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樂樂
一
舅姥爺是一個泥瓦匠,一個十二分愛好潔凈的泥瓦匠。
病房里,他蝦米一樣蜷縮著蹲在地板上,昔日魁梧的身軀局促成了一團。母親勸他去床上躺會兒,他連連擺手,眼神枯瘦,帶出一臉溫良的笑意,“丫頭,不用了,這樣子稍舒服些。”他仰起頭看我們,略微有一點抱歉的意思,兩只大手死死地摁在腹部。
舅姥爺是幼子,從小便有一家人來寵愛,母親說,年輕時候的舅姥爺,有過許多窮講究。比如,他做的是泥瓦匠一行,偏又十二分的愛好潔凈,無論砌磚堆瓦,還是刷粉上漿,他總要小心翼翼,往往等到手頭的活計做完,身上還找不著一星半點的泥漬。
可能是在地上蹲得過久,舅姥爺?shù)碾p腿開始不自覺的抖動。母親過去慢慢扶他起身,老人在床上躺好,剩一雙半舊的棉拖,囫圇橫開在地板上,遮擋住一大塊水跡。病床上舒展開了身量的老人,眼窩深陷,露兩塊山嶺般尖刻的顴骨,他就這樣合身歪倒在我們面前,實在很難與母親口中那一段浪漫故事的主人公扯上任何關(guān)系。
對于舅姥爺,我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小時候住在姥姥家,據(jù)說他還抱過我,疊聲喊我作乖甥女。聽母親說,舅姥爺有一段時間在城里賣豆角,來的路上先要坐一個多小時的公共汽車,有次在姨姥姥住的小區(qū)附近碰見過他,他帶來的豆角和青菜不多,塞給母親一大把,說是自家園里種著的,沒施過藥,很新鮮,拿回家給他的乖甥女吃。母親要他來家里坐坐,他就說下次吧,賣完了手里的這點,還要趕當天的最后一趟車回家。后來我們見到舅姥爺,就是在醫(yī)院的病房里了。
從留下來的一張照片來看,年輕的舅姥爺確有一副好樣貌,挺拔、清秀,雖說脾氣孤僻了些,卻很招女孩子的喜歡。那時農(nóng)村的風氣保守,也會有主動替某家女孩兒說親的街坊上門,至于悄悄往筐子里塞一雙繡花鞋墊,或趁在田間地頭勞作的間歇,紅著臉面拿出一包自家曬制的地瓜干來,更是常有的事情。舅姥爺?shù)幕貞?yīng)卻大多冷淡,直到村子里的女孩兒們都一個個出了嫁,附近的媒人也漸漸不再登門了,年輕的舅姥爺似乎總不上心。
舅姥爺試著在床上挪動幾次,每一次的力道都被懸擱半路,一場疾病榨干了他僅存的氣力,他只得胡亂地躺好,松垮、腌臜,像一件剛剛被敷衍熨過的舊衣,每個褶子也空蕩蕩的。趁著母親出去打熱水的空檔,他極快地抬頭,似乎是羞赧,低聲說了一句什么。病床的另一側(cè),那個靠坐在床沿的兒子,中斷了與我父親漫無邊際的談話,起身扶老人去了衛(wèi)生間。
在母親的回憶中,程琳應(yīng)該是那種典型的美女,鵝蛋臉,細白皮膚,尤其一雙黑黝水潤的眼睛,忽閃閃的,幾乎預(yù)設(shè)下母親成年以后關(guān)于“漂亮”的基本定義。在某個放學后的傍晚,挎著一籃子豬草回家交差的母親,恰好遇見了年輕時候的舅姥爺和他的女友,那天的草色也像著了魔,一路追著日頭瘋長,女孩的長發(fā)在腦后隨意地綰了個結(jié),發(fā)梢參差,返照出夕陽的微黃。在母親日后不斷更新的重述中,這一場落日下的余暉始終不變。
二
作為這段愛情的第一個知情人,母親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保持了沉默,這個一向喜歡纏著小舅舅問東問西的丫頭,開始有意無意地回避起大人的目光。而今反觀母親當時的立場,除了她與舅姥爺之間的某種默契,更多可能還來自對那天夕陽下一個美好剪影的留戀。
