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林
一
陳蕊蕊五十歲了,她出任中國駐歐洲G國文化參贊已經(jīng)六年。陳蕊蕊是標準的北京女子,一米六五的個頭,留著過耳的頭發(fā),蛋圓形面孔,兩眸含笑,給人的印象是親切、大氣。這些年來,每到春節(jié)國內(nèi)都要派出一些演出團體到國外給華僑做拜年演出,不僅受到華人的歡迎,也受到所在國觀摩過演出的民眾的好評。由于G國地處邊遠,國土不大、人口不多,所以國內(nèi)一直沒有派團來G國演出。作為文化參贊,陳蕊蕊一直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再有幾個月又到春節(jié)了,經(jīng)和大使研究后,決定請國內(nèi)的一個文藝團體來做慰問演出。陳蕊蕊擔心文化部要派出的演出團太多,一時不好安排,她主動提出請北方B省省會的城市組團來G國。她為什么有這個主意?因為三十多年前她作為下鄉(xiāng)知識青年曾在這座城市下屬的一個農(nóng)村插隊,那里有絕不同于南方的獅子舞和瘋狂跳躍的踩高蹺,有一股北方人的雄風豪氣,那種潑辣辣的勁頭,在鑼鼓聲中不僅震撼天地,更震撼人心。那時每個縣里都建立一支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陳蕊蕊由于能歌善舞,所以她被調(diào)進宣傳隊里,她和一些青年宣傳隊員主要是唱歌跳舞,開場和壓軸的節(jié)目都有舞獅和踩高蹺,當然他們演不出民間舞者們演出時的那種陣式氣派和激情。
陳蕊蕊所在的G國,位于歐洲的北端,天氣較冷,像舞獅、踩高蹺這種大動作表演的節(jié)目,喜慶、火爆、抗寒,肯定與G國民眾的生活節(jié)奏、與華人春節(jié)時的心態(tài)合拍,文化部很快同意陳蕊蕊代表大使館提出的要求,把組團慰問演出的任務落實在B省。
陳蕊蕊雖然是北京姑娘,但是她的初戀卻是發(fā)生在北方,三十多年過去了,而那塊曾與男友多次接觸過的小公園,是她魂牽夢繞的地方,記憶還是那么清晰。她本來是要在這座北方城市成立家庭的,但是至今她也沒弄明白為什么她的男友沒給她這個機會?
在縣文藝宣傳隊里當時有兩名演藝最為突出的男女演員,女演員是陳蕊蕊,可能她一直在北京長大,作為一名高中生,接受的文化教育和看過的文藝演出都比縣里人們的水平高。把她調(diào)到文藝宣傳隊那天,縣里領導、文藝隊隊長,王明導演要審看她的表演水平,她梳著兩條小辮兒,穿著草綠色軍裝,腰里扎一條皮帶,唱一首《情深誼長》,他一張口:“五彩云霞空中飄,天上飛來金絲鳥”,立即在聽眾中引起反響,導演驚訝地說:“這不是小鄧玉華嗎!”王導演耳力不錯,陳蕊蕊從小愛唱歌,鄧玉華在大型歌舞史詩《東方紅》中演唱《情深誼長》令她陶醉不已,幸好她和鄧玉華是鄰居,怎樣唱好《情深誼長》她受過鄧玉華的指導。入了宣傳隊后,經(jīng)幾場演出,“小鄧玉華”的名聲就響遍五萬人口的縣鄉(xiāng)了。
最出色的男演員是郝鋼,他是當?shù)厥欣锏南锣l(xiāng)知識青年,念到高中二年,是學生會中的領導成員。父親是鋼廠工人,他身高一米八零,長得壯實,濃眉大眼,可能是出身在勞動人民家庭,干起農(nóng)活一點不含糊。但是他尤為突出的是有一副好嗓子,屬于男中音,還會寫詩和作曲,所以被調(diào)入宣傳隊。在演出中他和陳蕊蕊在《智取威虎山》中扮演李勇奇和常寶,化妝演父女對唱,成為隊里最受歡迎的演唱節(jié)目。郝剛那帶有磁性的聲音,一唱“親人哪,我不該青紅不分皂白不辨,將親人當仇敵羞愧難言”臺下就響起一片掌聲。
宣傳隊的成員普遍文化水平不高,郝鋼就是人才尖子了。當時演出要臨時配合時事,需要寫出快板或是小演唱,這些任務都由郝鋼承擔,寫完小演唱的唱詞,郝鋼還能配上曲,他和陳蕊蕊暗地里鼓搗鼓搗,一兩天之后就可以搬上舞臺。所以無論是隊里的領導還是隊員們都佩服郝鋼和陳蕊蕊,甚至看好了他們是天賜的一對情侶。但也有人為郝鋼惋惜,因為陳蕊蕊是來自北京的知識青年,聽說父親還是外交部的官員,由于執(zhí)行了劉鄧路線,被下放到農(nóng)場改造。估計北京姑娘最終還是要回到京城去的。
郝鋼和陳蕊蕊都已經(jīng)是二十歲的青年了,倆人在經(jīng)常接觸中也積累下感情,有時為了合作節(jié)目,他倆來到宣傳隊后邊的一個荒廢的小公園里,由于肅靜,就在這里練習節(jié)目。郝鋼特別希望來這里與陳蕊蕊接觸,這是因為他愛上了陳蕊蕊,在排練間歇的時候,可以坐在一條石凳上,說些悄悄話。郝鋼時常問的一句話是:“你以后肯定是回北京了?”這也是他憂心的一件事。
陳蕊蕊平靜地說:“不是提倡知識青年長期落戶嗎?我就在這里落戶了!”說著瞟了郝鋼一眼。郝鋼滿意地笑笑,說:“贊成?!钡撬匀粦n心,說:“你父母如果回城了,你還不奔父母去嗎?”他真的怕失去她。
陳蕊蕊仍然平靜地回答:“男兒志在四方,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洗禮的女兒不也應和男兒一樣嗎?”
郝鋼又放心地點點頭:“對,對?!?/p>
陳蕊蕊又瞟郝鋼一眼,挑皮地問:“你總擔心我回不回北京,是怎么回事兒?”
