大夫說，我很難再有孩子了?！蔽艺驹陂T口，心都快沉到腳底了。雞蛋還熱熱地在毛巾里，一會兒涼了，我輕輕地退到樓梯口，然后哼著歌，大步向宿舍走去。我穿平底鞋，不大步走，都聽不見腳步聲。推開門，果然二菊表哥在，他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二菊對面的床上，兩個人臉色平靜。二菊甚至笑了一下，說，這段時間，多虧了禾子。我說，我也不能代替你病，罪也得你自己來遭。我剝了個雞蛋逼著二菊吃，也讓二菊表哥吃一個。吃著，二菊問，禾子，雞蛋哪來的？我說，伙食長讓我給你送來的。二菊表哥一口雞蛋沒吞下，噎住了。二菊拿雞蛋的手，也停在半空，我想我在這兒也不怎么方便，就出來了，一路哼著歌，讓他們知道我走了，但是我心里很想哭。“五更里月牙躲起來，大紅喜字貼窗外。喇叭吹呀秧歌扭，誰是新郎新娘你猜猜？”我唱的，居然也是這破歌。

二菊24歲，早就定了婚。她剛來時，她對象跟著一起來的，人長得不出奇，還懶，他也確實不爭氣，連一個月都沒頂下來，累跑了。為這，大楊她們都力勸二菊不要嫁給他。她們的理由是，服不下苦的男人，都靠不住。二菊明確告訴我們，她也不喜歡他，她喜歡有踏實感的男人。樹一樣，杠子一樣的男人，像我二叔和她表哥那樣的。她之所以能答應(yīng)這門婚事，是因為男方家底兒殷實，家里在大楊樹的村口開了個雜貨店。二菊的對象現(xiàn)在還在D城，在一家火鍋店傳菜，身子輕巧，錢掙得少。周末會來采石場看二菊。油光水滑一頭黃毛兒，看到他來，二菊就生氣，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鉆進(jìn)去躲起來，但是二菊是收了人家彩禮的，那彩禮就一萬，也是對象家的家底兒，雖然兩個人不對眼，但也黃不了，畢竟一萬的財禮，不是誰都出得起的。二菊歇了三天就上班了，伙食長給了她一袋米，讓她往外揀沙子，這次買的米，不知怎么有了那么多的沙子。以前的米，都是免淘的。這樣，二菊每天坐在矮凳子上揀米就行了。不用沾涼水，也不用使大力氣。但是他們對我越來越不客氣，可勁兒使喚我，他們把我當(dāng)自己人了。二菊病好以后，晚上再也不出去了，話一句也不多說，二菊表哥來了幾次以后，二菊不理她，他也訕訕的，畢竟是個有威信要面子的人，以后，就不來了。

風(fēng)吹禾葉嘩嘩響，莊稼人都知道，葉子響得脆時，秋天就到了。瓜果飄香季節(jié)，八十里堡村石材廠的老曲礦長，領(lǐng)著八十里堡石材廠甲方的全部工作人員來我們大楊樹走親戚，我們鄉(xiāng)長開了隆重的會議接待了他們，在政府對面最高檔的黑天鵝酒店設(shè)宴款待，領(lǐng)著他們逛遍了附近的旅游景點，當(dāng)爺爺一樣奉迎著。隔幾日，二叔又領(lǐng)著他們來到自己家。殺了兩頭豬一頭羊一只狗五只雞，還買了螃蟹海參，設(shè)了超規(guī)格的家宴。