舅姥爺?shù)呐涯贻p、漂亮、知書達理,傳聞她是一個逃犯的女兒,這也是年幼的母親三緘其口的原因。他們相識的時間已經(jīng)無從考證,只知道女孩那天出現(xiàn)在村口時,景況可以說是凄惶,人們看見老村長領(lǐng)著一個瘦小的人影走進小學校。學校圍墻的幾塊青色基石上,刻有一列列工整雋秀的小楷,蠅頭大小,她日后曾對這些字跡表現(xiàn)出極大的癡迷。不過此刻她還顧不上這些,程琳餓極了,用涼水泡軟一碗玉米面窩頭,當天晚上,就合衣睡在了教室旁一間歪歪扭扭的草房子里。
打從這一天開始,安靜的學校里再度響起咿咿呀呀的讀書聲,孩子們還不大懂得這世界,在他們看來,新來的女老師善良,又無所不知,他們本能地喜歡與她親近。日子一天天在過去,女孩的臉上開始出現(xiàn)一種近乎水色的光潤,她偶爾會因孩子的頑劣生氣,有時又被幾個更調(diào)皮的逗得連眉眼都彎彎,大家又能看見她的頰上閃現(xiàn)兩朵細小的渦輪??赡苁桥侣闊┌桑龔膩頉]有梳起過麻花辮,因之便不能像好人家的女兒,走路時把兩股黑辮子甩得一彈一跳。上課的時候,她總把頭發(fā)一攏扎在腦后,反而給人另外一種活力,隱秘而安靜,她在教室里來回地走動,發(fā)色便在身后一點點地漾開,一片正當窈窕的光亮。
如果不是掛念家中的爸媽,那時候就跟程琳一起走了,舅姥爺現(xiàn)下應(yīng)該也有自己的兒女,其實,內(nèi)蒙又算多么遙遠的地方呢?母親的回憶中斷,一時還對不上焦點,內(nèi)蒙,呵,她終而吁出一口氣來。
需要說明的一點是,帶我重新走近這段往事的母親,常會因為悲傷或惋惜陷入到個人的情緒當中,我想,她在舅姥爺?shù)墓适吕镏踩肓颂嘧约旱南胂蠛托揎?,表現(xiàn)之一即是,在整個講述的過程當中,母親的健忘表現(xiàn)出愈演愈烈的趨勢,每當她又一次繞回到事件的原點,因無法找到當年的那個孩子而手足無措時,我們只能任時間擱淺,或重新按原路返回。而今,當我沿著這些并不那么可靠的比喻溯流而上,試圖還原出程琳第一次站在講臺上的那幀畫面,大約能夠確定的,不過是一個瘦骨伶仃的印象。
實際上,從第一堂課開始,程琳就顯露出一種不太愛說話的征兆,她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一筆一劃的,之后再仔細地抹掉,大塊消失的字跡其實是很好看的。當然,更好看的還有女老師轉(zhuǎn)身時的背影,一種質(zhì)地素凈的美,如地頭一桿最先向上抽芽的玉米秧,或是一株較早綻開了氣味的香椿樹的梢頭。教室里很安靜,母親坐在她的玩伴們中間,為自己對于“美”的聯(lián)想不好意思地笑了。在這之后,她才第一次聽到了程琳的聲音,她說,我們上課吧,清湯寡水,讓人聽了竟有些失望。
忙完一天的農(nóng)活,太姥姥照例會到村口的磨盤上打發(fā)時光,西落的太陽逐漸清冷下去,這一處的人煙卻陡然間熱鬧了起來,相熟的鄰人們約好了一樣,三三兩兩地聚到青石路口轉(zhuǎn)彎處的一座石磨旁。起初,還是老人們主導(dǎo)著話題走向,當季的小麥種子各家應(yīng)留下多少,醞釀中的雨水不知能否如期,不過,很快他們也就覺出了困乏,老村長照著石磨的邊沿磕一磕煙袋,這長久以來成為接近儀式性的象征,老人們這時便默契著、心滿意足地回家去了。在暮色降臨的最后時刻,媳婦兒們都一齊撂下手中納到一半的鞋底,她們一個個揚起了花樣繁復(fù)的眉眼,月牙形的眉眼在暗淡的光影中逐漸弓身、圓滿,不知是誰輕快地先笑出聲,打破這夜的寂靜,而這一次的流言,似乎是與年輕的泥瓦匠相關(guān)。