郝鋼有點羞怯地低下頭,說:“因為我愛你……”
陳蕊蕊撇撇嘴,哼了一聲,含著笑說:“你原來是不安好心眼兒呀?!?/p>
郝鋼見陳蕊蕊是笑著說話,知道她認同了他對她的愛,他左右看看,身后一排楊樹枝葉茂盛,擋著他倆坐在石凳上的身影,前后又沒有人,郝鋼就大起膽子,一把把陳蕊蕊摟在懷里,親吻她的嘴唇,兩個人的胸膛激烈地起伏,當陳蕊蕊快要憋得出不來氣的時候,她推開郝鋼,臉蛋羞得紅紅的,說:“我告你耍流氓。”說著捂著臉咯咯地笑了。
宣傳隊排練一批新節(jié)目,其中有郝鋼和陳蕊蕊演唱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中沙奶奶和郭建光的唱段,他倆又來到小公園,一邊唱一邊做手勢,倆人不時停下來互相矯正,反復練習,要保證演唱得與樣板戲不走樣。當他們坐在石凳上休息時,郝鋼從懷里掏出一張紙,紙上記下的是一支歌曲。郝鋼說:“蕊蕊,你聽我唱一首新歌?!?/p>
“什么新歌?我聽聽?!?/p>
這時郝鋼清了一下嗓子,用他磁性的男中音,輕輕地唱起來:
如果你是聽者
我愿把歌兒唱給你
讓你沉浸在夢境中
傾聽愛的密語
如果你是眼睛
我愿做兩行淚水
把你的喜悅和酸楚
由我來表述
如果你是雷電
我愿做風雨
把你的威嚴和偉力
傳送到大地
這是我的愛
它是密語,
是愛的密語
郝鋼那么輕輕地、慢慢地唱著,但是他的眼圈卻紅了。陳蕊蕊深情地聽著,這絕然與文化大革命時期不同的音樂旋律和歌詞,竟然使她怦然心動,感情激發(fā),她慢慢地流下眼淚。唱完了,倆人沉默著,心潮卻在涌動著,唱者和聽者都意識到,這是心的流動,是兩個愛人愛的密語,他們在沉默中享受這密語中的甜蜜。
好一會兒陳蕊蕊才平靜下來,問:你是從哪弄來的這歌曲?是封資修的吧?”
郝鋼搖搖頭,笑笑指著自己的鼻子:“詞和曲都是我寫的,寫給你的?!?/p>
這可讓陳蕊蕊見了大世面了,她真想不到郝鋼竟然有這么大的音樂才能,竟然把愛的心理和對愛的承擔寫得如此深切、動人,還稱其為密語,想象力真豐富。看來她沒有愛錯,郝鋼是一個可信的、有才干的青年。她把歌單搶到手里,說:“你既然是寫給我的,那就歸我了?!?/p>
郝鋼說:“是,你留起來吧?!?/p>
陳蕊蕊拿起歌單,她對著歌譜一句一句哼唱起來。
有一名女宣傳隊員不明白為什么郝鋼和陳蕊蕊總到小公園去排練節(jié)目,她出于好奇,悄悄地來到公園外看看他倆怎樣練節(jié)目。當她走近公園時正聽見郝鋼唱《愛的密語》,一聽那調(diào)子,一點不也高吭,歌詞也是纏綿綿的,她還聽見唱什么密語,是愛的密語!什么人說密語?只有不敢見陽光的人才說這種黑話。她又想到陳蕊蕊的父親在北京被趕到鄉(xiāng)下,很可能這北京丫頭心懷不滿,拉攏郝鋼走向革命的反面。所以他回到隊里就向領導匯報了郝鋼和陳蕊蕊唱《愛的密語》的事情。
晚上,王明導演找郝鋼和陳蕊蕊來到他的小小的辦公室談話。所謂辦公室就是在他住的房間里擺上一張辦公桌,郝鋼和陳蕊蕊進來,一個坐在椅子上一個坐在床沿上。王導演原來是省歌舞團的一位年青的編導,三十多歲,一頭蓬松的頭發(fā),細高身材,像個舞蹈演員,但是作為編導,他與舞蹈相關(guān)的音樂、文學都有一定的修養(yǎng)。也是因為走“五七”道路打發(fā)他到鄉(xiāng)下插隊落戶,縣里成立宣傳隊,把他從鄉(xiāng)下調(diào)上來當編導。王導演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問:“你們倆唱什么密語了?”
坐在床沿上的陳蕊蕊瞅瞅坐在椅子上的郝鋼一愣,這件純屬私人密語的事兒怎么有人會知道?
郝鋼先承擔責任,說:“是,唱了?!?/p>
“把歌單給我,我看看。”
陳蕊蕊立即把歌單從兜里掏出來交給王導演。王導演看著歌譜,輕聲地哼唱著,邊唱他邊驚疑,唱完之后他兩眼里冒出兩個大大的問號:“這首歌你們是從哪討弄到的?”
郝鋼低聲說:“是我寫的……”
王導演眼神一跳動,再問:“歌詞、曲譜都是你寫的?”
郝鋼點點頭,誠實的年輕人,愿意承擔一切責任了。
王導演好像第一次認識眼前的郝鋼,上下打量他一下,他終于說出一句話:“好歌,好歌!”
郝鋼和陳蕊蕊總算放下心來,互相欣慰地對視一下。
王導演說:“有人舉報你們唱壞歌,隊里安排我審看你們唱的是什么歌。是好歌,但是目前不要唱,我向隊里匯報就說你們唱的是一首新疆民歌,記住,新疆民歌?!?/p>
郝鋼感激地點點頭:“記住了?!?/p>
《愛的密語》的第一次遭遇,總算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二
國內(nèi)傳來B省準備慰問演出的情況,陳蕊蕊坐在辦公椅上看手上的材料。在準備的節(jié)目中有農(nóng)民演出隊出演的獅子舞和踩高蹺,知道這個信息陳蕊蕊很高興,因為這種節(jié)目不僅可以在舞臺上演出,還可以在街頭與市民互動聯(lián)歡,這種近距離的聯(lián)歡式的演出是G國民眾最喜歡的演出形式。準備節(jié)目中還提到一位盲人歌唱家,陳蕊蕊在宣傳隊時沒聽說過有什么盲人歌唱家,這位歌者還被邀請到國外演出過,并說他代表著B省人民的一種精神。陳蕊蕊看過中國殘疾人藝術(shù)團在國外的演出,中國殘疾人在表演中表現(xiàn)出的那種不屈不撓,奮斗向上的精神感動了多少華人和外國人,能在G國舞臺上看到中國殘疾人藝術(shù)家的演出,肯定是會受到熱烈歡迎的節(jié)目??粗@些有她第二故鄉(xiāng)情味的文件,她不由地想起在鄉(xiāng)下生活和在宣傳隊里生活的日子,她有一個陳舊的照像簿,不離身地帶著,她從背后的書架上取下這本照像簿,很快翻到她在宣傳隊里生活和演出時留下身影的照片,在一面有十幾張的照片冊頁里,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小公園和小公園里的那個石凳,這幾張照片是她離開縣城時特意作為紀念拍照下來的。
陳蕊蕊與郝鋼相識兩年后,“四人幫”垮臺了。之后是恢復大學院校高考和掀起知識青年回城潮,這樣縣里宣傳隊就解體了,隊里的知識青年就各自奔前程去了。
陳蕊蕊和郝鋼又聚在小公園里,商量兩個人怎么辦?郝鋼的愿望不高,他的家在市里,父親是煉鋼工人,不幸因工傷去世,母親在鋼廠食堂工作,有低微的收入,一個妹妹在鋼廠當徒工,他作為家庭里的唯一的一個男人,他要替媽媽承擔起家庭重擔,他可以順利地接過父親的號頭,進廠當一名煉鋼工人,所以不準備考學了。
陳蕊蕊很理解郝鋼的選擇,而她怎么辦呢?她要回北京探望父母,同家人商議一下她的去向。雖然陳蕊蕊說過女兒也應當志在四方,但是此時非彼時,世道變了,人們的追求也變了,當初郝鋼憂心陳蕊蕊可能回京城,眼下可能就成為現(xiàn)實了。這樣,陳蕊蕊就回到北京。不久,父親從鄉(xiāng)下調(diào)回外交部,恢復他亞洲司處長的職務,母親也回到學校當教師。住房雖然不是原來的住處,總算有個臨時安頓下來的窩點兒,一家三口人團聚了,不用說多么高興。當談起陳蕊蕊的去向時,父親明確地表態(tài),趕緊準備功課,報考明年再招生的第二外國語學院。陳蕊蕊有些遲疑,父母覺到女兒的反應奇怪?父親便問她:“你還有什么考慮嗎?”