二叔在院子里的瓜棚下擺了五桌，請了飯店的大師傅掌勺，我漂亮得體的二嬸幫廚，我端茶送水，父親劈柴燒火，秦調(diào)度薛會計敬酒夾菜，賓主皆歡。曲礦長擼著真絲襯衫的袖子，一遍一遍感嘆，大楊樹風(fēng)光絕美，宛如世外桃源，這真是理想中的田園生活?！拔疫@一輩子的理想，就是在這樣的地方，結(jié)一草廬，放一群羊。”蔣會計說，這個，就太容易實現(xiàn)了，讓老季幫你買一處房子，你辭了工作，來了就行了。二叔忙說，那可就是玩笑開大了，你看看大楊樹這池塘，水兒淺，沒一處擱得下你這條大魚。眾人都哈哈哈。蔣會計和那些女人們就開始夸我，懂事兒，好看，不像個農(nóng)村孩子?！安幌駛€農(nóng)村孩子”，也是她們考人的方式。甲方在采石場工作的女人，平時戴著個大口罩，穿著厚厚的防護(hù)工作服，只有從身量看出女人。如今她們卸去武裝，原來，也有好模樣的，關(guān)鍵是她們白，雙手也細(xì)膩，好衣服一穿，就徹頭徹尾像城里人了。我的二嬸雖美，就像這掛在樹上的蘋果，接受了充足的陽光水分，也有了水銹和曬斑。但是果農(nóng)都知道，這樣的蘋果味道好。

二嬸對我的寵愛是打心眼里的，羊肉烀好了，她偷塞一塊我嘴里，雞肉燉好了，她再塞一塊我嘴里，還不待上飯桌，我的肚子就鼓了起來。

二叔一直對外宣稱我十八歲，飯桌上，老曲他們酒到酣暢，開始以我為話題，規(guī)劃我的未來。二叔一副欣然領(lǐng)悟的樣子，父親也豎著耳朵聽。我躲到里屋，讓老貓偎在肩頭，我自己知道，在城市，或在八十里堡村那些離城市很近的地方，我都惶恐和不安，我無法讓自己融進(jìn)去。在異鄉(xiāng)，我是個手足無措的人。只有這里，在家鄉(xiāng)的陽光下，我才可以像野草一樣自由而快樂地生長，這樣的結(jié)果便是：長出的是野草籽，扎下的是草根。我弟弟，在他學(xué)會四則混合運算的時候，他就開始計算一個農(nóng)民的付出與貢獻(xiàn)，結(jié)論是，一個父親那樣本分的農(nóng)民，他在土地上掙死扒命的一生，只能完成生命最本質(zhì)的繁衍和最低級的吃飯穿衣。弟弟說，姐姐，我一定要讀書，要跳出這種生活。

二叔喊我出來，他讓我每個桌子都敬一圈酒，感謝他們對我的幫助和擔(dān)待。喝的是茅臺，我討厭喝酒，但喜歡聞這種釀造酒的綿長的味道，是沉淀在歲月深處的味道。酒喝下去，熱辣辣的不舒服，但是沒有醉。敬了一巡，找個角落安靜地坐下來看他們斗酒。坐下了，才發(fā)現(xiàn)對面坐的是送水的張師傅，張師傅一張臉喝得像個爛南瓜，眼白也是紅的，他給了我一瓶啤酒，讓我跟他干。秦調(diào)度來幫我擋，我推開他，沒事兒，我還沒有醉過呢。二嬸說，那是因為你沒喝過酒，小孩子別逞能。大家善意地起哄，張師傅說，這酒，你必須干了，你潑我一盆臟水的賬，也一筆勾銷。我立馬站起來，恭恭敬敬給張師傅倒了一碗酒，又給自己倒了一碗，說，我那時候不懂事兒，你大人不計小人過，這酒是賠個不是，一會兒，你把那一桶泔水潑我，咱們抵平。我先把酒干了，說，以后您就是我親叔叔，就是不能再提這事，這事兒，二叔不知罵過我多少回了，我爹知道了，一會兒該拿鐵鍬拍我了。張師傅哈哈大笑，酒我喝了，潑你就不用了，我才不會跟你個丫蛋子計較。眾人哈哈哈，我聽見二叔和曲礦長高過別人的叫好聲。我知道我這么說話二叔會高興，我也知道這件事在這個時侯是畫個圓滿句號的恰當(dāng)時機。我在合適的時侯說了合適的話。我現(xiàn)在有這個能力。但是，我心里，最想拿啤酒瓶子砸他的南瓜腦袋，好在這時侯酒勁上來，我特別不爭氣地雙腿一軟，直接躺到了地上。