程琳這時候可能剛剛洗漱完,之后她鎖好了學校的大門,其實,村里這所小學現(xiàn)在只有一個女老師。若干年前,當改隨母姓的程琳十分突兀地出現(xiàn)在這村口,她打石磨旁邊走過,可以說是舉目無親。直到后來,程琳又離開這里很多年了,人們才在一次例行的調(diào)檔中得知,程琳原本姓梅,她的父親解放后曾是一所縣中學的校長,因有歷史方面的問題糾纏不清,在一個寒冷的冬夜里不告而別。
此時此刻,繼子還在和父親低聲抱怨藥費的昂貴,年邁的舅姥爺靠在一張狹小的病床上,忽然向母親道出想要出院的意思,他說身上的疼痛日漸輕了,很惦念家中的桃園,還有幾畦瓜菜豆角,已經(jīng)多日無人看管。
終其一生,舅姥爺只談過一次戀愛,有過一次婚姻,卻一直也未能收獲自己的兒女。他的婚事,一直拖到了四十多歲。在父母姐妹殷切的催促聲中,年逾四十的泥瓦匠拎著兩大盒餅干,一頭撞進了媒人的家門,夕陽在母親割豬草的那個黃昏定格,驟然跳入了另外一個滯澀的夜晚,昏黃的余光打進室內(nèi),我未來的舅姥坐在炕沿上,體態(tài)臃腫,衣衫未整,她的懷中抱著一個吃奶的嬰孩。
三
年輕人的喜悅畢竟無遮無攔,在旁人半遮半掩的議論聲里,年邁的父母很快就打撈出了兒子的秘密,面對這一份莽撞的愛情,他們也曾大力反對,一向溫和的太姥爺,甚至對他一向疼愛的兒子動用了棍棒。不過,作為同一血脈的后人,我始終相信,父輩們的妥協(xié)可能只是時間的問題。
如果沒有后來的那次校舍修繕,他和程琳還是會以另外一種方式相見,你想,整個西莊就這么大,學校離太姥姥家不過幾道門,誰知道他們在什么時候就撞見了呢?
舅姥爺?shù)拈L相文氣,卻沒有讀過幾年書,家人的疼愛未能養(yǎng)成驕縱的脾性,相反,他比幾個姐姐還要更懂事一些。小學畢業(yè)的那年夏天,附近的泥瓦匠們都被集中到鄉(xiāng)政府的大院做活兒,舅姥爺天天跑去給人當學徒,他聰明,又不惜力,等一溜兒新瓦房蓋好已經(jīng)習得了全套的手藝。一個好匠人在當時是頗體面的身份,少年人頎長的身軀在屋架上方來回自如,遠處是人家一層層的屋檐入眼,該有種說不出來的暢快吧。
老村長去找舅姥爺?shù)哪翘?,還沒顧得上吃飯,太姥姥起身又添一副碗筷,他也并不推讓,就坐在北屋的那道門坎上,把一碗手搟面吃得虎虎有聲。必須承認,每當我說到老村長,心中總會冒出一個奇怪的揣測,這想法絲毫不通情理,卻長久讓人難以釋懷,我竟然覺得,后來程琳寫來的那些信,可能就是被老村長攔下了,并轉(zhuǎn)交到太姥爺手中。一般來說,郵遞員都會直接把信送到村上,等傍晚廣播響起,大喇叭才會吆喝幾聲,招呼有信的人家到大隊來取。老村長走進了我的視線,同時他的面孔也越發(fā)模糊不清,如果這一切真的曾經(jīng)發(fā)生,那么,不得不承認,我將永遠也無法抵達一種真相。
說也奇怪,舅姥爺在同輩人中不大合群,老村長大他一輪,兩人反而比較能談得來。十三四歲的時候,舅姥爺搶著去給人家的屋頂上瓦片,搭起的支架有他兩倍高,第一次爬上去時,小腿顫悠悠的,后來聽見有人在下面喊他“槐生”,是煙嗓子,也顫巍巍的?;鄙笾懽油虑埔谎?,老村長那時還不老,也不太瘦,陽光照下去,竟和廟里見過的彌勒佛的面容仿佛,是一尊笑意可掬的臉。