陳蕊蕊不好意思說她正在談戀愛,舍不得離開戀人,她便勉強地搖搖頭,說:“沒有什么考慮的,我怕考不上?!?/p>
父親指向媽媽說:“現(xiàn)成的老師,誰有你這么好的條件?”
母親也說:“回來吧,我給你補課。”
陳蕊蕊帶著這樣個信息回到宣傳隊,這時隊里的人員差不多都走光了,而郝鋼還在等著她,等聽她的信息。他們又聚在小公園,陳蕊蕊把父母的意見告訴郝鋼,郝鋼理解父母的選擇,雖然很傷心,但是也說出支持她回北京的話:“我贊成你回北京考第二外國語學院,這樣你的前程不可估量。留在這個市里怎么辦?你是外地青年,當?shù)匾膊缓梅峙?,即使分配了,能有什么好工作。所以你必須回去?!?/p>
是必須回去了。當陳蕊蕊想到是這樣的結(jié)果時,她流淚了,把頭投在郝鋼的懷里,唔唔地哭泣起來。
郝鋼一邊給陳蕊蕊擦眼淚,一邊勸慰她:“人生就是這樣,不都是順順當當?shù)?,咱們應當有迎接各種挑戰(zhàn)的心理準備。我們有一次愛情,作為美好的記憶記住它,我永遠和你有密語,這樣就不愧對我們的青春了?!闭f著他就哼唱起《愛的密語》“如果你是聽者,我愿把歌兒唱給你……”聽著這深情的歌聲,陳蕊蕊的哭聲一直沒有停止。最后她說了一句話:“郝鋼,你記住,我畢業(yè)就來市里工作,當翻譯!”
郝鋼說:“你說夢話,我不同意?!?/p>
“真話,我向天發(fā)誓!”說著她要站立起來。
“別,別?!焙落摾隆?/p>
兩個人離開了,郝鋼背著陳蕊蕊的行李,陳蕊蕊拎著一個舊皮箱,郝鋼把她送上開往北京的列車,列車開動時,陳蕊蕊從車窗探出頭來向郝鋼招手,郝鋼追著列車一直到尾車離開站臺,他站在站臺的邊沿上,看著遠去的窗口陳蕊蕊還在招手,兩個被愛情的烈火燃燒著的青年情侶,好像突遭一場猛烈的暴雨,是掙扎是熄滅?怎樣都是煎熬在痛苦里,他們都在流淚。
一年過去了,郝鋼已經(jīng)是工作在鋼花四濺的鋼爐前的煉鋼工人。陳蕊蕊考進了第二外國語學院,成為一名大學生。雖然天隔一方,但是倆人通信不斷,郝鋼報告他當工人的感受,講述他在火熱的爐前舞動鋼釬的壯麗情景。陳蕊蕊述說念大學絲毫沒有宣傳隊中的樂趣,學外語十分枯燥,后悔回北京念書,不如留在市里和郝鋼在一起生活了。郝鋼得知陳蕊蕊有這種心情之后,總是勸說她安心學習,鼓勵她學成之后將為國家作出更大貢獻。
又是一年,陳蕊蕊趁學校放暑假的機會專程來看望郝鋼。她是第一次登郝家的家門,給郝鋼母親帶來北京的果脯、京八件點心,給郝鋼的妹妹郝蓮帶來一件連衣裙,給郝鋼帶來一盒鄧麗君的歌曲盒帶。她住在郝家妹妹的的房間里,十天里同大家處得很和諧。但是母親對郝鋼有囑咐:“人家是北京的大戶人家,和咱工人家庭門不當戶不對,只能當作朋友接待,不可有過格的行為?!眱鹤勇爮哪赣H的提示,連連點頭說:“媽,我知道。”
當郝鋼休班時,倆人上街,在行止上郝鋼都保持理智,談兩個人的前程時,郝鋼都是鼓勵陳蕊蕊努力學習,將來當個中國的女外交官。而陳蕊蕊依然不改初衷,說:“我還是那句話,畢業(yè)后來到你身邊,找個有外國人的大企業(yè)當翻譯?!?/p>
郝鋼肯定地說:“那是不行的。”
陳蕊蕊不解地問:“為什么不行?”
郝鋼說:“你的爸爸媽媽是不允許的。”
陳蕊蕊自信地笑笑:“女兒大了不由娘了!”