八十里堡石材廠本次來大楊樹最重要的一項任務(wù)，是看望困難戶，人家是扶貧對口幫單位，下鄉(xiāng)來，可不是為了聽幾句奉迎看幾處風(fēng)光吃幾頭豬幾只羊，人家是來送溫暖獻(xiàn)愛心的。他們走了十戶人家。給每家送去一袋面一袋米還有100元錢。我們市電視臺、報社、電臺的記者一路隨行，記錄下他們此行的溫暖足跡。老曲拉著老農(nóng)的手，說，我們是親戚，有了這門親戚，有什么困難都不用怕，咱們兩家，用肩膀一起扛，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山里人實在，平白無故收了人家的東西和錢，又一番暖心窩子的話，感動得眼淚和鼻涕都出來了。

老曲他們逗留了五天之后，和我們一起一路高歌回到了采石場，他們力邀我坐他們的路虎回來。我們的雙排座130半截，坐著押車的秦調(diào)度，后廂，拉著送他們的豬腿、土雞、羊腿、笨雞蛋還有核桃榛子等。礦上甲方人人有份，每一份的價值都不止500元。

短暫的家鄉(xiāng)行并沒有沖刷掉二叔一段時間以來的陰翳，他現(xiàn)在把我釘在辦公室里，不讓我出門，讓我看家，讓我接電話，為的是電話不被別人接了去。他怕的是玉花小姨，玉花小姨一天十遍八遍地打電話找他，二叔讓我說他不在。其實他在，這段時間他也不出去了，十分敬業(yè)，天天泡在采石場的礦坑里。但是他明顯地低估了他漂亮小姨子臉皮的厚度。之后每天，玉花小姨都打車來找他，他只有前后逃竄著躲避，像一只被人追打的老鼠，惶惶不可終日。有時侯，玉花小姨會一整天坐在我們辦公室等他，摔摔打打無理取鬧，來回的車費，也要我來給她付。二叔交代過了，付就付了，別讓她鬧就行。

大楊她們問我，你小姨天天來干什么？她們明知故問，她們就是喜歡扯皮和捕風(fēng)捉影。我說，小姨想來公司當(dāng)出納，想頂我的活兒，二叔不讓。她們明顯對我的答案半信半疑，但是又掂不準(zhǔn)，高薪又輕巧體面的工作，誰都是眼紅的。二叔顯然對我給出的答案十分滿意，竟然拍拍我腦門，我們家禾子長大了，能替二叔分憂了。

其實他不知道，這都是二菊教給我的。二菊從來不向我打聽玉花小姨的任何事情，她講給我聽她們村的一個故事，那其中有一個類似于我的角色，在這個過程里是如何處理這件事的，要自保，還要力求周全。

時隔不久，二叔找我，問我手里有多少錢，借給二叔先用行不？我說，我工資在我父親手里，父親說要留給小弟交學(xué)費和生活費。我手里只有100多元錢。二叔說，那還是算了。過了一會兒，他還是跟我說了，玉花小姨跟他要5萬塊錢。我一驚，憑什么？他吞吞吐吐地說，她在采石場呆了些天，抓到單位財稅上一些把柄，以此要挾。

我很生氣，她就是只條美女蛇。

二叔說，也怪我，就不該聽你話把她留在這兒。我說，咱們就告訴二嬸，讓她們父母兄弟來管。

二叔說，千萬別告訴你二嬸，你二嬸不擔(dān)事，再說了，嘴長在謝玉花身上，誰敢保她不說出更難聽的來。

我說，咱們倆口徑一直，她就是為了錢一步一步設(shè)計你，二嬸有一半會相信我們，二嬸要這個家，就會相信我們。

二叔嘆口氣，說，你二嬸倒是一心一意跟我過日子。

我也像他一樣嘆口氣。但是我不能讓二叔就這樣栽在這個女人手里。下一次，玉花小姨來了，我說，二叔現(xiàn)在不想看到你，你也太不要臉了，他是你的親姐夫，你連他都算計，他不想跟你再有任何瓜葛。這件事，我會來告訴我二嬸，你為了騙二叔的錢，跑到采石場來，步步為營設(shè)計二叔，二叔已經(jīng)幫你買了房子，你貪得無厭，還在繼續(xù)訛詐二叔。二嬸知道以后，如果要離婚什么的，也只能由她了，也是二叔活該，會上你的當(dāng)。