自從退學后,鄉(xiāng)人們便默認這年輕的泥瓦匠是成年人了,只有老村長看出了他的勉強和怯相,并朝這個十三四歲的娃娃伸出手來。等我住到姥姥身邊的那幾年,可以坐在磨盤上玩兒,或站在大隊那間辦公室的大房子中央,捧一本故事書念給叔叔伯伯們聽,老村長早就已經(jīng)不在了。他這一生都太過平常,身后也沒人再關(guān)心過他的故事,我憑借聽來的一些蛛絲馬跡,拼湊出想象的荒野,傳聞、猜測和杜撰,種種的可能與不可能都在彼此嘲笑,齟齬叢生。不過我相信,即便到后來,老村長以他的武斷和自以為是的善良,為舅姥爺與程琳帶來過某一種不幸,他的確也是始終把程琳當作親閨女照顧的。
老村長有過一個兒子,比槐生還要大幾歲,朝鮮戰(zhàn)爭接近尾聲的時候,他在縣城中學里讀書。鄉(xiāng)下的孩子野慣了,不受管束,梅琳的父親對他有過一些照拂。戰(zhàn)爭即將結(jié)束的那個冬天,少年人終于瞞著父母志愿參軍,為此虛報了一個年齡,深夜當他躺在積雪成冰的戰(zhàn)窟里,寫下人生最后一句日記,“寧為百夫長,跨過鴨綠江?!钡却彘L在校長辦公室讀到這句話時,它已經(jīng)成為一個烈士的遺言,梅校長陪他面對面坐著,兩個人沉默過很長時間,村長在來學校之前是喝過酒的,臉和眼都異樣地發(fā)紅,人卻犯著蒙,他猛然間站起來就走,影子直跟不上人的,踉踉蹌蹌。
最后,老村長也忘了是什么時候上的車,等到汽車發(fā)動,他下意識回頭,看見校長在車窗外,肩膀一顫,又一顫,人就撲騰跪倒在汽車屁股揚起的沙塵里了,他見那身量越變越小,直到變成了一個點,再也看不清。到這時,老村長才覺得渾身的酒勁都漫上來,裹住了他,連腳和手都失去知覺,他在汽車的顛簸和人的聲息當中,僵坐不動,浮想聯(lián)翩,等到眼淚干了,老村長就帶著一身烈士家屬的榮耀與悲傷,回到這寧靜的村落。之后,老村長再也沒見過梅琳的父親,又過幾年,他有一次去鄉(xiāng)上開會,聽說有個梅校長出了事,他心事重重,去縣上跑過一趟,并帶回程琳還有一大包行李。
四
“槐生”姓杜,現(xiàn)在是這個村里最能干的泥瓦匠,村長來太姥姥家,就是要槐生幫著修整學校的教室,再在教室的旁邊搭一間牢固點的房子,是給新來的女老師住的。太姥姥剛剛生下舅姥爺?shù)哪顷囎?,趕上她奶水不足,看到路邊的槐花開了,摘幾把回家將花串兒碾碎,加一捻小米熬成稀粥,可能就為了那一點兒甜滋味吧,懷中的嬰兒并不挑剔,長大后倒也沒比別的孩子更羸弱,后來干脆就用“槐生”做了他的學名。
第二天吃過早飯,槐生帶上睡前就整理好的工具,推車直接去了村里的小學校。程琳可能是習慣早起,或者事前知道有人要來,先一步打開了校門,她在門外等了一陣,覺得無聊,又躬身到院墻下的一排大青石前,青石上的字跡很吸引她,她就耐心一句句出神地看。舅姥爺念書的時候,一個人在學校門口玩兒,也會蹲在這片青色的石基旁邊猜字謎,他認的字不多,卻能連蒙帶猜,讀出這石頭上寫著仿佛是一排排碑文,自上而下,端莊又秀氣,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古人。
照常理推測,舅姥爺只讀過幾年書,不可能與中學校長的女兒一見如故,再比如,許多人都知道杜槐生一輩子小心謹慎,怎么會做出與逃犯的女兒談朋友這樣的荒唐事來。也許一切只是故事而已,以此類推,每個人都可以在別人的故事中加入自己的想象。