“你要上演‘梁山伯與祝英臺呀’?!?/p>
“演‘羅米歐與朱麗葉’,不過為朱麗葉犧牲的是男主角羅米歐?!彼嗽斠幌潞落摰拿婵?,“你不像羅米歐,懦弱?!?/p>
郝鋼聽了要笑,說:“蕊蕊,你是浪漫主義者,你還不懂人生的困難和艱辛。我父親不在了,母親又生病,我才漸漸地懂得,許多理想都不可能成為現(xiàn)實。我們還是做個現(xiàn)實主主者吧?!?/p>
這次陳蕊蕊還專程去見已經(jīng)調(diào)到市文化局工作的王明導演。王明知道兩個青年人各自的新處境,非常高興。郝鋼的煉鋼工人的身份特別引起他的興趣,他說:“郝鋼,市里將要辦個短期培訓班,在基層選拔一些有文藝修養(yǎng)的青年人進行培訓,作市藝術(shù)團體的后備力量,我和鋼廠聯(lián)系,你能唱,能寫,有生活,調(diào)你來?!?/p>
郝鋼聽了非常高興,陳蕊蕊樂得鼓起掌來,說:“一個真正的歌唱家就要誕生了”
又是郝鋼到車站去送陳蕊蕊,列車啟動時陳蕊蕊還是從車窗口探出頭來向站臺上的郝鋼招手,郝鋼上前走了幾步,向著窗口搖手,他沒有追到站臺邊緣,記著媽媽的叮囑,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不久,市文化局舉辦文藝骨干培訓班,郝鋼被王明點名收到班里脫產(chǎn)學習。在一個月的學習中,郝鋼學習作曲,練習歌唱,學業(yè)結(jié)束后,正趕上市里舉辦一次全市職工文藝匯演,他代表鋼廠演出獨唱節(jié)目,他唱了兩首自己創(chuàng)作的歌曲,先唱《鋼花》,這是他以一名煉鋼工人的身份,表述在生產(chǎn)第一線上的切身感受,謳歌煉鋼爐前的煉鋼工人。他唱道:
我們是花朵的培植者
一把鋼釬,一座熔爐
指揮耀眼的鋼花翩翩飛舞
描繪一幅雄偉的時代藍圖
我們是鋼鐵的冶煉者
一顆紅心,一腔熱情
在紅色的天地里揮汗
筑起一座美麗的英雄之城
啊,鋼花呀,鋼花
它是我們頭上的裝飾
它是煉鋼工人的標志
啊,鋼花呀,鋼花
絢麗的鋼花,我們的鋼花
郝鋼用他那柔和、低沉的男中音深情地唱著,臉上充滿了一名煉鋼工人的自豪,在鏗鏘有力的節(jié)奏中,含著抒情的音樂因素,聽久了“向前進,向前進”革命旋律的觀眾們,聽到有抒情味兒的歌唱工人的歌曲,非常新鮮,唱罷后獲得熱烈的掌聲。隨之郝鋼唱第二首歌,就是《愛的密語》。報幕員一報這個名字,觀眾震驚了!愛的密語?什么密語?如果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年月里,光這個名字就可以批上一陣子了,如果再挖出作者、歌者有什么不利的背景,那可能就成為一個反革命事件了。上千人的劇場一時鴉雀無聲,人們都把目光盯向舞臺上穿著一身藍色工作服、英俊的歌者身上了。王明給這首歌重新配了曲,他還親自指揮小樂隊為郝鋼伴奏,他的指揮棒舞動,樂隊輕輕奏起歌曲的前奏,那優(yōu)美的聲音,委婉的旋律,立即把人們引入一個幾乎已被忘記了的細膩的感情世界。郝鋼也從剛才的豪邁的氣勢中走出來,眼神里流露出尋找愛的光芒,在前奏中他看見了陳蕊蕊的臉龐,回憶起他們坐在小公園里石凳上相愛和分別的情景,他的眼里已經(jīng)閃動起淚花了。隨后他唱《愛的密語》,他是在唱嗎?不,他是在傾訴。他是在大聲地唱密語嗎?不,他是在輕輕地、低沉地向陳蕊蕊披露他心中的密語。他唱到最后“這是我的愛,它是密語,愛的密語”時,他已經(jīng)淚流滿面,而臺下多少青年男女同他一起流淚。唱罷,郝鋼向聽眾深深地鞠躬,而聽眾們回報以熱烈的掌聲,有些青年人從座位上站立起來,把雙手舉過頭向郝鋼鼓掌。王明也抑止不住興奮,他扔下指揮棒上前抱住郝鋼,倆人再轉(zhuǎn)過身來挽著手向觀眾鞠躬。匯演后是評委們評獎,郝鋼的兩首歌曲都獲得作詞作曲和演唱一等獎。省電視臺播放了獲獎節(jié)目,對郝鋼還進行了專訪。不過這時人們知道的郝鋼不叫郝鋼而叫鋼人,這是他給自己起的一個藝名。
郝鋼把這一次在文藝匯演中獲獎的消息在信中告訴陳蕊蕊,蕊蕊高興地給他回信,祝賀他取得的成績,信中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堅信我的預測,一個真正的歌唱家就要誕生了。因為你忠實于生活,寫你切身的感受,而且發(fā)出的又是時代之聲,你一定還會取得更大的成績。”
一二年里倆人差不多在一兩個月都要通一次信。在陳蕊蕊上三年級的時候書信往來少了,因為她還要攻讀第二門外語課法語,她感到吃力和時間緊迫,她把這個情況在信中告訴了郝鋼,郝鋼也就自覺地不再多寫信去干擾陳蕊蕊的學習了。
陳蕊蕊念大學四年的時候,發(fā)生了令她想不到的事情:她多次給郝鋼寫信卻一封回信也沒收到,特別是她想來市里了解有沒有可接受她工作的單位的時候,仍然聽不到郝鋼的回音。這一天,她總算收到了一封信,是郝鋼的妹妹郝蓮寫來的,信中告訴陳蕊蕊,哥哥在大西北的一家工廠學習,這個廠是保密的,哥哥不能告訴地址,也不可能通信。
又過了半年,陳蕊蕊將要畢業(yè)了,她再給郝鋼寫信仍然不見回信。這時陳蕊蕊心里很急,因為這時是她畢業(yè)后選擇去向的大事,當時一般家庭沒有電話,人們更沒有手機,她想到了王明,她就往市文化局打了個長途電話,真地把王明找到了。她問為什么總不見郝鋼的信件?他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王明對著電話筒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吞吞吐吐地沉吟著。他最后說:“我好久沒同郝鋼聯(lián)系了,我明天把他的信息告訴你。”
第二天,不等王明去電話,陳蕊蕊又打來電話,在無奈中王明告訴陳蕊蕊不愿意聽到的信息:“郝鋼已經(jīng)留在大西北了,并且結(jié)婚了,我們也都不知道這個信息,這是他自作主張。你們之間離這么遠,你又有非常好的前程,對他的這個選擇,你應當理解?!?/p>
陳蕊蕊一直聽著,不回話,到最后她是帶著哭泣的聲音結(jié)束了與王明的對話。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誰也沒說。這對郝鋼來說是一次致命的打擊。
