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安靜緩慢的柔情與敬意

□高艷

這是個秘密，這樣的秘密，可以被洗盡鉛華，通透的內(nèi)心所洞見。—— 一場雅集，呈現(xiàn)亂石堆云般浮世之外另一番精神氣象。

聽琴，品茗，賞花，聞香，受之于耳口目鼻，雖為小道，卻貫通情感，直抵靈魂，足見本真心性。

當下急功好利的塵世，是不是充斥更多的快而潦草，匆匆而過。一直以為，安靜的事物無不是在緩慢中進行的，緩慢是自律，是節(jié)制，安靜一點點沉淀，堆積，變得龐大，浩瀚，它的力量遠勝于石破天驚的迅疾。中正平和，從容安詳，更見圓融泰然之氣。

不知道伏羲、神農(nóng)、唐堯……當初為什么要作琴。感發(fā)心志，循自然之理，以潔凈精微成就“太古之音”，推于天地，通于萬物。手指下的吟揉余韻，無言而讓人心悅。三音交錯，悠然有度。琴弦挑撥處，波光月影，高山流水，萬壑松風……你聽到的是樂音之外的無聲之樂。曠遠淡雅的琴音，輕易地安住人心的躁動。

當伯牙子期以“高山流水”而成知音流傳千古，琴臺也被視為友誼的象征。而今奔忙的生活里，還有幾人“欲將心事付瑤琴”？弦音過處，你與浮世同在，卻又獨處一隅。

輕風月夜，《良宵引》讓人恍若隔世，忽有暗香浮動驚醒你。琴音漸遠，香氣輕柔起來，隱隱地開始浩蕩。

“香者，敬天禮地尊人；通神明，達自性。”日常生活里，我們距離香太遠了，還是說，我們離純粹的香太遠。那些制造的香，真的是“香”嗎。純粹的事物或人，現(xiàn)在少而又少。想起讀《紅樓夢》時，那里的各種香串、香飲、香丹……真的讓人艷羨。香是古人生活的一部分，不僅是嗅覺上的分辨，同時借助香實現(xiàn)與精神的溝通，成為思維上的觀想，以香構成了一個恬淡清寂的世界，抗拒外界，超離普通塵世。

這裊裊而至的是沉香。香主人抬臂、扶袖、提箸……點炭、埋灰、布香……動作沉靜輕緩，似古老莊嚴的儀式?？墒?，只有善感、習靜的心，才能體會香事的美好，香席的妙境。

初看沉香，不過貌不驚人的尋?！澳靖泶瘛?，顏色暗淡，紋理粗糙，而在放大鏡下，它卻是有著奇異光彩的另一番景象?？v橫的紋路如壁立千仞，險峰奇崛，綻放著幽微的藍，或氤氳著黃。北宋丁謂在《天香傳》詳述各類沉香時，有“香寶”之說，“一氣粹和之凝結，百神祥異之含育”，譽之為獨稟靈氣的萬物之首。

沉香的狀態(tài)一如人的一生。人無不在曲折困境中走過，從生命到死亡，是積蓄的過程，也是成長的過程。沉香也是。因為受傷，它開始積蓄力量，傷害越重越久，結香越多，越有價值，甚至歷萬劫而成道。每一次焚香都是一次涅槃，完成生命最后的芬芳。

也有人說，品香，就是掌握心與香的連接度。安靜妥帖的人，能細致耐心地感受香的內(nèi)涵，就容易品到“幸?！钡奈兜馈?/p>

焚香便需設茗。

茶，是沉默的。自然醇厚，讓人安頓。有點避世，有點頹廢。有時，一杯老茶，像一幅碑帖，風雅而有古意。若再有柴燒的茶盞，如苦修的人那樣靜坐，面對久了，便生出氣蘊，一波波無可抵擋地襲來。

素面麻衣的小姑娘，來自江西，大學主修茶藝。她的年輕與茶的沉穩(wěn)，截然鮮明。她說，存放茶的意義，是讓它首先在黑暗中盛開。她對茶的理解，讓我不敢輕視她的年輕。是啊，能耐得住黑暗與寂靜，該是怎樣成熟飽滿的生命，即便是一株植物，一樹茶。

她面前的碩大的青色斗笠盞，如玉般圓潤溫厚，層層冰裂，細碎，隱約。水底，那些尖細柔嫩的綠葉，是小姑娘帶來的家鄉(xiāng)千年貢茶“雙井綠”。她說，早在北宋，著名詩人、書法家黃庭堅將家鄉(xiāng)精制的“雙井綠”茶推賞于京師，一時名動京華，被歐陽修譽為“草茶第一”。蘇東坡、歐陽修、司馬光、梅堯臣等文豪詩人都贊譽過雙井茶，賦詩竟有百余首。

80攝氏度的水里，那些鋒苗一點點舒展，潤而纖秀，淡而干凈，這該是它們最為燦爛的瞬間。歷經(jīng)天地日月加持，儼然有了肅穆的光輝。不經(jīng)意聞，就察覺不到它的清香。它們靜靜地沉于水底，湯色清澈明亮。及至入口，清而溫厚，緩緩地，有些許澀，有淡淡的苦，卻依然爽厚清冽，然后，又有了些開闊。

一杯簡單的茶，就這樣，輕易地讓人獲得通達平和。

一巡再巡，在口中，一葉葉茶漸漸地被喚醒，持續(xù)安穩(wěn)地保證味蕾的延續(xù)和享受，充分展示了它所有的真味，同時完成對土地與自然訊息的傳達。而你對它的所有期許也都在里面了。

有人說，愛上一個人只需五分之一秒，而我覺得，愛上一款茶更需要機緣，對的時間、對的地點，還有合適的心境。

一期一會，慢慢品用吧，也許這一世，我們只能相遇在這漫長冬天里的一瞬。

茶事雖以茶湯為主角，但茶席之花的陳設不可少，泡茶前的新鮮與活力，來自花。

插花被視為天人合一的宇宙生命的融合，通過不同花材的豐富語匯，疏密有度的簡潔造型，自然地抒情。

在冬至的日子里尋找花材，無疑是件費心卻有趣的事。隨處可見的松枝，尚有凝重滄桑的綠意，配以一二低調(diào)的淡黃或紫色雛菊，俯仰呼應，便是北方冬天里最倔強的語言。若折幾枝細瘦的枯枝，插于粗制的陶瓶，高低錯落，有冬日遠遠的太陽從窗外照來，疏朗的影子便輕輕地落進光線里，便是虛靜之境了。

忽然覺得，枯山水一定借鑒了枝葉的枯瘦頹廢之美，那些枯槁背后，有依戀和生的渴求，是敗亡中的生，是重生后回望。

緩慢而安靜的四道雅集，會不由得激起你內(nèi)心無限的柔情，你不知道，自己心底竟也潛藏著這樣綿延不盡的沉靜與溫情。其實，琴茶花香本身就是人世間神圣而讓人充滿敬意的作品，也許我們并不能完全擁有對它們的理解，對它們執(zhí)守向往的溫度，便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更是我們選擇的生活哲學。

——我愿意相信，總有一些人，從未忘記自己真正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