借助想象與虛構(gòu),我試圖重新返回槐生和程琳第一次見面的時空,發(fā)現(xiàn)總是誤入一團情節(jié)互生的鉤蔓叢中,一切都似曾相識,卻毫無親切感可言。也許那天發(fā)生的,完全是另外一種交流,至少從表面上看不出有絲毫的波瀾。憑據(jù)之一就是,感情一向都趨于“被動”的舅姥爺,應(yīng)該不會輕易向一個陌生人提起他童年時解讀碑文的種種推測。不過,為了能讓眼前的講述繼續(xù)下去,我只能沿用這一段笨拙的插曲,它暴露在一個捉襟見肘的位置上,不斷提示出這故事必經(jīng)的盲點與疏漏。
“杜槐生?你好?!焙芷婀郑难劬Σ幌袼谋救隋钊?,卻是直愣愣的,不知避諱,“你好,我叫程琳。”她這樣說,眼神清亮,像一束光打進光里面去。
“程老師,嗯……你好?!被鄙蝗酥焙羝涿f不出是哪里不自在,想起上學的時候被老師突然點名,而他剛好在走神,不知要到哪里去尋答案。把手推車停放在校園的一角,槐生才想起他還沒有說到他自己,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你好。”他說,“我是這里的泥瓦匠?!?/p>
母親也說程琳的眼睛好看,電視里那么多女明星走馬燈一樣閃過,程琳的眼睛永遠立于不敗之地。我想,對于早就記不起龐大細節(jié)的母親而言,令她難忘的也許并不是某一種具體的顏色或形狀,比如,她至今還說不清程琳的眼睛是雙是單。只不過,程琳笑起來很特別,這幾乎是一個秘密了,除了杜槐生,母親可能是這村子唯一發(fā)現(xiàn)的人。
醫(yī)生示意家屬到走廊里說話,大家都心照不宣,舅姥爺已經(jīng)一個人走近他風燭殘年的邊沿,出了病房,眼前還長久是老人瘦弱的模樣,他緊閉雙眼,身體蜷曲,似乎是在抵御疼痛,又像是擁抱著什么……我寧愿相信,是程琳又一次降臨到他的生命中,一切都和五十年前一樣,她轉(zhuǎn)身,看到一個站在手推車后的杜槐生,槐生的兩只手還握在車把上,顯然正吃著勁兒,稍微一動,就能聽見鐵器與鐵器碰撞的叮當聲響。
五
教室雖破舊卻很寬敞,成塊的墻皮發(fā)灰、脫落,是年年冬天被爐火熏烤的結(jié)果,槐生記得其中一間是自己待過的,他心里有數(shù),固梁、上粉、加瓦片,估計最多幾天功夫,準能翻出一個新的模樣。讓他意外的卻是,在整個修整過程當中,程琳簡直成了一個不錯的幫工,扶架子、和水泥、垂墨線,她樣樣都能學著做。
“一個人做這些不方便,反正我也沒事?!背塘仗痤^,用手背去抹額上行將垂落的汗珠。
“你很喜歡那些石頭上的碑文?”槐生攀高在架子上,一邊做活一邊找話說,想不起自己是個木訥的人。“聽村里的老人們說,學校剛建起來的時候,缺石料,后來不知道從哪里拉來一大車青石,師傅們就用它墊作了這里的房基?!?/p>
“石頭上的字寫得漂亮,是小楷。” 她忽而不再那樣地活躍,神情黯淡了些,若有所思的,“一個人的生死被刻在石頭上,表示大家對他的認可,古代人把這叫行狀?!笨吹贸鰜?,程琳很喜歡這些碑文。