一天,他和一位工友在火光沖天的煉爐前值班。兩個人戴著披到肩上的防護帽,臉前罩著遮光鏡。工友拿著鋼勺,郝鋼手握鋼釬,即將出爐的鋼水放出耀眼的光芒,把兩個人映照得如同從太陽里走出來的人。工友從爐口里掏出一勺鋼水,鋼水噴濺著火花,他要把鋼水倒在地上查看它的品質(zhì)。這時工友突然一條腿抽筋,眼見要跌倒,郝鋼扔下鋼釬上前去攙扶,這時一場災難發(fā)生了:工友手中的鋼勺失去重心,一勺上千度的鋼漿突然灑在郝鋼的面部,遮光鏡立刻化成一攤稀水,鋼漿和遮光鏡的溶體直撲郝鋼的一雙眼鏡,郝鋼在一聲痛叫中跌倒在地上,并完全失去知覺。其他工友急忙跑過來,把郝鋼抬出車間,抬上救護車,送到醫(yī)院。三個月之后,郝鋼才知道自己永遠地失去了雙眼,他每天坐在病床上默默無語,思考今后怎樣活下去。也就是這個時候,陳蕊蕊來了幾封信,這些信都被郝蓮壓下,不讓哥哥知道。那一封說郝鋼去大西北學習的信件,是郝蓮杜撰發(fā)出去的。
半年后郝鋼出院了,妹妹給配上一個墨鏡,不管是在屋里還是室外,郝鋼都戴著它。突然有一天他問妹妹:“陳蕊蕊來過信嗎?”郝蓮說了實話,至今陳蕊蕊已經(jīng)來了十多封信,她給回了一封信,信的內(nèi)容她也告訴哥哥了。郝鋼思考一會兒點點頭:“對,應當那么說,讓她放棄對我的考慮。”
王明知道郝鋼的悲慘遭遇,住院時他多次去醫(yī)院看他,有一次還帶來幾位歌友,為郝鋼唱了幾首歌,那是最令郝鋼開心的一天。王明接到陳蕊蕊的電話令他不知所措了,他知道郝鋼和她的戀情,而此時的情景是可以如實地告訴她的嗎?他推拖了一下,來到郝鋼的家里,征求郝鋼做如何回答的意見。這時郝鋼對這個問題很坦然,說:“王老師,你說我這樣個情況能連累蕊蕊嗎?不能,不能。您告訴她,我留在大西北的保密工廠工作了,并且結(jié)婚了。這樣蕊蕊就可能死心了?!?/p>
王明思量一下,說:“這樣也好,我就這樣回答她?!?/p>
陳蕊蕊得到王明傳達的消息后,先是痛恨郝鋼,悄悄地痛哭了一天。后來思考郝鋼的做法,可能也是出于他的無奈,他不愿意影響她的前程,以及可能給父母帶來的不愉快,他做了懦夫。但是這個懦夫用心是好的,也是作出自己犧牲的,所以她也就慢慢地化解了心里的塊壘。然而初戀的記憶,像一個烙在心上的火印,一生一世也難以把它抹去。
真是屋漏又遇連天雨:郝鋼的母親一直生病,最終確診為肝癌。她知道自己的生命沒有多少日子了,她叮囑女兒:“你哥哥活得可憐,性格又剛強,沒有人照顧他,他不能活下去。我走后,哥哥的這輩子就交給你了?!?/p>
郝蓮向媽媽說:“媽,你放心吧,我一輩子不離開哥哥?!?/p>
媽媽唉聲嘆氣,心想一輩子不離開,姑娘大了,總要嫁人的,怎么能一輩子不離開呢。這樣她憂愁的不單是兒子,還有女兒。真是,離開這個世界她也閉不上眼睛。沒過一年,她去世了。臨閉眼睛的時候,兩顆淚珠凝留在眼角上。
時間過得真快,從上個世紀70年代相識的兩個年輕人到了90年代已臨近中年了。郝鋼和陳蕊蕊的生活、命運都有了變化。這一二十年里郝鋼應當感謝兩個人,一個是妹妹郝蓮,她不忘媽媽的叮囑,除了每天上班之外一直守護在哥哥身邊。她早晨早早起床,給哥哥備好兩頓飯,然后騎著自行車去上班。她已經(jīng)是個車床前的師傅了,帶兩個女徒弟,她原來的小師傅朱林比她大四歲,他看好了徒弟,一直追求她,但是她都回絕了,其理由很簡單,就是照顧哥哥。為這事兒郝鋼很煩惱,他多次催促妹妹要答應小師傅的追求,但是她回絕了。她的生活就是兩點一線,兩點是家里和車間,一線就是這兩個地方構(gòu)成的一條線,除此線外哪兒也不去。她從來不提看電影,因為怕剌激失明的哥哥。但是電視要看,哥哥可以聽她講解圖像上反映的事,而特別令哥哥高興的是電視臺有文藝演出的專題節(jié)目,他經(jīng)常陶醉在歌唱家們歌唱的節(jié)目中。再一個要感謝的是王明,他為了鼓勵郝鋼很好地生活下去,他安排他繼續(xù)在作曲和歌唱方面發(fā)揮潛能。他把自己的一架手風琴送給郝鋼,讓他自拉自唱。懷抱吉他演奏一時風行,妹妹給哥哥買了一把吉他,王明把彈吉他教課書譯成口語錄成錄音帶,給郝鋼讓他自學彈奏吉他,不久他就掌握了用吉他自彈自唱的表演形式。90年代王明升任為市文化局副局長,他組成一個慰問演出團,一年有多次慰問演出,郝鋼也就是鋼人,是演出團里的重要成員。每當郝鋼參與演出時,鋼廠都給予大力支持,抽出郝蓮專門照顧郝鋼演出時的生活,演出時妹妹牽哥哥的手把他送到舞臺中央,這已成為演出團中的一道風景,觀眾總是用掌聲迎來哥哥,再用掌聲送給走下舞臺的妹妹。
一次演出團來到縣里演出,許多人都知道早年文藝宣傳隊里的郝鋼,也知道他成了盲人,所以許多觀眾帶著一種鄉(xiāng)親和同情的心情來看郝鋼的演出,郝鋼演唱時,臺下的人們不斷地喊著郝鋼的名字,他一連唱了四首歌曲,觀眾用暴風雨般的掌聲送郝鋼走下舞臺。演出團在縣里住了兩天,一天下午,趁演出的空閑時間,郝鋼讓妹妹領他去原宣傳隊附近的小公園里走走。兄妹倆坐了一段公交車來到小公園車站。妹妹領著哥哥來到小公園。一來到這里,聽見一排楊樹的搖擺聲,郝鋼就知道他走在當年和陳蕊蕊一起走在的小路上,他問妹妹:“前邊有個石凳,還有嗎?”妹妹說:“有,就在前邊?!备绺缯f:“我去坐坐?!闭f著妹妹就拉著哥哥來到石凳前,郝鋼好像非常熟悉凳前的土地,他走兩步便坐在石凳的中央,然后他左右聽著,尋找當年他記得的聲音。楊樹在“刷刷”響,小鳥在樹上叫,不時地有一股細風吹到背后……是那種聲音,是那種感覺,他一動不動地傾聽著,他穿越時間的隧洞,走到當年坐在石凳上的情景。哥哥總是這樣一動不動地默默冥想,她知道哥哥在追憶他舍不掉的往事,這時她一聲不響,站在哥哥身邊,給哥哥一個廣闊漫游的空間。她偶而看哥哥一眼,哥哥的面孔總是嚴肅的,而這次她卻看到從哥哥的墨鏡下流下兩行淚水。妹妹上前攙扶他,郝鋼撥開妹妹的手,他依然一動不動,在聚精會神地思考,他忽然說:“給我記下?!?/p>
妹妹明白,哥哥常常涌出創(chuàng)作上的靈感,如果妹妹在身邊,哥哥就讓妹妹把他迸閃出的靈感火花用筆記錄下來,所以妹妹身上總帶著紙和筆。妹妹拿出筆和紙,說:“說吧。”
郝鋼邊想邊說:
遠處飄來一片白云
在我的頭頂停下
我撫摸著它柔軟的手
它灑下雨水離我而去
它雖然化作霧氣消失
我卻把它記在心里
天空灑下一片陽光
溫暖聚焦在我的身上
我與它親密地親吻
卻響起一陣驚天的雷鳴它雖然從大地上隱去
我卻抹不掉對它的記憶
啊,記憶,它甜,它苦
啊,記憶,它純真,它美麗
郝蓮把哥哥的口述準確地記下,郝鋼說:“歌名叫《記憶》?;厝プV曲。”說著他站起來,把手伸給妹妹,然后倆人離開小公園。