玉花小姨站起來，啪給了我一記耳光。然后，她像一個真正的潑婦，把辦公桌上的東西全掀到地上，把暖瓶、鏡子、電話全都砸了。惡狠狠地看著我說，跟我來這套，看看誰狠。

我撿起一塊玻璃碎片，咬著牙，把自己的恐懼強壓下去，指著她，一字一字說，你敢讓二叔不能過，我就敢殺了你，我還沒滿16歲，你死了，我還會好好活著。她試圖撲過來打我，我躲過，她撲了個空跌倒在地上。她沒有我靈巧，體力也不如我。

玉花小姨嗚嗚地哭了，說，欺負(fù)我不要緊，還想不要我姐？你們老季家都不是人。

我說，咱們村里有句話你不要忘了：善惡終有報，老天饒過誰？你做這樣的壞事，就不怕天打雷劈嗎？

她冷笑，天打雷劈？你問問天底下的有錢人，有多少錢是正道上來的？我可不要像你們那樣，像牲口一樣活一輩子。我為什么要跟你們一樣活著？像你們這樣活著，我寧肯死。她以手錘地：寧肯死，現(xiàn)在就死！我就是不要像你們這樣活著！

我說，我們怎么了？我們不偷不搶自食其力，起碼我們活得有骨氣，我們善良。

她說，也不看看自己，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就剩下窮骨氣了，有用嗎？把無能當(dāng)善良就是為懦弱找借口。她還在哭：你說，我在這里無親無故，你們不管我，我怎么辦？

她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地上，臉上掛著淚，那張臉，如雨打梨花般，干凈得沒有半點風(fēng)塵氣。我恍惚有一種錯覺，我欺負(fù)了她，她那么可憐的被我們很多人欺負(fù)了，那么無助。我的眼前晃動著小魏被無望的相思折磨得憔悴的臉。

我說，小魏總向我打聽你。我的心抽痛了一下。我的眼前閃回著小魏那張英俊的臉，那雙痛苦的好看的眼晴，只是那雙眼晴從來沒有那樣看過我。我又鬼使神差地，撒了個自以為能套住玉花小姨的大謊：據(jù)說小魏家里很有錢，家里十萬八萬是有的。

小姨說，他有錢，能到這個破地方來？

我說，二叔本來答應(yīng)他來當(dāng)小礦礦長的。

玉花小姨這一次是哭著走的。她走時，留下了地址給我，還給我留下一句話：如果敢告訴我二嬸，她就有辦法讓我和二叔滾回老家種地。我答應(yīng)了她，條件是她不再找二叔的麻煩。

在食堂打飯時，我高聲叫著小魏，我玉花小姨找你。小魏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四下看了看，說，禾子你別胡說。周圍一圈人都起哄，有人吹口哨，有人說，小魏你中彩了。也有人說，小魏你別穿老季丟下的破鞋。我一臉無辜，真的，玉花小姨讓我告訴你她找你。

吃過午飯，小魏真的來宿舍找我，期期艾艾的，不說干什么。

我也不問，給父親的毛褲織褲角，快收工了。見我愛搭不理的，小魏叫我，禾子。我看著他，小魏有一張英俊而溫情的臉，看了就讓人心軟，我說，什么事？他說，你說的，你玉花小姨找我，她有什么事？我說，她就說找你，沒說什么事。他說，那我怎么找她？我又動了氣，但是我可不能讓他看出來，再說了，我又生什么氣呢？我不理他，繼續(xù)織毛褲。小魏在我對面干坐了十來分鐘，說，那我走了。他的背影，都是好看的。我說，喂，等一下，我把玉花小姨的電話和地址給了他，說，她對你和別人不一樣，猶豫了一下，我說，她應(yīng)該也喜歡你。我看到小魏的眼晴剎時光彩熠熠。灼得我的心都痛。我的眼淚，也唰的一下出來了，他沒有看到，一路蹦跳著跑了。