槐生第二天早上走到校門口,果然看見程琳拿了一張白紙,蒙在一塊大青石上,正小心往下拓字?;鄙鷽]多想,就鬼使神差,很自然地說,“程老師,中午一起去家里吃吧?!背塘杖屯ǔ6既ゴ箨犂锝鉀Q,一則她跟村里的人還不太熟,再者也沒養(yǎng)成一個人生火做飯的習慣?;鄙鷨柍鲞@句話,其實是鼓足了勇氣,他聽見心里有尾音,快得像蜂鳥振翅,幾乎要懷疑他剛才是不是當真說過,安靜,安靜,槐生在這安靜里現(xiàn)出了原形,他開始責怪自己的莽撞,然后就聽見程琳輕輕笑了,她站起來用一種近乎探究的目光看他,這眼里的光芒,舅姥爺以后將終生難忘。
我真實的舅姥爺,因為親情的橫加阻隔,一生中和程琳都再無交集。病房里趕來一撥又一撥的親友探望,大家很有默契地繞過衰老、疾病和死亡,興致勃勃談起許多年前的人和事,這讓槐生重新又回到與程琳第一次見面的時光。此刻,他躺在病床上,光線照在一雙蒙翳的眼上,一恍神的功夫,梧桐樹梢一只正彎脖打理羽毛的鳥兒,很快就飛不見了。
他和程琳很快熟識了起來,校舍修補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這之后,槐生一有空就往學校里跑,有時還幫她看顧一下學生,無事的時候,兩人就坐在學校院子的一角,頂上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樹遮住陽光,他給她講一些村子里的佚事與傳聞,比那些擅長講故事的還要更精彩有趣,她則給他講自己的故事,還講到書里的故事,以及碑文上所記載的人和事。一塊塊石頭上刻的都是多少年前的古人了,而今他也要站到這字面上去,在一種熟悉目光的照耀下,這次舅姥爺可以心滿意足地離開。
之前應(yīng)該說過,對于這份不合時宜的愛情,父輩們的妥協(xié)只是時間的問題。最大的斷裂,還是來自一場讓兩人都意外的歡喜。就在舅姥爺與程琳之間的關(guān)系得到長輩默認不久,女孩收到了父親托人從內(nèi)蒙帶回的消息,可以確定的是,是老村長冒著風險,私自向程琳透露了梅校長的訊息。梅校長還活著,這個大草原上煢煢孑立的流放者,終于為女兒搭建起一個安穩(wěn)的家,他在信中感謝了老友,他還說,如今只盼能早一日與女兒團聚。
我至今難以想象,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需要拿出多大的勇氣,才能獨自面對陌生的旅程,她擠入混亂的人流中,原來那個警惕、溫和的少女,突然間變得勇敢、強悍,在北地的獵風里一往無懼。在她面前,展開一片直通地平線的廣袤大地,風從她的身后吹來,她就這樣一直往前面走,在迎面而來的萬物氣息里孤注一擲,也許,她本來就是比槐生更強悍的人。
舅姥爺一直也沒能等到程琳的信,他沒有如她所期,親自陪她一起去內(nèi)蒙尋找父親,分別的時候他們曾互相說好,等到了地方,她就寫信回來給他,可在老實本分的太姥爺一輩看來,內(nèi)蒙和美國毫無分別,都是小學地圖冊上的一個點,是他們的兒子去后永遠再也不會歸來的遠方。
后來,從遠方寄來過一封又一封的長信,從希望到憂傷,小小的情感跨越大半輩子的光陰,舅姥爺卻只字也未能讀到。程琳的字跡十分娟秀,蠅頭小楷,深藍色的墨水也散發(fā)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蒼茫,我多次設(shè)想過打開那個老舊木箱的情景,一段屬于兩個人的光陰,被強行收納進封閉的空間,空間的每一處邊角和紋理都平整如新,幾十年過去了,是他們湮沒無聞的愛情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