不久,在郝鋼演出的曲目里多了一個《記憶》,它悠揚又有些感傷的歌聲,讓多少在那個忽而聚來又忽而散去、有過愛又失去愛的一代青年人,回憶起多少牽腸掛肚的既美麗又哀傷故事,它一時成為省內(nèi)青年男女廣為傳唱的歌曲。一年,省里舉辦全省職工文藝匯演大會,以鋼人名字出場的盲人歌唱家唱了三首歌曲,獲得作曲和演唱一等獎。當獲獎節(jié)目作匯報演出時,省委、省政府領導都出席觀看,最令領導們感動是郝鋼的表演。省委書記感慨地說:“鋼人的不屈不撓的奮斗精神就是我們省人民的精神,我們要把這種精神發(fā)揚光大,傳播至省內(nèi)各個行業(yè)。”由此省電視臺和省報紛紛報道盲人歌唱家郝鋼的故事。當年他被選為市政協(xié)委員。上個世紀90年代中國開始安排演出團體到國外為華人作慰問演出,B省曾派團到美洲出訪,王明多次作為藝術(shù)指導選練節(jié)目,郝鋼兩次隨團演出,他的邊彈邊唱,引發(fā)觀眾數(shù)次歡呼,是最激發(fā)華僑同胞熱情和讓他們流下眼淚的節(jié)目。一次演出結(jié)束后,記者和觀眾跑到臺上把郝鋼包圍起來,閃光燈把郝鋼的墨鏡映成白色,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以能同來自祖國的盲人歌唱家合拍一張照片為榮,多少長者,摸著郝鋼的手,摟著他的肩膀,流著淚稱贊郝鋼為中國人爭光。
三
在郝鋼與命運苦斗的二十年里,陳蕊蕊的生活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自從她從王明處得知郝鋼已調(diào)到外地并結(jié)婚后,她無法與郝鋼聯(lián)系,她知道郝鋼已放棄了與她結(jié)合的期待,她也就漸漸地走出依戀的困境,而尋求新的自己的生活圖景。她大學畢業(yè)后,可能是借助父親的關(guān)系,她被分配到外交部,當了幾年科員,以后任副科級翻譯。三十歲的時候與她的同學也是在外交部工作的吳瓊結(jié)婚。上個世級90年代吳瓊出任駐G國參贊,陳蕊蕊也隨丈夫到G國工作,任一等秘書。非常不幸的是,吳瓊在一次外出工作時,發(fā)生交通事故,吳瓊遇難。這時國內(nèi)考慮對陳蕊蕊的工作和生活方面的安排。由于有一個女兒在國內(nèi),歐洲司準備把陳蕊蕊調(diào)回國內(nèi),一方面和女兒團聚,一方面讓陳蕊蕊換一下生活環(huán)境。但是陳蕊蕊希望繼續(xù)留在G國工作。一方面她考慮女兒已成家,她不可能與女兒生活在一起;一方面吳瓊是文化參贊,在華人中把傳播中華文化工作搞得有聲有色,她愿意把丈夫未完成的工作繼續(xù)做下去。外交部同意了陳蕊蕊的意見,決定由她繼任吳瓊的職務,出任文化參贊。G國的華人都與吳瓊建立起深厚的友誼,當?shù)弥鲭y后人們紛紛來大使館吊唁,深深地同情陳蕊蕊,所以陳蕊蕊出任文化參贊非常受華人的歡迎。
陳蕊蕊作為女參贊,有她的優(yōu)勢。她知道無論G國的華人還是G國人,都對中華飲食文化充滿了興趣,陳蕊蕊在華人會館舉辦中國美食講座,她把大使館的廚師引進講臺,廚師現(xiàn)場操作,陳蕊蕊用兩種語言講解操作的每個細節(jié),一傳十,十傳百,一間能容百十多人的講堂總是涌進二百左右的家庭婦女。這個信息被當?shù)仉娨暸_知道了,節(jié)目女主持人找到陳蕊蕊,禮貌地問:“陳女士,我們電視臺想請您介紹中國美食在電視臺上播出,您同意嗎?”
陳蕊蕊笑著答道:“可以呀?!?/p>
陳蕊蕊和她的節(jié)目在電視臺向G國觀眾播出。陳蕊蕊穿一件淡藍色旗袍,外套一件白色坎肩,一頭過耳的青絲,加上她高挑的身材和嬌好的面容,陳蕊蕊的美麗和她講解的中國廚藝,一時成為吸引G國婦女和華人必看的節(jié)目,陳蕊蕊成為大家非常喜歡的中國女人。
陳蕊蕊成為G國華人的親密朋友,她在華人會館多次舉辦中國成就圖片展覽,舉辦過華人書法大賽。每逢春節(jié)她都與當?shù)氐囊恍┤A人活動骨干一起籌劃慶祝活動,去年春節(jié)她主持了一次街頭大游行,舞獅、扭秧歌,放鞭炮,讓生活在國外的華人們?nèi)缤氐阶鎳?,享盡祖宗留下的中華節(jié)日快樂。
在新世紀到來之后,陳蕊蕊在計劃中要辦兩件大事,一件是正在籌辦中的孔子學院要盡快完成。再一件是請一個藝術(shù)團來G國演出。這兩項任務都在運作中,并很快成為現(xiàn)實。
春節(jié)即將到來,國內(nèi)傳來信息,B省慰問演出團兩天后出發(fā),大使館做好接待準備。得到信息后,陳蕊蕊帶著幾名工作人員,選擇了下塌的賓館,查看了演出的劇場以及在街頭聯(lián)歡的地址和路線,一切落實,只等從祖國來的飛機落地了。
中國農(nóng)歷臘月二十五,載著慰問演出團的飛機落在G國首都的機場上,陳蕊蕊領著幾名大使館工作人員到機場迎接演出團。機艙門打開,先走下飛機的是穿著青色呢子大衣、頭發(fā)花白已經(jīng)六十歲的王明,他現(xiàn)在的職務是省文化廳的副廳長。四十名演員隨后走下舷梯。大使館工作人員把一束鮮花獻給王明,陳蕊蕊與王明握手,倆人一對視,立刻驚住了,王明萬萬沒想到會在異國他鄉(xiāng)見到陳蕊蕊,陳蕊蕊也萬萬沒想到,帶領演出團的竟然是王導演。愣怔一會兒,倆人握著的手不住地抖著,一時說不出話來??吹竭@個場面,大使館工作人員不知道倆人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便上前介紹說:“這是我們大使館的陳參贊?!?/p>
“參贊,參贊。好?。∥耶斈甑男麄麝爢T成了中國的外交官,好??!”剎那間王明意識到一件不好辦的事,就是同來演出的郝鋼,現(xiàn)在介紹不介紹給陳蕊蕊呢?這層窗戶紙現(xiàn)在捅開,勢必給兩個人帶來巨大的震動,極容易影響雙方的情緒,對郝鋼來說可能影響演出效果,對陳蕊蕊來說,不知道她當今生活情況,有沒有可能給人家添亂?頭腦靈活的王明作出決定,他不主動說明,聽其自然。
由于天冷,陳蕊蕊顧不得一一同演出團的演員們問候,她只注意到文件中提到的盲人演員,她看見有個女子攙扶著他,她向身邊大使館的人叮囑一聲:“天冷,地滑,照顧好那位殘疾人歌唱家?!闭f罷大家就上了大客車,然后駛向賓館。
晚飯時,大使和陳蕊蕊在賓館擺宴給演出團接風。飯后,大使先走了,陳蕊蕊想見王明,了解一下郝鋼的情況。這樣她來到王明住宿的房間。這純屬老友之間的接觸,分外親切,倆人很隨便地對面坐下。各自講述闊別近三十年來的生活變化,都不禁感慨連連。當王明知道這些年來陳蕊蕊一直一個人生活時,他在驚訝中深表同情,但又不知道從哪個方面安慰她。這時陳蕊蕊把話題轉(zhuǎn)移到郝鋼身上:“王老師,您有郝鋼的消息嗎?”