男人有時侯就是賤。小姨三天沒來找二叔，二叔就坐不住了。第四天，他破例沒有去采石場巡查，留在辦公室，我暗自竊笑，一上午平安無事，下午也太平，二叔問我，你玉花小姨真的這幾天都沒來找事兒？我說，沒有。他說，奇怪了，她怎么肯收手。我心里十分想把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他，但是我沒有說，小姨可能是想開了，這件事讓二嬸知道了，她們姊妹情分沒有了，她們那個家，她也徹底回不去了。二叔說，也是，她畢竟是你二嬸背著抱著帶大的。

二菊要返鄉(xiāng)了，月末結(jié)了工錢，二菊讓我跟二叔商議，可否把押她的一個月工資給她，才把這個封鎖的消息告訴了我。二叔一口答應(yīng)，這讓我十分意外。二菊真落下了病，下雨爛天就腰痛，痛得下不了床。她悄悄地打點了行裝，在采石場民工都上班、食堂開始做飯的時候，默默地背上行李卷兒，走了。送行的，只有我一個人。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到小礦的山頭上有一個人，我想一定是二菊表哥。二菊不肯回頭看，她說，看與不看，又能怎樣？

我說，你回去就結(jié)婚嗎？

她說，黃了，不結(jié)了。吃飯睡覺喂豬喂雞種地，這樣過一輩子我不甘心。我說，那你以后怎么打算的？

她說，還沒有想好，反正出來一遭也是長了見識，以后不會像以前那樣過了。人往高處走，人就一輩子，得好好過。

二菊上車時，突然回頭，說禾子，記住，不要讓爛石頭絆了腳。

二菊走了，我發(fā)現(xiàn)我的生活出現(xiàn)了很大的缺口，有她在身邊，凡事無聲地提點幫助，一下子沒了這么個人，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個四處捅婁子惹麻煩的角色。說給小輝聽，她說，我敢斷言，小魏這事，一定是你捅的最大的婁子。小魏現(xiàn)在三天兩頭眉飛色舞地來找我，他被自己的愛情燒得昏頭昏腦，又無處釋放，只能來找我。大楊她們發(fā)現(xiàn)他癡癡地笑咪咪地跟著我轉(zhuǎn)，還以為他纏上了我，我又不好解釋，只能沖他發(fā)火，你可不可以不跟著我！你那點破事兒可不可以換個人說，你可不可以讓我消停一會兒。

現(xiàn)在他三天兩頭外出，三天兩頭送我一只火腿兩根果丹皮一袋花生米或一聽可樂，他說我是紅娘，他要在過年時背一只豬頭給我。他口中的玉花小姨，美麗善良優(yōu)雅，柔情似水，風(fēng)情萬種，他說，這樣的女人，享愛一日也不枉一生。我“哼”一聲，轉(zhuǎn)身就走，不理他，讓他去跟電線桿說去。

秋后，我發(fā)現(xiàn)山上有許多小棗，這些棗樹都矮趴趴的，枝條又韌又細(xì)，趴在草叢里，你會以為是高的草，但是就一粒一粒結(jié)出黃豆大的紅紅的小棗。小棗澀澀的，干硬，放到嘴里，嚼很長時間才能嚼碎，但回味綿長。伙食長說，這種棗適合泡酒。我把棗揀回來，洗凈曬在室外，民工們誰得手，就抓一把放衣兜里，當(dāng)糖果嚼著吃。