王明可以告訴她郝鋼就在你身邊,倆人都是獨身生活的人,老朋友見見面,不會給他們私生活帶來麻煩。但是他知道,這兩個人曾愛得那么深切,也離開得那么凄愴,還是讓他們慢慢地自然地走近吧。所以他說了個謊:“聽說挺好的?!?/p>
陳蕊蕊仍然不免埋怨地說:“他不應該不把實情告訴我,弄得我當時束手無策。”
王明一揮手:“這都是青年時的事情,我想,郝剛當時的一切決定都是為了你好。”
陳蕊蕊點點頭說:“這點我知道。”
王明說:“明天首場演出,你一定要看。”
陳蕊蕊說:“我當然要看,我從節(jié)目單中已經(jīng)聞到了第二故鄉(xiāng)的味道了。再親眼看到演出,我豈不是又回到青年時代了。一定看。大使也去看。”
王明賣關(guān)子地說:“你也可能從演出中獲得更多的信息?!?/p>
陳蕊蕊說:“當然更好?!彼蝗幌氲剿タ赐囊粋€人,說:“團里還有位盲人歌唱家,我去看看?!?/p>
王明沉思一下,說:“看看也好?!?/p>
這樣陳蕊蕊從王明的房間走出來找到郝鋼住的房間,她進房里來,看見盲人歌唱家面對落地窗坐著,若有所思地朝向天空,紅色的落霞把五彩光灑落在他的墨鏡上。先迎上去的是郝蓮,她望著穿一身藍色女式西裝,身披一件白色毛織披肩的陳蕊蕊進來,模樣很熟,但是在哪里見過,她記不起來了。陳蕊蕊對郝蓮也不覺陌生,也是記不起郝蓮是誰了。郝蓮向哥哥說:“哥,參贊來看你了?!?/p>
郝鋼慢慢轉(zhuǎn)過身,向陳蕊蕊所在方向點頭致意,說聲:“謝謝。”
陳蕊蕊看見的是一位身體健壯,頭發(fā)蓬松,但是兩鬢和發(fā)尖都已染上白霜的嚴肅的中年男子。房間里昏暗,一個大墨鏡遮住郝鋼的半個面孔,他們談了幾句寒喧的話,陳蕊蕊沒有認出郝鋼就離開了。但是郝鋼的聲音他很熟悉,好像同這聲音對過話,是在哪里呢?她也想不起來了。
郝蓮向哥哥說:“這位女參贊挺面熟?!?/p>
郝鋼有同感:“她的聲音我好熟悉?!?/p>
慰問團的首場演出在國家大劇院,一千個座位百分之九十的觀眾是華人,一部分G國人也來到劇場,欣賞中國藝術(shù)家們的演出。王明陪同中國大使和陳蕊蕊在臺下觀看。
開場節(jié)目是中國北方的獅子舞,北方獅子頭大、毛厚,神態(tài)雄偉,如同一頭真的獅子狂舞在舞臺上,伴著震奮人心的鑼鼓聲,大大小小的數(shù)頭獅子把中國人民歡度春節(jié)的喜慶氣氛表達到極至。之后是民族樂隊演奏的《百鳥朝鳳》和《金蛇狂舞》,這些華僑從熟知的樂曲,在國外聽來自祖國的演奏家演奏,把他們領回到家鄉(xiāng)的歡樂環(huán)境里,撥起絲絲鄉(xiāng)愁。之后是驚險的雜技節(jié)目和集體武術(shù)表演,這些在國外久演不衰的經(jīng)典節(jié)目獲得陣陣掌聲和驚呼。女歌唱家的獨唱,男女二人的對唱都受到歡迎,而郝鋼的出場最使觀眾們感到意外,他是由一位女子領上臺的,懷抱一把吉他,坐在臺中央的一把椅子上。觀眾一看演員戴著一副大墨鏡,和他有時摸索的動作,都意識到他是一位盲人。穿著拖地紅裙的女報幕員用中英兩國語言介紹郝鋼,說:“鋼人是一位殘疾人作曲家和歌唱家,他創(chuàng)作的一些愛情歌曲在北方傳唱了二十多年,成為經(jīng)典。現(xiàn)在他先給我們演唱的歌曲是《愛的密語》,述說的是愛情中的秘密的悄悄話,請大家欣賞。”
報幕員走下舞臺,郝鋼就彈起吉他,一個輕聲、委婉的前奏,立即把人們帶進只有一對情人對話的靜靜天地,郝鋼磁性的男中音一唱:“如果你是聽者,我愿把歌兒唱給你,讓你沉浸在夢境中,傾聽愛的密語……”
這是陳蕊蕊熟悉的男中音,這是曾令陳蕊蕊魂牽夢繞的歌曲,她一下子驚愣住了,挺直了身子向舞臺上的歌者望去,望著,望著,歌者的墨鏡從她眼前飄去了,出現(xiàn)在她眼前的是目光里含笑的郝鋼,一句句深情的歌曲從舞臺上飄進她的心里,三十年了,它還那么火熱,它還是那么鮮活,它還是那么讓她心血沸騰。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看郝鋼的每一個表情,她如饑似渴地傾聽郝鋼唱出的每一句唱詞,坐在她身旁的王明看見她一直流著眼淚。由于當年的一批知識青年也在出國潮中融進G國生活,他們非常理解郝鋼唱的是他們曾有過的愛情故事,所以這首歌在他們之中引起強烈共鳴,歌聲一停,掌聲如潮涌起。當郝鋼再唱第二首《記憶》的時候,多少已是中年的男女華人,在淚雨中同郝鋼一起尋找曾有的記憶。而這時的陳蕊蕊卻跳出歌者與聽者的感情互動圈,她仍然沉浸在《愛的密語》的世界里,以至在郝鋼演出之后的節(jié)目她都沒有印象。
第一次演出完滿閉幕,臨散場時陳蕊蕊在劇場走廊與王明談話。她向王明說:“王老師,你騙了我二十多年?!?/p>
王明無奈地笑笑:“我是傳達郝鋼的意見?!?/p>
“他怎么失明的?”
“鋼廠出事故,時間就是我給你打電話那一年?!?/p>
陳蕊蕊暗下算算,說:“二十多年了,他怎么生活?”