現(xiàn)在大家也適應(yīng)了高強度的生活，我們的日子就像這小棗，苦澀澀的，夾雜著一絲絲甜，那一絲絲甜，是每月中旬定期發(fā)放的工資。但是在十月份，情況出了變化，八十里堡石材廠沒有錢撥給我們，我們的民工發(fā)不出工資了。原因看起來很簡單，D城那些蓋好的大樓賣不出去，很多正在興建的大樓因為資金周轉(zhuǎn)不靈被迫停工，間接導(dǎo)致采石場賣出去的石子兒收不回賬，沒有賣出去的，堆積如山堆在采石場，兩個月以后，已經(jīng)沒有作業(yè)的空間，我們只能停工了。此時節(jié)已經(jīng)天寒地凍，二叔給民工放了假，承諾大家，半月之后，想辦法為大家結(jié)清工資，讓大家過個好年。

天寒地凍的寒冬，我們勞服公司班子的幾個人留守在采石場。我和薛會計每天都去八十里堡石材廠的小白樓等錢，現(xiàn)在他們不讓我們進(jìn)他們的辦公室，我們只能在走廊里等。站在那兒，那些熟悉的人來來往往，對我們視而不見，或斜著眼看我們，眼見二叔承諾民工期限已到，我們一分錢都沒有拿到。

到了臘月中旬，民工們陸續(xù)回返，就等著結(jié)清三個月的工錢，好回家這年。食堂只能又開了大灶，但是民工們不拿錢買，只能賒賬，伙食稍差，飯缽子直接就扣到伙食長腦袋上了。紅磚樓里怨聲鼎沸，空氣里是一觸即發(fā)的火藥味兒，秦調(diào)度挨個兒屋子轉(zhuǎn)著，安撫民工的情緒。二叔也只能聽任民工把他的辦公室當(dāng)成自家炕頭，在那里喝酒耍錢打撲克，秦調(diào)度接受二叔的暗示，指揮民工們?nèi)バ“讟怯懶?，卻因為言語、行為過火，有六七個人被當(dāng)?shù)嘏沙鏊トザ琢司辛簟?/p>

風(fēng)聲鶴唳人心惶惶。那天警車呼嘯著停在我們的紅磚樓前，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兒，走路腿發(fā)軟，天知道我們又是什么人犯了什么事兒。警察來找魏春江，就是小魏。小魏殺了人，畏罪潛逃。二叔把警察接進(jìn)辦公室，接受調(diào)查。原來小魏這次早就回來了，他沒有回采石場，他先去謝玉花那兒住了幾天，也隨大隊人馬討薪去了，這邊忙活兩日，小魏又去找謝玉花，卻發(fā)現(xiàn)別的男人正在謝玉花的床上，小魏撲上去，一頓猛拳，竟把那個男人打死了。然后，他就跑了。

聽完警察簡單的案情描述，我看到二叔暗暗地長舒了一口氣。

為了抓捕小魏，警察在我們小紅樓守株待兔了一個星期，這一個星期，間接的維持了采石場的冶安，我們來自大楊樹的民工，在人民警察的眼皮子底下，沒鬧出更大的事兒來。

下雪了。

雪，就那么一直一直地下，蓋住采石場，蓋住紅磚樓，蓋住小白樓，蓋住了一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以后的時光里，我無數(shù)次回望1993年那一時刻的自己，風(fēng)雪中瑟瑟站在小紅樓2樓的樓梯拐角，手扶著冰冷的鐵欄桿，看著被白雪覆蓋的唯一的通向山外的那條路，期待著，又恐懼著，那條路上會出現(xiàn)我熟悉的身影。小魏，曾經(jīng)沿著那條路向我走來。

采石場欠我們大楊樹民工的三個月工資和我們曾經(jīng)的血汗，在日后的歲月里，都隨風(fēng)飄散得無影無蹤。我們這些人也從來時的路走出去，繼續(xù)各自的生活。我把被褥和生活必需品打成一個大大的行李卷，背在肩上，像一只蝸牛，我邁開雙腿，走進(jìn)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