王明告訴她:“鋼廠按工傷處理,每月給生活費。為了讓他生活得充實些,我多年來安排他參加市里和省里的文藝演出活動,他取得了驚人的成績,成為省里人民精神的標志?!?/p>
陳蕊蕊問一個她關(guān)心的問題:“為他服務的女子是他什么人?”
王明說:“是他的妹妹,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為了照顧哥哥,一直不婚,一位愛她的人一直等她到現(xiàn)在。很感動人。”
陳蕊蕊說:“郝鋼沒有結(jié)婚?”
王明說:“那是編給你的故事?!?/p>
因為演出團要集體回賓館,陳蕊蕊來不及與王明多談,匆匆談后又匆匆離開,但是就這兩分鐘的談話,給陳蕊蕊帶來翻江倒海般的不平靜。
首場演出后還有三場演出,陳蕊蕊每場都來到劇場后臺,協(xié)助解決臨時遇到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她掛牽郝鋼。借個機會,她在后臺找到郝蓮,說明了自己是誰。這時郝蓮才把她熟悉的面孔與當今的參贊聯(lián)系起來,她又吃驚又興奮,陳蕊蕊從妹妹口中知道了郝鋼受傷后更多的事情,她都一一記在心中。她告訴郝蓮,先不要告訴郝鋼陳參贊就是陳蕊蕊,以免引起郝鋼的不安和在演出團中有影響,她在一定時候會專程去見郝鋼的。因為是在國外,出國有紀律,參贊的叮囑郝蓮更為看重,所以在幾天里她一直保守這個秘密。
演出團順利地完成了慰問演出任務,全體成員乘坐一架中國飛機回國。陳蕊蕊來機場送行,當大家都上了飛機后,陳蕊蕊登上機艙,她找到郝鋼和妹妹坐著的座位,她來到郝鋼身前彎下身叫一聲:“郝鋼!”
郝鋼一驚,這聲音這么熟悉,這是誰呢?這么直呼他的名字?
郝蓮向哥哥說:“哥,陳參贊給你送行來了。”
郝鋼連連點頭說:“謝謝,謝謝陳參贊!”
陳蕊蕊嗓子堵塞了,她哽咽著說:“郝鋼,我是蕊蕊!”
郝鋼一下驚住,問:“誰?”
陳蕊蕊流下眼淚,重復一遍:“我是蕊蕊!”
妹妹補充著:“哥,陳參贊就是陳蕊蕊!”
郝鋼不信自己的耳朵,問妹妹:“這是在做夢吧?”
陳蕊蕊握住郝鋼的一只手,說:“不,這不是夢,是生活的真實。飛機就要起飛了,你等著我,我會去看你?!?/p>
郝鋼搖搖手,說:“別,別,蕊蕊,你為國家工作,崗位重要,時間重要,我們都活著,都挺好,就可以了?!?/p>
這時飛機啟動的時間臨近了,陳蕊蕊匆忙地下了飛機,然后一直看著飛機離地,飛向空中,她和使館人員才離去。
春天,陳蕊蕊回國度假。在料理一下家里的事情后就來到北方,住到賓館后她約郝蓮來賓館見面。她詳細地問清郝蓮的個人生活的情況,請郝蓮把她當年的小師傅朱林請來,如今是技師的小師傅已是兩鬢成霜的中年人,一見模樣就是個忠厚的人,當陳蕊蕊問他為什么不結(jié)婚而陪伴郝蓮二十多年的時候,他回答得很簡單:“郝蓮不容易,朋友嘛,就是在患難的時候伸手幫忙。別讓她覺得孤單?!?/p>
朱林的話令陳蕊蕊十分感動,她沉思一會兒說:“你們兩個準備結(jié)婚吧?!?/p>
郝蓮有些意外和吃驚,說:“現(xiàn)在還不行,我哥怎么辦?”
朱林搓著手說:“是,是……”
陳蕊蕊向郝蓮肯定地說:“你們準備吧,你哥哥的事情有人管。”
第二天,陳蕊蕊來到郝鋼的家,郝蓮等在家里接待她。陳蕊蕊走進的還是她曾來過的那個兩室一廳的住宅。所謂一廳,只有六平米大的一個過道,一室八米,是郝蓮的住室,另一室十四米,現(xiàn)在是郝鋼的天地。陳蕊蕊來時郝鋼正在睡午覺,她示意郝蓮不要打攪哥哥。她和郝蓮坐在八米房間里又談了一些有關(guān)郝鋼這些年如何生活和如何侍候的情況,她就離開了,乘坐當晚的火車回到北京。
這一天,外交部掌管人事的副部長約陳蕊蕊來部里談話。副部長表揚了陳蕊蕊幾年來的工作成績后,提出要對她工作進行新安排。副部長說:“考慮到你個人的實際生活情況,不能長久地生活在國外,部里考慮調(diào)你回國,出任副司長。如果你還想在外工作一二年再回來,”副部長強調(diào)說,“就一二年喲,提升你為公使級參贊?!?/p>
陳蕊蕊聽過副部長的安排后,感動地沉默著,面目上沒有明顯的反應。副部長疑惑地盯瞅她,看出她另有心思,便問:“你還有什么想法嗎?”
陳蕊蕊說:“如果領導考慮到我個人新的實際生活情況,能不能做新的工作安排?”
新情況?這真是部里不掌握的信息,副部長急說:“你說,你說?!?/p>
陳蕊蕊說了她和郝鋼的戀情,以及郝鋼的生活不能自理的情況,她向組織提出調(diào)轉(zhuǎn)工作或是辭職,去B省照顧郝鋼的請求。
陳蕊蕊的請求很讓副部長感到意外,也很令他感動。他思考一會兒說:“容我們商議一下?!?/p>
初夏的五月,城市里的樹林和花廊綠了,紅了,在一個天氣晴朗、陽光充沛的早晨,穿著白色過膝長衫的陳蕊蕊,拉著行李箱從火車站里走出來,郝蓮和朱林在出口處迎接她。外交部已經(jīng)同省委溝通,陳蕊蕊出任省外辦副主任,她的到來并沒有通知省外辦,而是先以郝鋼準妻子的身份進入城市,回到她曾生活過的第二故鄉(xiāng)。
出租車把陳蕊蕊三個人拉到家門前,下車后三人高高興興地進到屋里。陳蕊蕊作個手勢,讓大家肅靜下來,她輕步走進郝鋼的房間,郝蓮和朱林在房外止住了步。陳蕊蕊看見郝鋼面對窗戶坐著,金色的陽光照在他的墨鏡上,亮光又從墨鏡上反射出來,剎時他好像被陽光包圍著。陳蕊蕊來到他的身邊,蹲下身拉住郝鋼的一只手,一股暖流從郝鋼的手上緩緩地流往全身,他伸出另一只手,按在撫摸他的溫暖的手上。這時一個她熟悉的女高音哼唱起《愛的密語》:
如果你是一位聽者
我愿意把歌兒唱給你
讓你沉浸在夢中
傾聽愛的密語
……